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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原教旨主义精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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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广袤美丽的瑟琳联盟,生活着许多像安德烈亚·棘轮这样的人。他们出生在繁育中心,接受联盟□□育长大,经历每六年一次的评估考试,成年时在导师的帮助下进行职业分化,进入各行各业为联盟的建设发光发热。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选择完全依赖联盟的基础教育系统和社会化抚养制度。在完成生育任务后,联盟的人民可以以家庭为单位申请自主抚养,经过评估成员资质确保合格后,便可以用家庭教育替代联盟基础教育,亲自抚养自己的孩子。只不过,孩子仍然需要参加六年一次的评估考试,假如评估结果不合格,便会被勒令终止个人抚养,进入社会职业分配中。
路西卡·琼山很显然就是家庭教育的结果。
安德烈亚阴暗地想,也不知道她的妈妈偷偷改了多少成绩,才能让她满足曙光第一军事学校的招生条件。上战场连飞行器都不会开,准备用自动驾驶迎击敌军吗?
她回到宿舍,将自己摔在床上。学校最近又迎来一次翻修,内置人工智能系统更新换代,墙上的自动投影亲切地闪烁着“民主、公正、平等”的联盟三原则,配合不知哪位□□献唱的、感情充沛却略显老套的宣传歌曲,硬生生将青春洋溢大学生风爆改成了政治处中年公务员风。
她仿佛看到鲜艳的标兵称号回眸一笑,对她说:痴情的小士兵啊,请再等一次吧。
智能机响了一声,有上级指示发布。
安德烈亚没动。放在以往,她必然第一时间弹起来查看,回复领导不积极,思想必定有问题嘛,但她刚刚第三次落选标兵,心情正处于低迷状态,现实以行动告诉她:无论多积极,都不如写一篇《我的将军母亲》。她安德烈亚是积不动了,头衔越大,责任越大,这个社会的未来还是让路西卡们操心吧。
一阵强劲的音乐响起。昏昏欲睡的安德烈亚差点被吓到从床上滚下去。
是即时通讯申请,她本来还想装死,那铃声却没有要停的意思,她在床上翻了两个身,被迫无奈地接受了申请。
“安德利,最近怎么样哪?”是霍兰导师。
第一军校虽大,但由于□□群体本身便人数稀少,限定只由□□担任的导师也屈指可数。霍兰导师无疑是最受学生欢迎的那个。此时亲自打电话过来,饶是安德烈亚也受宠若惊地直起了身子。
寒暄一会儿后,霍兰导师切入了正题。
访问使团?优格诺斯联邦?
安德烈亚挠了挠头。这些词单个连起来她都明白,连起来怎么这么费解呢?众所周知,在赤潮大革命前,优格诺斯联邦(当时还叫十二城主权联合体)与当时的卡特琳帝国有着不咸不淡的外交关系。“虫族帝国”声名狼藉,敢建立外交的文明并不多,也导致帝国在外形象几乎被其他文明黑成了碳,十二城逆流而上,已经算十分勇敢。好在大革命之后,卡特琳帝国瓦解,经过百年的混乱时期,瑟琳联盟成立,文明发展也显现出蒸蒸日上的势头,许多其他文明也开始与瑟琳联盟建交。但优格诺斯联邦却因为种种原因拒绝与联盟建立外交关系,甚至因为社会形态、生理结构差异和边界摩擦等敏感问题,两个文明一度处于战争的边缘。
所以现在的意思是……两个文明尝试破冰?
“……事情就是这样,需要严格保密。刚才通话的时候我设置了超级加密,但智能机毕竟没有终端安全,一会儿你来我办公室领一个军用终端。你是咱们这届最优秀的学生,会作为青年学生代表随行使团。这可比标兵含金量高多了。”
霍兰导师安慰她:“大家都知道你当标兵实至名归,只不过……唉,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好好表现哦,如果在校期间拿到联盟表彰,标兵荣誉不可能申请不到。到时候明珠主任要是还卡你,我亲自找她算账去。”
安德烈亚被逗笑了:“放心吧,导师,保证完成任务。”
位于奥兰托上城区湖畔庄园的别墅内,塞勒涅坐在书桌前,似乎下定了决心。
他唤出日程表——密密麻麻、毫无空当,十分挑战观者的承受力。好在最强的阿尔法心理素质也是最强的,塞勒涅心如止水,甚至保持了微笑。
假期总算要结束了,他想,多好啊,通了三个宵、擦了若干个屁股、接了一堆投诉的假期。登录治安官端口后他就没再退出,顺带修改了智能屏蔽,设置为邮件全接收。这下留言箱可热闹起来,除却少数确实需要处理的投诉外,大多数都和治安八竿子打不着,有当免费树洞用的,有当街头涂鸦板用的,还有不少的污言秽语。可以看出联邦公民的平均受教育水平不太乐观,连脏话都有拼写错误。塞勒涅发了邮件给塔纳利亚各区治安队长,划了条死线,心中充满扭曲的报复快感。
他加班,别人也别想休息,这才是上下级的羁绊啊。
塞勒涅并不是一个万事都喜欢亲历亲为的人。照理说,联邦会为他配备副手或秘书,乃至一整个顾问团。最初的确如此,但他很快发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办事效率与负责办事的人手数量呈现显著的负相关——换句话说,他一个人一天能做完的事情,换成三个人至少要做三天以上,还不一定保证质量。
遗憾的是,塞勒涅是个原教旨主义精英。不同于“要是什么事都让将军来做,还要士兵干什么”的新精英做派,他活得极其古典。这意味着:他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条箴言的忠实信徒。
换言之,他一咬牙,直接包揽了全部工作。
坏处是休息时间总被侵吞,好处可能也有:虽然极度回避私人社交,人缘却出乎意料地好,甚至成了有口皆碑的爱心人士。
的确,如果给同事擦屁股算是捐赠的话,他称得上慈善家。
慈善家塞勒涅试图梳理接下来的待办事项:接待使团,处理样本,去军部进行交接,以及……睡觉。这个愿望被他放在了列表最末端,近乎奢侈。
他简直有点痛恨自己不睡觉也容光焕发的体质——如果他看起来像下一秒要进医院,兴许还能递交病假申请。
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关键节点——BX-3069空港三号航站楼。一个小行星,位于宜居带,远离主星却具有完善的基础设施,没什么问题。接驳流程、欢迎仪式、下榻酒店、会谈议程……一切看起来井井有条。然而,当他的视线无意间掠过航站楼基础设施维护记录附录时,一种比疲惫更尖锐的警铃在脑海中拉响。
记录显示,三号航站楼的主能源管线及反重力稳定锚最后一次全面检修,是在七年前。按照联邦太空港安全条例,这类核心基础设施的全面检修周期不应超过五年。过去三年间,系统自动生成的异常报告多达十七次,都被标记为“低风险,已纳入下次检修计划”。而“下次检修计划”的状态,赫然是“待审批,预算不足”。
塞勒涅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尝试联系行程安排的直接负责人,通讯请求响了很久,最终转入自动应答:“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或已进入无网络区域。如有紧急事务,请留言。”
留言?
等使团的穿梭舰因为稳定锚失灵而像陨石一样砸进航站楼时,他的留言大概能成为呈堂证供吧。
他调出该星域空港管理署的联络树,一级级往下找。总署长通讯忙线,运营主管在休假,值班主管的线路倒是接通了,但对方声音里透着没睡醒的茫然,并且十分笃定地表示:“三号航站楼一直是我们维护的重点,绝对符合最高安全标准,那些报告都是人工智能出的,有幻觉嘛,经常误判的。我们有定期做虚拟压力测试……”
塞勒涅耐着性子,要求他调取最近一次虚拟压力测试的详细数据和原始日志。对方支吾了五分钟,最终坦白:“呃,系统记录显示……上一次完整测试是两年前。但我们有日常巡检!日常巡检没发现问题!”
日、常、巡、检?
检什么,检查地板擦得够不够亮吗?
塞勒涅闭了闭眼,压下一拳砸穿终端的冲动。更换场地是不可能了,十小时,只剩十小时了。
他深吸一口气,直接越过重重架构,找到了BK-3069空港基础设施维护的首席工程师——一个名叫李哲的工程师。系统显示他拥有二十三年从业经验,并且,就在三十分钟前,刚登录过内部工程系统。
这一次,通讯几乎瞬间被接通。屏幕那头是个戴着眼镜、头发有些灰白的中年男人。他看起来有些惊讶:“伊利亚斯准将?我是李哲。有什么能为您效劳?”
谢天谢地,总算有个能干活的人了。塞勒涅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
李哲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他快速切换着面前的屏幕,调出三号航站楼的核心系统实时数据和历史记录。“您说得对,准将。主能源管线的老化速率超出了我们之前的模型预测,稳定锚的谐波失调问题……见鬼,这个数据偏移量如果放在新规下,已经接近黄色警戒线了。”他语速很快,措辞带着工程师特有的精准,“必须立即进行全面检修。但预算申请被卡了两年。我们只能打临时补丁,做一点参数校准,别的也无能为力。”
“现在进行紧急检修的可能性是?”
“不可能。”李哲摇头,“至少需要四十八小时全封闭作业,而且需要至少三支专业工程队和特殊设备,现在调度根本来不及。”
“那么,在现有条件下,确保接下来二十四小时,特别是使团穿梭舰入港、停靠、离港期间绝对安全的方案是?”
李哲沉吟片刻。“有一个办法——手动覆写。但是需要高级别授权,直接介入核心控制系统,并且……需要我本人和至少两名高级工程师在现场指挥中心待命。”
“授权我可以给你。”塞勒涅立刻说,“人员调配呢?”
“我可以找到技术人员,加班费也能走公账。”李哲苦笑了一下,“反正那点钱也不够做一次检修。但准将,手动微调需要极高的注意力和精确度……假如出事,责任我们承担不起。”
塞勒涅闭了闭眼。“责任书签我的名字。请尽最大努力确保未来二十四小时的安全,这是第一优先级。之后,我会想办法推动正式的检修预算审批。”
“有您这句话就行。”李哲点点头,表情严肃起来,“我立刻开始准备。授权请发到我的工程主权限端口。另外……可能需要您协调一下,让空港安保给我们团队最高的通行和操作权限,避免不必要的耽搁。”
“我来处理。”塞勒涅挂断通讯,立刻开始编辑命令和授权文件。处理完航站楼这头的危机,他才想起另一件糟心事。那份从“鼹鼠”手里取来的、命运多舛的样本已经完成了初步稳定处理。他进入加密通道,下载报告文件。
文本很详细,确认了样本核心遗传物质的存活性,但附加的分析注释让塞勒涅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样本中检测到未知来源的核苷酸片段及蛋白质残留,与目标遗传物质高度纠缠。初步比对与联邦已知所有物种及常见基因编辑标记不符。疑似受到污染,或样本本身即为混合物。建议进行深度测序及基因库比对,以确定污染源及真实样本构成。此级别分析需提交至A级或以上生物安全实验室。”
未知污染。混合物。更高级别的实验室。
每一个词都在增加他的工作量,挑战他本已濒临耗尽的耐心。他需要提交申请,等待实验室那漫长而官僚主义的审批流程,准备一大堆说明文件,甚至可能需要亲自去解释:为什么一份机密样本会搞成这个样子?
塞勒涅只觉得一种深沉的、难以抵抗的无力感包裹上来。他像一个消防队员,刚扑灭一处隐患,另一处又开始火焰熊熊,而他几乎三天三夜没合眼,手里的水管还在漏水。
全都毁灭吧。
终端屏幕的光映在眼底,明明灭灭,如同催命的鬼灯。
塞勒涅抬起手,关闭了所有工作界面,只留下一个倒计时窗口显示使团抵达的剩余时间。然后,他调出了那首用于帮助专注、此刻却只能用来勉强维持清醒的白噪音,将音量调到最低。
在均匀而无意义的沙沙声中,塞勒涅·伊莱亚斯准将,塔纳利亚第七至第九城区临时治安协调官,联邦接待瑟琳联盟使团的军事外交代表,缓缓地、沉重地,闭上了那双过于锐利、此刻却只剩下麻木的银色眼睛。
意识沉入黑暗的最后一个瞬间,他由衷地许愿:等这次忙完,我要一觉睡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