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枝烛台》静沚

6、5.神学物理学家

　　整个山木区坐落在淇城的最西边，这里原先只是一片巨大的原始森林，对于这片森林，坊间的传言光怪陆离，众说纷纭。
　　不过上世纪半叶，根据科研人员的探测设备拍摄显示，森林的尽头其实是一片波澜壮阔的海洋，在蔚蓝的尽头汇入太平洋，水天无际。
　　揭开原始森林尽头的神秘面纱之后，政府开始着手对这片自然资源的合理开发利用。
　　基于这片地区拥有如此广为流传的传说，政府最后决定利用它的知名度，在山脚下建立一座大教堂，预计规模远超过当时现存的任何教堂。

　　该工程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始施工，工期长达十余年，其中教堂本体耗时约六年，而教堂里面的核心艺术如穹顶的巨幅壁画等，则花费四年多。
　　这座远近闻名的教堂便是圣安塞斯大教堂，经过一个世纪的时代变迁，仍是世界上现存规模最大的万神教类教堂。
　　（注：根据私设，徽星上信仰种类繁多，除了最主流的教派外，信奉其他真主的教派统称为万神教。）

　　不仅如此，政府还斥巨资在教堂附近打造了一座修道院——圣安塞斯修道院。
　　修道院里面住着在圣安塞斯大教堂里布施传道以及主持各种圣礼的神父。还有一些慕名而来的神学生，希望留在修道院里面进修，跟着长老们学经论道，洗涤神格，以便日后学有所成，成为神父。
　　除此之外，修道院里面还住着一些苦修或者清修的见习修士，他们毕业后会成为修士，终身不允许婚嫁，势要为真主保持童贞。

　　.
　　圣安塞斯大教堂距离圣安塞斯修道院不过三公里的距离，郗彦此刻神色匆匆地走在林间小道上。
　　下午的时候，他突然接到摩西神父昏倒的消息，于是便找其他神职人员暂代他的工作，自己则急匆匆地赶往修道院。
　　大家一谈起这位神父，对他的印象总是充满智慧、关心、慈爱与包容的眼神，没有人知道这位神父的见识与认知有多广阔，犹如生于泰山之阿的桂树不知泰山之高、渊泉之深。
　　虽然大家对于神父的决定总是捉摸不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摩西神父绝对是世界上最忠诚的阿布拉克萨斯信徒。

　　郗彦一路上眉头紧蹙，因为摩西神父年事已高，他担心神父会有什么尚未可知的病情。
　　但神父几乎从来不肯去医院，他坚持认为生病与健康都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体验，去医院利用医疗设备进行人为的干预只会是对这种自然规律的亵渎。
　　不过神奇的是，这位神父尽管已经有七十多岁的高龄，但是几乎不曾生过什么大病，而这一事实也更加让摩西神父坚定了他的信念。

　　郗彦亲情淡薄，摩西神父对他来说是近乎亦师亦父的存在。
　　他刚来修道院的时候，并不知道摩西神父在这方面的执着，每当神父的身体出现小毛病的时候，都会劝他去医院做一个全身检查，但每次都会被神父不容置喙的态度劝退。一来二去，这种明面上的劝诫就变成了暗地里的焦心。
　　想到这些，郗彦加快了步伐，穿过修士们种植的桃树林，一直往长老院赶路。

　　一路上有不少修士和新来的神学生向他打招呼，他都置若罔闻，终于来到摩西神父的厢房，进屋就看见躺在木床上的神父。
　　两个alpha神学生在距离床边不远的木质椅子上坐着，见到郗彦进来，立刻停止了交谈。其中一个alpha走上前来，低声向郗彦说了一下神父昏倒时的大致情况。
　　郗彦让两个人都回去温习经书，自己则在床边坐下，看着摩西神父苍白的脸色发起了呆。

　　良久，他又把视线转向了放置在床头旁边桌子上的雕塑。一直以来，摩西神父都不肯告诉他，这个雕塑是照着哪个知名人物的原型刻画的。
　　不仅是他，整个修道院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即使是和神父共事几十年的长老们也一筹莫展。
　　于是，修道院里面就有些修士开始猜测，说这一定是某个信奉真主阿布拉克萨斯的圣徒，甚至后面传闻越来越夸张，说圣安塞斯大教堂的地下埋葬了某某圣徒的骸骨，而摩西神父每日清晨祷告时跪拜的雕塑就是最好的证明。
　　摩西神父从未正面否定但也从未正面证实这些传闻。

　　郗彦从盥洗室打来温水，拿着毛巾擦拭起摩西神父的脸颊。岁月吹皱了神父的肌肤，每一层纹理都见证着这个alpha曾经的辉煌与痛处。
　　深陷的眼窝已经不起风沙的折磨，即使此刻人还处在昏睡中，但眼角仍是湿润的。
　　他仔细地擦拭着每个角落，然后又将摩西神父的手从被子中拿出来。这双早已干枯的手，曾经多少次温柔地抚摸着郗彦稚嫩孱弱的灵魂。
　　擦拭完，郗彦又简单收拾了一下房间里的木沙发，他今晚打算在此守夜。
　　收拾完，他又走到床头前，犹豫间还是拿出了手机，打开识图软件，对着桌子上的雕塑开始扫描，“嘀”的一声，手机开始了识别工作，恰好这时，一直处于昏睡状态的摩西神父突然睁开了眼。

　　察觉到床上人的动静，郗彦还没来得及看手机上的显示结果，就下意识把手机塞进了口袋，脸颊有些发红，“神父，你醒了。”
　　摩西神父挪动着身体，似乎是想要起身，郗彦赶忙上前将神父扶起来，让他倚靠在床头，郗彦还贴心地帮神父盖好被子。
　　摩西神父摆正坐姿，朝郗彦伸出一只手，郗彦两只手握住那只温热的手，在床沿坐下。

　　“郗彦，这么多年过去了，对这个雕塑的好奇心却不减当年吧。”
　　郗彦刚刚偷拍的行为被戳破，此刻更觉得不好意思，“神父，你都看到了。”说话时刻意避开了神父慈爱的眼神。
　　“雕塑的名字叫《格莱丽茵》。”
　　像是从来不曾预料到神父会直接告诉他雕塑的来历，郗彦一脸震惊地看着神父，一时半会竟说不出一个字。
　　“格莱丽茵，一名杰出的物理学家，也是我曾经的初恋。”摩西神父眼睛失焦地看着门口，带着甜蜜的幸福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我年轻时从事的是物理学方面的研究，说得更具体一些，我和格莱丽茵都是粒子物理学领域的神学物理学家，我们最初做科学研究时，就保持着一致的初心——物理学就是研究“上帝的自然法则。”
　　“神学物理学家，听上去或许很难以置信吧，我和格莱丽茵经常自嘲，我们眼里的折衷主义，放在他人眼里或许更像是没有立场的折中主义，或者干脆说是墙头草。”

　　“人人都知道物理学第一定律说明的是能量的数量在时间的推移中是守恒的，但鲜少有人去关注，物理学第二定律表明的是能量的品质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退化的。”
　　“在一个自然过程中，熵增是存在于自然界中总的物理发展趋势，无序作为熵增的结果，无不明示着‘所有能量并非平等’这一真理，并且能量总是朝着低级的趋势退化。”

　　“例如，爆炸之后的燃料释放的能量四散后，很难再被聚集利用了；再比如刚整理不久的桌面很快就散乱，办事效率也因此而降低......”
　　“既然熵增的过程是不可逆的，那为什么还会诞生人类呢？组成你身体的每一个原子都可能来自不同的星球，那究竟是什么力量组成了我们所在的恒星、生命甚至是心灵这种无法让人捉摸的东西呢？这种人类创建的有序又为什么会伴随着宇宙的无序而出现呢？”

　　“我和格莱丽茵都坚信，这一切的背后都受上帝之手的操控。我们所做的一切关于粒子物理学的研究，都是为了去证实，使我们体内粒子之间存在某种特殊联系的能量，都是上帝的手笔。”
　　摩西神父说这些话时，脸上充满了骄傲，他颤抖的嘴唇更是佐证，只是倏忽间，神父的脸上如乌云骤降，神色可怖。
　　郗彦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神父。

　　摩西神父的声音开始发颤，“我们也确实做出了一些成就，并且在国际物理学领域的著名期刊上刊登了最新发现。只是没想到，这一举动受到了那些牧师与纯物理学家的不满，赞誉与谩骂铺天满地席卷而来。”
　　神父的脸上划过了几滴泪，“有些极端组织收买了顶级黑客，盗取了我们的身份信息，闯进了我们当时做实验的原子能基地，把格莱丽茵......把格莱丽茵她......”摩西神父开始剧烈咳嗽起来，郗彦帮忙拍着背，试图让神父顺气。
　　神父安静下来后，举着颤巍巍的手，轻轻抹过脸颊上的泪痕，似乎怎么都开不了口。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怎么都无法将格莱丽茵的结局述之于口。
　　郗彦帮神父擦去眼泪，随后将神父紧紧抱在怀里，“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神父，您不用说的。”

　　良久，摩西神父拍了拍郗彦的后背，示意他放开自己。
　　两人恢复了之前的谈话距离，神父敛了敛神色，又露出了往日和煦的笑容，随后说道:“真主明示，人活于世的各种体验，时而享受，时而残忍。最近我时常能感受到一种召唤，那种时而迫切如热潮席卷全身、时而温润如清泉安抚焦灼般的渴望，我清楚地感受到，那股神秘力量就来自我体内。”
　　“只是郗彦，我有一件事情不得不让你代替我去做了。”
　　“神父指的是每年一次的贫困地区布施传道活动吧？”
　　“嗯，我这具衰朽的身躯，已经招架不住颠簸的旅途了。今年的布施地点是兰多山区，你与嵇平和慎修齐一起去吧。”嵇平和慎修齐就是郗彦进屋前守着摩西神父的那两个神学生。

　　郗彦低低地喊了句“摩西神父”，满眼不舍地看着他。
　　摩西神父知道郗彦的心思，这么多年来，神父虽然安于独身，却早已将郗彦视如己出。
　　郗彦所在的家族掌握着淇城数一数二的商业版图，衣食住行自是不需要神父操心，但是在其他方面，比如为人处世、传道授业解惑等，神父向来都是倾囊相授，比对待任何人都上心。
　　这世上饶是再虔诚的人，也难清私欲，难断私心。

　　摩西神父摸了摸郗彦的头：“去吧，今晚你不用守夜，也不用叫其他人过来。回去收拾东西吧，明天就出发。”
　　郗彦仍是不肯起身离开。
　　“从兰多村回来后，记得到我这里来，跟我好好聊聊你的经历与收获。”
　　郗彦听到这话才算是安下心来，他在床边半跪下来，两只手轻轻握住摩西神父的指尖，予下真挚的一吻后，便离开了房间。
　　而摩西神父也在郗彦离开后，变成了羚羊的亚形态，望着桌子上的《格莱丽茵》雕塑，重又沉沉睡了过去。
　　（注：神学物理学家的设定参考了丹·布朗《天使与魔鬼》中的维特勒，涉及的物理学知识参考了布莱恩·格林《直到时间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