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枝烛台》静沚

13、12. 甚至连个废物都不如

　　两个星期后，所有人都不想看到的场面还是发生了——瘟疫在淇城大面积爆发。
　　尽管那几个最初感染源活动过的石乐区、东水区，以及全城工业命脉善业区在上次紧急会议一个星期后就被完全封锁，但其他城区还是未能幸免。

　　随着感染的病例越来越多，市立医院以及其他三甲医院的床位已经出现短缺，即便是其他医院，门诊部每天也会成群涌入想要做抗体检测的市民。
　　于是政府开始实行分区规划管理政策，以街道为单位，划分抗体检测点，以防止交叉感染。

　　伯克霍尔德菌的主要感染途径是通过呼吸道(例如鼻子和口腔)进入人体，从而引起腺体畸变；再者就是通过直接附着腺体而定向靶向结合。
　　因此防疫口罩、腺体锁环以及消毒液这类必备品在短期内经历了几轮哄抢，不仅如此，物以稀为贵，因为海关封锁的缘故，超市里生存物资的价格也如断线风筝似的疯长。
　　至此，政府不得不出面整治风气，收购物品经销权，整体管控市价。

　　瘟疫隔离时期，市民们或诚惶诚恐、或满腔怒火、或踩高捧低，政府意见箱的网站服务器已经被挤爆数次，程序员与工程师必须处于24小时随时待命的紧绷状态。

　　政府相关人员每天九点都会准时召开线上新闻发布会，将感染现状、物资储备以及疾控统计的相关数据公之于众。
　　与此同时，播报人员也会指明政府接下来努力的方向，希望人群保持理智冷静，不要制造恐慌，不要轻信谣言，面对天灾所有人可以携手共渡难关，而不是内部四分五散。

　　.
　　陈谌独自走在去往山木区附属医院的路上。
　　前几日淇城被狂风暴雨席卷，街边停放的车堆里，有几辆被风吹倒的自行车此刻仍旧躺在潮湿黏腻的水泥地面，车身上还敷着几片枯萎凋敝的树叶，在这个恶劣残酷的冬天竟然生出一丝相互取暖的温情。

　　街道往日的熙攘繁华与如今的清冷萧条形成了鲜明对比——虽然政府并未对山木区下达封锁指令，但很多商铺还是纷纷选择打烊。

　　过去几天里，陈谌每天都会抽出时间去不同城区的重点医院进行视察。
　　他转过街角，抬头就看见了立在高楼顶部红色的‘山木区附属人民医院’的标识，等走到医院东门时，这座医院的负责人刘国华早已在门口恭候陈谌多时。

　　医院昨天就已经接到了上级领导要来巡察的消息，早已为陈谌准备好了隔离服等防护物品，而他本人也不得不跟在陈谌身后，跟他一起去病房看望那些重症病人。

　　虽然承担主理人的接待工作是一项光荣的使命，对未来职业的发展也大有助益，但显然在山木区附属人民医院的行政人员眼中，这项任务更像是个烫手山芋，所以在应对上级检查的商榷会议上，没有人主动请缨揽责，最后接待人还是通过抽签产生的，对此，刘国华也只能自认倒霉。

　　刘国华在陪同陈谌走进住院部的电梯时，注意到这位主理人的脸色似乎有些难看——眉峰紧蹙，充满血丝的眼睛稍显疲态。
　　尽管陈谌始终热爱自己的本职工作，尤其珍视与普通市民对话的机会，但如今每日的视察，却已成为一种令他倍感折磨的煎熬，他很多时候都想逃避那些病人脸上绝望的神情、那些失神空洞的眼神。

　　但这一切远没有那些不谙世事的笑容来的伤害大，每次他看到那些被家长瞒住病情的稚童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笑盈盈地握住在他们心里雄伟的主理人的手时，他觉得仿佛有一把钝刀，一寸一寸、缓慢却不曾停歇地划破他的心间，即使那颗心早已溃烂不堪。

　　于心有愧。所以即使陈谌原本大可把这份工作交给其他人来做，但他没有，而是选择亲自监督，携手共渡难关不能只是一张从不兑现的空头支票。
　　只是陈谌没想到，在今天的视察中，他碰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摩西神父。

　　摩西神父此刻正坐在一个宽敞明亮的病房内，身着防护隔离服，虽然看不清神父的神情，但是依然能从神父的话语中感受到他对于死亡的漠视与淡然。
　　“真主说:'我看见我的子民在埃及所受的苦难，我听见他们在被疾病折磨下的哭喊。我下来就是要从苦难的手中解救出他们，带他们走出那片流疮的土地，到另一个美好、健康，流淌着奶和蜜的地方去。现在我要派你到法老那里去，带领我的子民离开埃及。'”
　　“但是摩西对真主说:'我是什么人，能够去见法老，并且将他们带出埃及？'”
　　“真主说:'我会和你一起去，我与你同在。'”

　　摩西神父正在和病人们讲《出埃及记》的故事，病房里围满了病人，他们中有的人处于感染初期，是专门从别的病房过来的，有的甚至是跪坐在地板上听讲的，而躺在病床上的人，已经不得不借助呼吸机续命，但仍有意识，因为陈谌在他们脸上看到了未干的泪痕。
　　不过摩西神父似乎有些精力不济，每每讲完一段话，总是要歇息半晌，有时甚至刚讲完几句话，就剧烈咳嗽起来。

　　但是病房里安静的出奇，没有一个人敢在这个神圣的时刻制造出哪怕一丁点声响，他们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加虔诚，因为他们比任何时刻都更加脆弱。

　　陈谌在病房外驻足了一段时间后便转身离去，他并不打算干扰摩西神父传道。
　　跟在他身后的刘国华自顾自地解释起来:“摩西神父几乎每天都会过来，只是最近这两天在病房待的时间越来越少。”陈谌闻言停住脚步，不过什么也没说就又继续往前走了，而被打断的刘国华也没再继续说下去。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陈谌开始进行每日的盘问工作，他说道：“现在患者的治疗方案是按政府发布的标准吗？有没有出现药物短缺？另外，有没有出现患者家属投诉的情况？”

　　刘国华像是已经提早做好准备的架势，不带一点迟疑地回答道:“都是按照最新版的治疗方案来的，中西医结合，目前有些轻症患者恢复得还不错。”
　　“家属方面，会有人反应见不到病人心里总感觉不踏实，我们会定期通过视频连线的形式通报病情，而且......”刘国华还在继续汇报着，但陈谌的注意力已经被前面病房里传来的一段轻快悦耳的琴声吸引。

　　一个男alpha，坐在床边，怀里抱着一把木吉他，男人神情专注地注视着床前的omega，口罩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眼里爬满了痛惜与疲惫，但整个人却并不脆弱消瘦。
　　陈谌轻轻推门而入，那个男alpha在看到门外站着那么多穿着隔离服的人员后，像惊弓之鸟似的，第一时间从椅子上立起来，将木吉他放在旁边的架子上，随后朝陈谌他们走过来。

　　“只要我在这一天，谁来都不能把我妻子从病房转走。”从男子的声音中可以听出一种无所畏惧的坦然。
　　旁边的刘国华闻言色变，连忙解释道：“这位是陈主理人，专门来看望你们的，没人想把你们转走。”
　　男人仔细打量着陈谌，见来人似乎真的没有恶意，脸上的神色才稍稍缓和，随后说道：“刚刚冒犯了。”

　　陈谌走到病床前，看到病床上的omega整个颈部已经爬满了紫黑色的瘀斑，脸上却是意想不到的平和安静。
　　男子再次坐回他的omega身边，从被单中捉住那只消瘦干巴的手，双手握住放在嘴边，哈出暖气试图帮omega取暖。

　　陈谌的视线一直放在omega微微隆起的肚子上，应该是注意到了陈谌的注视，那个男alpha先开了口:“我妻子已经怀了小宝宝，才五个月不到......”
　　“陈先生，像您这样高高在上的人，是永远都没有办法体会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艰难的。我们这些人虽然贫贱，但是却有一颗真诚高尚的心，我们恰恰是最容易满足的一类人，因为我们从很小就用血泪教训习得了这世间的真理。我妻子是世界上最好的omega，她活泼开朗，我们本来应该会是幸福的一家三口的，可现在......”

　　站在一旁的刘国华有些受不了眼前这个男alpha一副嘲弄又痛苦的神气，本来想打断他的讲话，但是被陈谌制止了。
　　“陈先生，你知道看着心爱的人在眼前一点一点消瘦，看着她高烧不退，看着她皮肤溃烂，但是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只能像个废物一样看着她被病痛折磨，不，甚至连个废物都不如，你知道这是什么感受吗？”

　　男alpha的声音已经明显在发颤，即使眼眶已经湿润发红，但硬是一滴泪也不肯掉下来，这是他最后的底线了——绝对不能在自己的omega面前展现出软弱。
　　“真是的，为什么不是我呢？为什么躺在病床上发烂的不是我，而是一个那么美好的存在呢？”像是快要控制不住眼泪的流落了，男alpha仰头试图止泪。

　　陈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任何话语在此境地都显得过于轻巧。他看着男人旁边的吉他，说道:“再弹一首《春天》吧，如果我没听错，你刚刚弹得就是《春天》吧。”
　　男alpha转过脸来，一脸错愕地看着陈谌，眼泪自此决堤:“是的，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首歌。她总是喜欢这些明媚的东西。”可现在是冬天，春天究竟在哪里呢？
　　病房里再次响起了刚刚那段节奏轻快的吉他声。

　　陈谌出了病房，神情冷峻，说话的语气中带着责问的意味:“他刚刚说的'把他的妻子带走'，是怎么回事？”
　　刘国华一句话说的坑坑巴巴:“就是医院，医院床位紧缺，他的妻子已经属于后晚期了，所以我们就劝他把床位留给有需要的人......”
　　“看他刚刚的反应，你们是动用了强硬的手段？”
　　刘国华不敢再说话。

　　“胡闹，这是法治社会，刘院长。”陈谌丢给了刘国华一个警告的眼神。
　　“是是是，陈主理人您说的是。”
　　“像他这样陪床的家属有多少？”
　　“很少数，医院明确规定不允许陪床。但极个别家属闹得很凶，执意要陪床，还自愿签署了免责书，特别申明了自己对自己的生命负责这一点。我们这边也是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骚乱，最后就同意了。”

　　陈谌没说话，之后又陆续探望了其他几个病房。上午的行程结束后，他没有立即回政务楼——他下午在山木区还有私人行程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