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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荒诞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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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官员离开后,我立即捧起刚得到的书,一目十行。
门吱呀呀响起来,锦忆州突然造访。
看着眼前的人,我目瞪口呆:“你不是被软禁了么?怎么逃出来的?”
他像看一个特别奇特的东西一样看着我:“很简单,只要不跑不就行了嘛。监视我的人就在门口呢。”他冲门口努了努嘴,“我算是看明白了,这次旻昭临是铁了心要让我就范,既然如此,还是别白费功夫了。”
“可是……可是你们就这样处理家国大事?这也太儿戏了吧!”我还是觉得不可置信。
他同样也觉得我不可理喻:“儿戏?可是不都是这样的嘛?双方比拼,输家给进赢家的后宫。不然还要怎样?血流成河,两败俱伤?谁会那样干啊?你们南方诸国那样干?好像也不是吧?我们反正都是这规则,只不过我跑太多次了,旻昭临这家伙现在防着我呢。不说她,我来看看你。”
我一时间无法理解他的脑回路,不是,你们这样搞政治是吧?
“哈哈……你想怎么看。”
他嘿嘿一笑:“用眼睛看!用耳朵听!”他凑近了我一些,“都说江南柔情似水,你给我讲讲呗?”
……?我皱起眉来:“你来就为个这?”
我还以为要来拉拢我反抗旻昭临……
“当然啊!你没发现世界很奇妙么?旻国最北,常年积雪,故而以寒冷和无垠的苍白雪景为著。再往南,旻国的最南部和它东侧那片小小的堏国旧址,虽一样是冷,可已然有夏冬之分,不可谓之‘苦寒’。而我锦嘛~作为北境最南的国度,已经可以种麦子啦。可是哪怕如此,北境的冬日还是太漫长了,听闻江南见不着雪呢,我都想象不出来那样的日子!”
他说着,两眼放光。
我却越听越觉得无力:“锦忆州……你去当地理学家吧,别搞政治了,真的。回家吧孩子,回家吧。”
“他要是回得去倒还好了……!”
低沉的声音响起,我扭头,只见一个少年依靠在门口,厚厚的披风下是开到胸膛的衣领,见我的目光聚集过去,他好看的眉微微皱起,又把披风拉了拉,挡住那不可见人的衣服。
“这是……?”
锦忆州放下了摆弄着的我的毛笔,欣喜地介绍:“哈哈,这是堏(fāng)礼,曾经是堏国的君主,只不过他诗歌、书法、骑术、烹饪、蹴鞠等等二十余项全都输给了旻昭临,在她后宫要待的时间已经积累到了整整八年。可是国不能一日无君,他还年轻,又没有子嗣,所以堏国归了旻。”
“住口!”堏礼整个人红红的,“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锦忆州:“🤣👉🏻什么清白?第一局就输了,我亲眼看你当旻昭临夫侍当了整整一年,我好歹还打的有来有回。”
那也确实很厉害了,原本北境交战,输赢都是常事,只不过旻昭临横空出世,自那以后,跟她交手的便只有输和平了。
堏礼便红着脸皱着眉,又嘟囔着什么:“君主之间的事……那能算输吗?那不过是暂败!”接着便是难懂的什么“人无完人”,什么“我第八局差一点就赢了”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殿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不对,我脑子里怎么有这些?谁在说话?
我甩甩脑袋。
堏礼一狐裘甩锦忆州脸上:“说正事!我认为你回不去了。”
锦忆州突然正色:“为什么?”
堏礼:“因为你到了这里之后,就会发现你失去了练习的机会,根本打不赢她了。”
锦忆州嗤之以鼻:“我才不信!是你太菜了!”
他们的吵闹声回荡在耳边,我却根本听不下去了。
荒谬……这就是我所向往的那个世界?
我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
曾经,我与皇兄一同师从于太傅,太傅亲口赞我“天资聪颖”,我也是曾被他本人叫作天才的!只是后来,我被安排去学习书画,皇兄和我学的东西越来越不同了。我念的书告诉我,要乖巧守礼,却再也没有告诉我何为天下。只告诉我要老实本分,忠君信夫。
资治通鉴,九章算术,马术,骑射……全都成了皇兄的东西,我一边暗暗嫉妒得发疯,一边又只能看着他被别人称为“才子”。
哈……?明明一开始我比他更优秀来着。
我无数次幻想皇兄的世界,如何从政,如何挥斥方遒,如何在朝堂大展拳脚,如何能有一番作为,被百姓如何称赞。结果……朝堂、政治,就是这样的世界?!我要建功立业的,就是这样的世界?
我不知道自己表情如何阴沉,只是把他俩都请(tui)了出去。
荒谬!我不能接受!
我固执地坚持把自己埋在书里,无暇顾及什么政治变动,也没空去理谁又怎么样了,只是一味地埋头在书海里。
晨与昏我分不清,夜与昼我都利用,只要我睁开眼,就幻想着秋季的那场科举我能中状元。
红色的袍子翩跹飘动,那是我幻想的一角……欸,旻国的可能不一样?总之不管什么色,一想到自己能站在大殿里,也能为什么事情说上话,我就油然而生一种动容和喜极而泣的释怀。故而擦干眼泪继续学。
旻国的雪下的久,久到好像永远只有冬季,我翻着小小的本子,算着日子,为秋日的科举做备。
听说因为我那日的行径,宫里人都说我阴晴不定,不过我没心思理会那些了,不重要。
我已入宫两个月,而今三月,距十月还有七个月,来的及吗?
正忖度着,窗口的月亮被什么人挡住了,我抬头,只见旻昭临站在那儿,月光透过她的肩往我这边投,让她的脸上半明半暗,透着难言的阴沉。然而当她从窗边走近我后,烛火照亮了她的脸,那清澈的眼睛,正直的气质让我险些被一股强劲的呆愣之气震晕。
“呃呃,参见君上,君上深夜造访,可有何要事?”
她把手里的草稿纸递给我:“余白,我看你如此刻苦,就知你我是一道的人!都想建立一番成就。所以我告诉你一个猜想:我觉得我能一统天下。”
我瞬间精神了许多,终于……有个开窍的了?
垂死病中惊坐起,我正襟危坐:“请细说。”
她一本正经地把手中的草稿纸指给我看:“你瞧,统一旻、锦、堏、齐、商、楚、秋、覃八国的,往前推,是赵家,也就是立朝,男子为尊。而立朝前的鸾朝是女子为尊,再往前推,度朝,男子为尊,再再往前,羽朝,男子为尊。”她猛的一拍桌子,“所以根据规律,下一个朝代应为女子的天下,而如今的八国里,只有我旻国符合这个条件。”
我:???
有没有一种可能,统一是因,推崇的性别的才是果?
我张了张口,想反驳,却又不知该如何应对她这番理论。
我只好妥协,圆滑地敷衍一番:“有理有据,让人信服,加油君上,我期待能唤您陛下的那一天。”
她重重地点点头,心满意足地离去了——当然,还是走的窗。
整个屋子瞬间冷静下来,寒风从半开的窗户里嗖嗖嗖地往里面刮,我冻得发抖,却已然顾不上这些了。
这已经不是文化冲击那么简单了。我感觉一夕之间,所有人几乎都成了小孩子。
或许是北地太冷了,大家都被冻傻了……我安慰自己。
我还是没放弃,我觉得哪怕是在所有人都不那么聪明的北境里做官,那也是做官。
那不一样,我太想进步了。
我一如既往,温书,习字。
日复一日,没什么值得赘述的。
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旻昭临这家伙,每隔几个月就往后宫里添人,但是却从来没踏入后宫一步(找我那次除外)。做一国之君那么忙?忙到一次都不来?不敢想她的那些妃子……夫侍,要过什么样的日子。怕不是要日日靠着宫门,暗无天日地盼着女君。
太阳的影子被越拉越长,门后的金盏菊又开了。
然而这次,漫长的时间里不再是无望了。
我望眼欲穿的东西,终于得到了……
呜……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
大有范进中举之感。
我搓着手,一遍又一遍打开那份名单。一次又一次看那张纸上最顶端的我的名字。
秋风得意马蹄疾,我言今日胜春朝。
出乎我的意料的是,君上为了庆贺我高中,居然要举办宫宴。
心情有些复杂。
没想到她会这样为我庆祝,更没想到她是如此地为我而欣喜。
哈……要怎么说呢,我来这里之后,没什么朋友,她却肯为我这样费心……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都说人心难测,可这样直爽的她,确实难得的真性情。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皇兄会在我对面?!穿的还比堏礼都烧?!
干什么!
礼治呢?法度呢?成何体统!
不对,这不是重点,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啊??
我拉了拉身旁易水的衣袖,哪怕压低声音也还是难掩愤怒:“我对面坐着的那个,是怎么进来的?!”
易水眨眨眼,有些惊讶:“奥……您说何侍?据说他是自己要求来的,也是唯一一个坐轿子来的——它就从咱们宫门口经过,我还以为您知道……”
自己……要求来的?可是为什么?
我又扫视一圈对面的几个人,顿觉有些无力——只认识一个。
“咳咳,你,你给我说说新来的这几个都是谁?”
易水俯身,在我耳边细语,从左往右指:“最上宾上坐着的是锦贵君,往下是齐君,商君,楚君。而最下位是堏侍,秋侍,还有何侍。您跟他们不同,所以不跟他们坐一侧。娘娘放心啦,虽然夫侍如此多,但陛下心里,还是很看重您的。”
好家伙,什么阎王点名……
我数了数,一二三……
好像已经齐活了……
“陛下……?”我呢喃着这个称呼,看上去,她也得到了她想要的。
虽然早知覃国孱弱,兵败是注定的,可是真看到皇兄坐我对面,还是有一种难言的……悲愤。
我咬着牙,一字一句问:“他什么时候来的?”
“六个月前。”
六个月前……怎么这么早?旻昭临在北境站稳脚跟也需要时间吧?这么着急南伐?
我不解:“为什么这么早?”
易水移开目光,有些不敢看我,声如蚊呐:“因为覃国是南方诸国里第一个降的呀,娘娘……”
第一个投降。
第一个投降?
第一个投降?!
第一个投降……
……
该说识时务还是没骨气?
还说庆幸还是耻辱?
“连打都没打?”
“打都没打。”易水残忍地点了点头。
兄长还是主动要求做为人夫侍,甚至位份比我还低,这算什么?
很难说我这顿饭吃的有滋有味。一来,我有一种刚搓出火的原始人出洞,发现外面有了火柴的恍如隔世,二来,是我延后的家国情怀,让我恍然间无语凝噎,只余泪空流。
我又开始长吁短叹,喜悦也被浇灭了大半。
宴席散尽后,热闹不再,我遣散了所有侍从,孤身一人,一步一步往回走。
从一个宫到另一个宫,从凌云宫到妱栾宫,从公主到娘娘。如今,从覃国使节到……旻朝覃妃。
故国不堪回首……
“往事不堪回首……”
一句轻叹与我脑中的想法重合,我心中一动,循声望去,只见一少年立于院中,一身素白衣衫,秀发如瀑,恍若神妃仙子。我认得他,易水跟我介绍过,是秋国君主。他也为此而惆怅吗?果然,不是所有人对家国之事都态度戏谑敷衍的。
我不禁走近他两步。
“往事不堪回首,想当年,我可是天下第一书,怎么会输给她。”
我的脚步瞬间僵住。
你在惆怅的是这个吗?
我往后退了两步,突然释怀地笑:“你们也接受了北境的相竞之法决定领土归属?”
那人回首,神情茫然,显得觉得我的话莫名其妙:“是。”
“为什么?”
他转过身来:“从古至今皆是如此啊。”
“不可能!”我仍然不可置信,“那兵书上写的是什么?策论上写的又是什么?!”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书上是书上,实践是实践啊。你莫不是真要让战争变成血流成河,你死我活的炼狱?”
我一时语塞,可是不甘又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像一根巨大的鱼刺将我从喉咙里穿透,字字泣血:“歪理!若是如此儿戏,那国家算什么?权力又算什么?那如果这样,我们读史是为了什么?我们学书上的那些国策兵法又是为了什么?!
此话一出,他沉默了,过了许久才点了点头:“很有思考价值的一个问题。可是也仅仅是有思考价值而已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嘛,理论是理论,现实是现实啊。书上的东西都太过困难,不过是当做知识来学习,真实践下来,大家还是有自己的规则的。世界不过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罢了,而且越来越烂。”
我突然释怀地笑。
大家都没疯,疯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