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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温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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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点二十分,健康路社区医院。
消毒水的气味混着夏日的燥热,在走廊里凝成一股潮气。在老旧的空调的嗡鸣声中,陆望舒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盯着诊室门上那块毛玻璃。
谢临渊在里面已经二十分钟了。
事情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
四个小时前,他抱着那本物理笔记来到了谢临渊家,撞见谢正财对谢临渊实施的家暴。他冲进去拦住,说了那句“再动手就报警”。
然后呢?
然后谢正财摔门进了里屋。然后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站在满地狼藉中。然后陆望舒看见谢临渊腰侧那道伤口,血已经浸透了半件T恤。
那伤口看起来挺深的。
“去医院。”陆望舒当时说,声音是自己都没料到的冷静。
“不用。”谢临渊弯腰捡起地上滚落的药瓶是某种止痛药。他拧开盖子倒出两粒,干咽下去,喉结滚动时牵扯到嘴角的伤口,疼得眉心一蹙。
“伤口需要缝合。”
“死不了。”
“谢临渊。”陆望舒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很重,“要么你现在跟我去医院,要么我打120,让救护车来把你抬走。你选。”
谢临渊盯着他,那双桃花眼里翻涌着抗拒,还有一丝陆望舒后来才明白的东西
是恐惧,是羞耻。
最终,谢临渊别开视线,哑声说:“……等我换件衣服。”
他进了次卧,关上门。陆望舒站在客厅里,听着里面窸窣的换衣声,看着满地的空酒瓶和烟头,眼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吱呀——”
诊室的门开了。
谢临渊走出来,脸色苍白,手里捏着缴费单。
陆望舒站起身:“怎么样?”
“缝了针。”谢临渊的声音很平,目光落在缴费单的数字上,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去缴费,也没有把单子递给陆望舒。他就那么站着,盯着那张纸。走廊的灯光落在他脸上,照亮他紧抿的嘴角和眼底一闪而过的、极深的无力感。
陆望舒看懂了。
那不是倔强,是计算
他在心算这笔钱意味着什么,是几天的工资,还是下个月的资料费。
“单子给我。”陆望舒伸手,语气自然得像在要一张传单。
谢临渊的手指收紧,纸张边缘发出轻微的脆响。“我自己——”
“谢临渊。”陆望舒打断他,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谢临渊一怔。
“你站都站不稳,额头全是冷汗,手在抖。”陆望舒的目光扫过他微微发颤的指尖,“你现在去排队缴费,如果晕在窗口,医院会把你当急诊处理。到时候的费用,会是现在的三倍不止。而且……”
他顿了顿,向前半步,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确保接下来的话只有彼此能听见。
“你爸的赌债,追到医院来了吗?”
这句话像一记刺拳,击中谢临渊最脆弱的软肋。他的瞳孔猛地收缩,捏着缴费单的手陡然用力,骨节绷出青白色。
没有。那些追债的人当然不会追到医院。但陆望舒这句话提醒了他一个残酷的事实:他不能倒下,连在医院晕倒的“奢侈”都没有。
一旦他失去意识,谁来看住那个醉醺醺的父亲?谁来应对随时可能上门的债主?
空气凝固了。消毒水的气味涌进鼻腔。
谢临渊死死盯着陆望舒,眼底翻涌着剧烈的挣扎。
几秒钟后,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僵硬地,松开了手指。
缴费单飘落下来。
陆望舒稳稳接住,甚至没让纸张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在这等着。”他说,转身走向缴费窗口,背影在白色长廊里笔直得像一棵年轻的树。
谢临渊靠着冰凉的墙壁,缓缓滑坐到长椅上。腰侧的伤口在麻药退去后开始苏醒,传来一阵阵钝痛。他闭上眼睛,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膜里沉重地敲击。
陆望舒说得对。他连晕倒的资格都没有。
缴费后,陆望舒拿着药回来时,走廊的光线落在谢临渊脸上,那些青紫伤痕在苍白肤色上触目惊心。
“药。”陆望舒把塑料袋递过去,声音很轻。
谢临渊睁开眼,接过袋子。塑料窸窣声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多少钱。”他问,声音沙哑。
陆望舒报了个数,然后抢在谢临渊开口前继续说:
“不用现在给。医生说你这几天尽量避免长时间的站立和剧烈运动,所以就不能打工了。这钱算我预付你三天病假工资——等你伤好了,来给我当三天数学家教。高二的题,你闭着眼睛都能讲。”
谢临渊愣住了。他抬起头,看着陆望舒。
这个提议太狡猾了。
它不是施舍,是交易。不是俯视的“帮助”,是平视的“交换”。它给了谢临渊最需要的东西,个不伤及尊严的台阶,一个还清人情的方式,甚至……一个未来几天还能有正当理由见面的约定。
“我数学……”谢临渊喉结滚动,“不一定能教好。”
“教不好就多教几天。”陆望舒说得理所当然,“教到我会为止。怎么,谢大学霸对自己没信心?”
谢临渊看着他。看着那双杏仁眼里流淌的坦荡,看着那里面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我觉得这很公平”的理直气壮。
许久,他极轻地吐出一个字:“……行。”
“那就这么说定了。”陆望舒站起身,动作很轻,生怕惊扰了医院走廊里特有的那种寂静,“走吧,我送你回去。”
谢临渊没应声,只是扶着墙慢慢站起来。麻药彻底退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咬牙忍着,额头上很快又沁出一层冷汗。
陆望舒走在他身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医院门口
“坐公交还是打车?”陆望舒问。
“公交。”谢临渊毫不犹豫,“三路车直达。”
陆望舒没反对。他们一前一后走向公交站台,谢临渊走得很慢,陆望舒就放慢脚步跟着。路过便利店时,陆望舒又进去买了两瓶冰水。
“拿着。”他把水塞进谢临渊手里
谢临渊接过,指尖触到瓶身凝结的水珠,冰凉的感觉从指尖蔓延开来。他没说谢谢,只是拧开瓶盖,小口小口地喝。
公交站台没什么人。广告牌上的明星笑容灿烂,旁边贴着寻人启事和租房广告。谢临渊靠在栏杆上,眼睛望着车来的方向。陆望舒站在他斜后方。
“你爸……”陆望舒开口,又停住。
谢临渊没有回头:“他下午一般会睡到六七点,醒了就会出去……”
醒了就会出去赌博。
陆望舒不知道该接什么。远处传来公交车的引擎声,三路车缓缓进站,车门打开。
车上人不多,冷气开得很足。谢临渊选了靠窗的单人座,陆望舒坐在他后方。车子启动,窗外的街景也随之开始流动。
谢临渊偏过头看着窗外。夕阳的光线照在他脸上。他右手一直虚虚地搭在腰侧,是一个保护的姿势。
陆望舒看着他后脑勺柔软的发梢,看着他耳廓边缘细小的绒毛被夕照镀上一层金边。
公交车晃荡着前行,穿过半个城市。谢临渊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直到报站声响起到站的提醒。
他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陆望舒跟着他下了车。
站台离谢临渊家那栋楼还有一段距离。两人沉默地走着,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路过那家奶茶店时,谢临渊的脚步顿了一下
橱窗上贴着招聘启事,时薪十五块。
“你在这打工?”陆望舒问。
“嗯。”谢临渊应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巷子深处的老楼在暮色里显得更加破败。墙皮脱落,露出里面暗红的水泥。几个小孩在楼下追逐打闹。
走到三号楼门口时,谢临渊停下脚步。
“就送到这吧。”他说。
陆望舒看着他脸,还有那双眼睛里深不见底的疲惫,
“我送你上去。”
“不用。”
“送到门口。”陆望舒坚持,“看你进去我就走。”
谢临渊盯着他看了几秒,最终妥协般地转身走进单元门。楼道里很暗,声控灯坏了,只有尽头窗户透进来的一点天光。他们一前一后上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
到了三楼,谢临渊掏出钥匙。钥匙插进锁孔发出摩擦声,开了门
里面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谢临渊侧身进去,陆望舒伸手抵住了门板。
“谢临渊。”他叫他的名字。
谢临渊抬眼看他。
陆望舒有些不自然的偏过头,
“如果……”陆望舒顿了顿,组织着语言,“如果晚上伤口疼得厉害,或者……别的什么情况,可以给我发消息。”
陆望舒的声音在安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如果你晚上伤口疼得厉害,或者需要人送你去医院,或者只是……”
他顿了顿,找了一个不那么沉重的词。
“或者只是觉得,这个屋子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难受,你可以给我发消息。任何时间。”
谢临渊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一下。
还没等他回话,那道微带着干涩的声音就又出现在他耳边。
“你可以不给我发消息。”陆望舒点头,“但我一定会看。而且我会等。”
“等什么?”
“等你需要说话的时候。”陆望舒说,“或者等你疼得睡不着的时候。或者等你想找个人,确认自己还活着的时候。”
这话说的坦荡
“陆望舒,”他低声说,“你没必要……”
“有必要。”陆望舒打断他,语气平静却不容反驳,“我撞见了,我就管了。这是我的选择,不是你的负担。你只需要记住……”
他向前半步,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撞见过你的狼狈,我就没想过再转身离开。”
心跳在一瞬间失控,不是加快,而是停跳了一拍。
随即是报复性的加快,血液轰的一声涌上耳廓,耳膜中全是自己的心跳声。
“……知道了。”他说,声音很轻。
“那就好。”陆望舒松开抵着门的手,“早点休息。记得吃药。”
门缓缓合上。在最后一道缝隙消失前,陆望舒看见谢临渊的手伸向口袋,拿出了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他低垂的眉眼。
门关上了。
陆望舒在门口站了几秒,然后转身下楼。走到二楼拐角时,他听见楼上传来很轻的、门反锁的声音
“咔哒”。
陆望舒转身下楼。脚步比平时快了些,胸口像揣了只不安分的鸟,翅膀扑棱着,撞得心跳有点乱。
胸口闷闷的。
在冷风里,他把手自然地搭在了脖子上。
皮肤是烫的,
烫的像要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