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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天师弟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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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春时节,太乙观唐天师入京觐见。赵宋皇室素来崇奉道教,徽宗皇帝更自称为道君,此后因有国师郭京贻误军机、失陷东京之事,道门气焰稍杀,但是江东一带,天师道代代传承,信徒也是世世奉祀,又当此乱离之世,人心惶惶,便是官家,也曾托庇于普陀山观世音菩萨,因此唐天师此番入京,临安城中的信徒,大有举城而迎之势,便是官家,也派了礼部官员相迎。
唐梦生下榻在葛岭的抱朴观,正是当年葛洪炼丹之地。临安人蜂涌而来,都想要从唐天师口中,听一听自己的吉凶祸福,却被抱朴观主尽数挡在门外,说道唐天师正在闭关参详天机,三日后将要入宫为官家讲道。
三日后,唐天师于奉仙殿开坛讲道,官家自是坐在最前排,张贤妃吴慧妃一左一右。其他嫔妃各按位次高低就坐,宫人内监,挨挨挤挤,对着高台上衣袍飘飘、仙风道骨的唐天师,如痴如狂。
唐梦生含笑环视着台下诸人,他今日讲的不是羽化登仙这样虚无缥缈之事,而是祸福无门,唯人自召;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官家一开始尚且面带微笑,但是越听越是神思恍惚,如有所感,如有所悟。
唐梦生这一讲便是整整半日,午间稍歇,下午便不再开坛,只与意犹未尽的官家闲谈。
唐梦生貌似和蔼可亲,善察人意,这因果祸福之说,与天机仙缘掺在一处,时不时微妙地拨动官家心中那根紧绷的弦。谈到后来,官家终究怅然若失地谈起皇嗣一事,唐梦生安慰道官家于社稷有中兴之功,上天必会酬谢。官家仍是摇头感叹:“我朝仁宗皇帝,在位四十余年,国泰民安,天下归心,时人以为,三代之治,也不过如此,薨逝之后,山野小民也为之痛哭,京师人焚纸送驾,以至于天日无光,故而谥号曰‘仁’,前无古人。金人掘尽东京皇陵,惟仁宗陵墓,敬畏不敢发。然而上天别有深意,以仁宗之德,终究却无亲子嗣位。朕之功德,比之仁宗皇帝,远远不如,又何敢妄动他念?”
唐梦生道:“仁宗无子,罪不在仁宗。官家只往余庆余殃去想便知。”
官家细细寻思,待到明白过来,脸色蓦地大变。
仁宗为太宗子孙。当年太祖薨逝之时,即有烛光斧影之疑案,太祖亲子,尽皆废死,后嗣虽然未绝,却也一直备受猜忌。然而帝位自太宗传至仁宗,终于绝嗣;仁宗自太宗子孙之中过继了英宗,传承至自己,却又有绝嗣之险……
唐梦生偏偏又道:“鬼神之说,虚无缥缈,当世之人,往往难以验证。然则百年之后,看这祸福因果,无不历历在目。”
其时宋金虽然交战未休,使节却一直未曾断绝,日前从金国回来的使臣,原是礼部旧吏,年年祭祀时都会见到祖宗画像,是以私下里向官家说,金主相貌,颇似太祖模样,金主还将掠去的太祖画像挂在佛寺中敬祀,故而旧臣中有人传言道这是太祖回来取自家江山了,金人对此等流言,不但不恼,更大有推波助澜之势。
这使臣本是一片忠心,想要提醒官家及早提防这险恶流言。官家初时大怒,既而默然,只嘱咐这使臣不可张扬,心中却自忐忑。
此刻记起这传言,对照唐天师所说祸福,官家不觉脸色苍白,低头不语。
唐梦生见好便收,转而说道:“道家有仙媒一说,民间有引子之俗。官家不如先收一二养子,以养子为仙媒为引子,或可见成效。”
官家脸色稍稍舒缓。
长谈许久,日色昏暗时,官家不便再挽留,唐梦生方才告辞出宫。
出得奉仙殿,却见吴十一娘候在门口处,显是等的时间已经不短了,身旁那小宫女捧的手炉,已无温热之气。
官家诧异地道:“慧妃有何事?”在官家眼中,吴十一娘向来不爱揽权惹事,是以今天这样的举动,很是不同于往日。
吴十一娘先向官家施礼,然后看向唐梦生。唐梦生微微颌首,吴十一娘这才俯身施礼:“弟子见过师尊。”
官家愕然。
唐梦生微笑着简单问候几句,吴十一娘便告退下去了。唐梦生转而向官家解释道:“当日我游览蜀中,偶然见吴家十一娘小小年纪,便颇有道骨,临危不惧,指挥家丁从贼寇手中抢回了被劫为人质的兄弟,不免动了收徒之念。只可惜吴家爱女心切,不肯度入道门,只肯让我认做俗家弟子。此后连年战乱,道路不通,算起来也有七八年未见了。内外有别,故而先前不曾向官家言明,还要请官家恕罪才是。”
官家自是答道不必在意,同时又自以为明了地喟叹,怪道吴慧妃较之寻常将门之女,大不相同,原来是天师的高足。
唐梦生道:“高足不敢当,毕竟我只传授了吴家小女一点炼气修心之法,又为她取了一个名字而已。”
官家寻思了一会,才想起来,吴慧妃名为“玦”。
这个名字,隐隐有决绝之意,一往无前之势,竟与吴慧妃再契合不过。念及此处,官家不觉有些出神。
唐梦生叹道:“当日我见这吴家小女,骨相清奇,隐含大将之风、英烈之气,故而以‘玦’为名。只可惜生为女儿,不能承继吴家,若不然,必能为官家镇守一方,保住西南无虞。”
官家回过神来,郑重答道:“天师此言差矣。慧妃自入宫以来,这擎天保驾之功,可绝不逊于镇守一方的大将。”
唐梦生点头:“是极是极,倒是我想得差了。说起来还是官家福缘深厚,冥冥之中,如有鬼神差使,偏生会让吴家小女入宫,方能于乱兵之中,破阵杀将,平度渡过险关。前代帝王,还不曾有这般福缘吧?”
官家笑道:“天师误矣。商王武丁之后妇好,可也是领军征战的大将。”
唐梦生作恍然大悟状:“确有此事,是我忘了,到底还是官家博闻强记!”
暮色之中,魏供奉倚在流芳阁后楼的栏杆上,远远望着唐梦生与官家款款而行,谈笑风生,忍不住向身边的吴十一娘说道:“真看不出,唐梦生一副得道高人模样,其实还挺会——”一边说一边转过头来,正对上吴十一娘似笑非笑的面孔,心头一跳,立时收往了后面的话,不免暗自懊恼,她怎么就这样倒霉?前代长老,就算有尚宫六局的明争暗斗、太医院的面和心不和,然而仗着人人有求于自己,又有哪一个不是安安稳稳进退自如?偏偏轮到她时,头上压了这么一尊小太岁,背后还有三尊镇山大佛,哪一尊都不好惹!
吴十一娘却又道:“唐天师也是我师尊。过两日我会去抱朴观正式拜见,魏长老同行如何?能够向唐天师请教请教太乙观的炼气修心养身之术,于魏长老的医技,想来必定有所裨益,官家不会不乐见其成。”
魏供奉瞠目而视。唐梦生这是光明正大地替吴十一娘撑腰来了!加上唐梦生这尊大仙,后宫天平,立时向吴十一娘这边倾斜了不少,不说官家,便是朝官,只怕也会觉得,能够让唐天师收为弟子的吴慧妃,比起柔弱依人的张贤妃,更有母仪天下的气象和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