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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隐形的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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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隐形的线
凌晨三点,边寻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他靠在椅背上,指尖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面前摊开的不是财务报表,而是周默刚刚送来的监控截图。画面模糊,拍摄角度刁钻,但能辨认出是个身形纤细的女人牵着一个小女孩,在商场童装区挑选衣服。
女人的脸大部分被长发和口罩遮挡,但侧脸的轮廓、走路的姿态,都让边寻的心脏莫名收紧。他太熟悉了,熟悉到即使隔了七年,隔着一层模糊的像素,也能瞬间认出。
穆雲。
真的是她。
而那个孩子……边寻的目光落在小女孩身上。约莫四五岁,扎着两个小辫子,正仰头对女人说着什么,眼睛弯成月牙。即便画面粗糙,也能看出那是个漂亮的孩子,神态里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边总,”周默站在办公桌对面,语气谨慎,“这是从星光商场调取的十五天内的部分监控,符合消费时间点的片段。这位女士在画面中共出现四次,每次都带着这个孩子。她们消费的店铺,与您账户异常消费记录中的三家完全吻合。”
边寻没说话,只是将几张截图在桌上排开。不同的日期,相似的装扮,同样的两个人。穆雲总是穿着素色的衬衫或针织衫,搭配简单的长裤或半裙,背一个看起来用了很久的帆布包。孩子有时穿着小裙子,有时是背带裤,每次手里都抱着同一个兔子玩偶。
一种生活化的,规律的,甚至可以说拮据的轨迹。
“她们住在哪里?”边寻问,声音有些干涩。
“还在查。商场监控只拍到她们乘坐出租车离开,出租车公司需要更多时间调取行车记录。不过……”周默顿了顿,“我们比对了消费记录中的超市和便利店地址,锁定了一片老城区,大约三个街区的范围。那里租金相对便宜,有不少老式住宅楼。”
老城区。边寻想起大学时的穆雲,住在学校附近一栋旧居民楼的顶层,房间很小,但总被她收拾得整洁温馨,窗台上养着几盆绿萝。她说喜欢那里的烟火气,喜欢傍晚时各家各户飘出的饭菜香。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似乎还停留在类似的地方。
“她这些年,”边寻顿了顿,尽量让语气显得平淡,“过得怎么样?”
周默显然做过功课:“穆小姐三年前从上一家公司离职,之后一直以自由职业者的身份接一些设计项目。没有固定雇主,收入应该不太稳定。社交圈子很小,几乎不参加聚会。至于这个孩子……”
他调出另一份文件:“户籍系统里查不到与穆小姐关联的未成年子女信息。我们通过一些渠道了解到,大约两个月前,她曾咨询过办理收养手续的事宜,但后续没有进展。孩子的来历……目前不明。”
收养。边寻咀嚼着这个词,目光再次落在监控截图中那个笑容灿烂的小女孩脸上。一种荒谬的,却又隐隐透着某种合理性的猜测,在他脑中逐渐成型。
一个单身女人,经济状况一般,却突然多出一个孩子,并且这个孩子出现在他生活里的方式如此诡异——通过一张不存在的卡,一笔笔刷着他的账户。
是求助吗?用一种极端隐晦的,甚至可能本人都未察觉的方式,在向他传递某种信号?
“继续查,”边寻将烟扔回桌上,“重点查那个孩子。年龄、出生记录、医疗记录,任何能找到的信息。还有,查穆雲最近接触过什么人,有没有经济上的异常往来。”
“明白。”周默收起资料,走到门口时又停下,“边总,还有一件事。银行那边最新的反馈是,那张‘卡’的消费验证机制完全独立于现有系统,他们无法追踪到实体卡的位置,也无法冻结。技术部门推测,可能涉及某种……尚未公开的定制化金融技术。”
定制化金融技术。边寻扯了扯嘴角。这听起来比“穆雲在用一种神秘方式刷他的卡”更不靠谱。
周默离开后,办公室里彻底安静下来。边寻走到落地窗前,凌晨的城市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只剩下零星灯火和偶尔掠过的车影。他想象着此刻的穆雲,或许就在其中某扇窗户后,和孩子一起沉睡。
她知不知道,她花出去的每一分钱,都会在他的账户上掀起一场小小的、无声的海啸?
同一片夜空下,穆雲确实醒着。
念念睡前喝了太多水,半夜爬起来上厕所。穆雲不放心,一直等在卫生间门外。孩子揉着眼睛出来,迷迷糊糊地往她怀里蹭:“妈妈,我梦见爸爸了……他给我讲了个好长好长的故事……”
穆雲心里一紧,蹲下身把念念抱回床上,掖好被角:“睡吧,明天还要去幼儿园呢。”
“妈妈,”念念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却又异常清晰,“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真的见到爸爸呀?不用在梦里的那种。”
黑暗中,穆雲看不清孩子的表情,但能感觉到那双眼睛正认真地看着自己。这个问题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中了她连日来刻意忽略的不安。
“快了,”她听见自己用温柔到近乎虚伪的声音说,“等妈妈把一些事情处理好,就带你去见爸爸,好吗?”
“拉钩。”念念伸出小拇指。
穆雲迟疑了一瞬,还是勾住了那根小小的指头。孩子的体温透过指尖传来,温热而真实,却让她感到一阵冰冷的愧疚。
念念很快又睡着了,呼吸均匀绵长。穆雲却了无睡意。她轻手轻脚地起身,来到狭小的客厅,没有开灯,只是借着窗外路灯透进来的微弱光线,走到书架前。
最底层,那个铁盒子还在。她把它拿出来,放在膝上,却没有打开。
里面是过去的遗迹,而她现在的生活,正在被“未来”入侵。那张黑卡此刻就躺在她的钱包夹层里,像一块烧红的炭,即使看不见,也能感受到它灼人的温度。
今天下午,她终于带念念去看了之前预约的那家私立幼儿园。环境很好,老师看起来很和善,课程设置也丰富。念念一眼就喜欢上了里面的小花园和绘本角。
但学费也贵得令人咋舌。一学期的费用,抵得上她之前半年的收入。
在招生办公室,当老师报出数字时,穆雲感到一阵眩晕。她几乎要脱口而出“我们再看看别的”,但念念仰着小脸,满是期待地问:“妈妈,我可以在这里上学吗?这里有小兔子!”
她看着孩子亮晶晶的眼睛,那句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她听见自己用平静的声音说:“好的,我们报名。”
刷卡的时候,她的手很稳,心跳却快得像要蹦出胸腔。输入密码0321,pos机发出“嘀”的一声轻响,打印出签购单。老师笑容满面地递过来入园须知,而穆雲只想知道,边寻那边此刻收到了怎样的提示。
一笔对她而言是巨款,对他而言可能微不足道,但绝对无法忽视的消费。
这算什么呢?她在心里问自己。用这种方式引起他的注意?可这并不是她的本意。这只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近乎本能的求生。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是银行的到账短信。数字准确无误,正是她刚刚支付的学费金额。紧接着,又一条短信进来,是幼儿园发来的缴费成功通知和欢迎信息。
两条信息并列在屏幕上,一条来自她无法理解的“未来”,一条来自她必须面对的现实。穆雲盯着它们,直到屏幕自动熄灭,将她重新抛回黑暗中。
她需要这笔钱。没有它,念念上不了好幼儿园,她们的生活会陷入更大的困顿。这个认知残酷而清晰。
但她也同样清晰地知道,自己正在一条危险的道路上滑行。每用一次那张卡,她和边寻之间那根早已断裂的线,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重新接起一截。而线的另一端是什么,她完全不知道。
也许是重逢,也许是更深的误解,也许是无法收拾的残局。
穆雲把脸埋进掌心,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铁盒子冰凉的边缘硌着她的膝盖,带来一丝细微的痛感。
她想起白天在幼儿园,念念蹲在小花园边看蚂蚁搬家,看了好久。老师笑着说:“这孩子真有耐心,专注力很好。”
那一刻,穆雲心里涌起的不是骄傲,而是一种尖锐的恐慌。这个孩子如此真实地存在于她的生活里,有喜好,有性格,会笑会闹,需要教育和陪伴。可她的来历,却像一个漂浮在现实之上的幽灵故事。
如果有一天,边寻真的找来了,她该怎么解释?
说“这是你未来的女儿,她带着一张能刷你钱的卡回来找我们了”?
穆雲苦笑。连她自己都难以完全相信的事,要怎么让别人接受?
窗外的天色渐渐由深黑转为墨蓝,远处传来早班公交车驶过的声音。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无论她是否准备好。
她轻轻打开铁盒子,借着愈发清亮的晨光,看向最上面的那张合影。年轻的边寻看着她,眼神里有那个年纪特有的、混杂着骄傲和温柔的亮光。
七年了。那个会在图书馆帮她占座,会因为她随口说想吃城西的蛋糕就骑车穿越半个城市去买,也会因为一个误会就固执地不肯低头的少年,如今变成了什么样?
报纸和财经新闻里的边寻,是成功、冷峻、难以捉摸的。可监控画面里那个会陪着孩子挑衣服、耐心蹲下系鞋带的模糊身影,又隐隐透着某种陌生的温度。
穆雲合上盒子,将它放回原处。天快亮了,她该去准备早餐,叫念念起床,送她去新的幼儿园,然后继续修改那个公寓的设计稿,应对客户的新要求。
生活裹挟着她向前,没有太多时间沉溺在过去的回忆或未来的恐慌里。
她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冷藏室里整齐码放着昨天采购的食材,其中有一盒念念爱吃的草莓酸奶。这是她用自己昨天刚收到的设计费尾款买的,没用那张黑卡。
一个小小的,无人在意的,属于她自己的坚持。
当她把煎蛋盛进盘子时,念念揉着眼睛从卧室出来了:“妈妈,好香呀。”
“快去刷牙洗脸,吃饭了。”穆雲回头笑了笑,“今天要去新幼儿园,可不能迟到。”
念念欢呼一声,啪嗒啪嗒跑向卫生间。
晨光终于完全漫过窗台,洒满了小小的餐桌。穆雲看着念念认真地把煎蛋切成小块,小口小口吃着,偶尔抬头冲她笑笑,嘴角还沾着一点果酱。
这一刻的平静和温暖如此真实,真实到让她几乎可以忘记钱包里那张卡,忘记那些到账短信,忘记远方那个正在调查这一切的男人。
几乎。
送念念去幼儿园的路上,孩子很兴奋,叽叽喳喳说着对交新朋友的期待。穆雲牵着她的手,听她说话,时不时应和几句。走到幼儿园门口时,她蹲下来,最后一次整理念念的衣领和书包带。
“念念,在幼儿园要听老师的话,和小朋友好好相处,知道吗?”
“知道啦!”念念用力点头,然后凑过来,在她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下,“妈妈再见!”
看着小小的身影跟着老师走进彩色的教学楼,穆雲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晨风拂过,带来不远处早点摊的香气和城市的喧嚣。她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不用看也知道,是幼儿园发来的“孩子已安全入园”的通知。
她转身,朝着地铁站走去。包里装着今天要修改的设计图纸,脑子里盘算着下午要去见的那个难缠的客户。生活还在继续,沿着它既有的轨道,缓慢而沉重地向前滚动。
只是轨道之下,那些看不见的裂隙正在蔓延。而第一块松动的石头,或许早已在无人察觉时,悄然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