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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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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的日头刚爬到中天,赤焰卫的饭堂就闹哄哄地腾起了烟火气。
长条木桌旁坐满了人,铁甲还没来得及解下的汉子们高声聊着营里的新鲜事,碗筷碰撞的脆响混着饭菜的香气,在空气里飘得老远。
崔栾踮着脚尖,小小的身子在巨大的分格盘后几乎看不见,她攥着比自己手掌还大的羹匙,小心地往盘里拨菜,眼睛却始终瞟着厨房那边——今日做了烧鸡,掌勺的大叔早早就留了一整只油光锃亮的,那是崔古的专属。
赤焰卫的晌午饭向来实在,五菜一汤,米饭麦饼管够。楚王素爱清淡,王宫里的菜碟精致得像摆件,民间也跟着学样,唯有这里,顿顿都是荤素搭配的硬菜。就连这一人一格的分餐制,也是崔古琢磨出来的。
他总说:“民以食为天,能让兄弟们顿顿吃饱吃好,比什么都强。”只是规矩也严,菜色再多也不许浪费,吃完了还得自己端着盘子去后面的清洗处洗刷干净,谁也不能例外。
崔栾端着沉甸甸的分格盘挤进去时,大家都已坐定。她没凑到人群里,默默走到角落的位置坐下。
崔古就来了,他今日的餐盘里多了两碟小炒,却唯独没动那只烧鸡。直到他拿起筷子,饭堂里的喧闹才稍歇,众人跟着拿起碗筷,这是赤焰卫的规矩,渠帅不动筷,旁人不能先吃。
崔古今日吃得慢,等他放下筷子离开,饭堂里只剩崔栾一人。她飞快地从桌底拖出早藏好的木盒,将那只完整的烧鸡仔细装进去,又把餐盘刷得锃亮放回原处,这才抱着木盒,脚步轻快地出了饭堂。
今日是发俸日,崔栾领了沉甸甸的铜钱,小心地收进贴身的布囊里。她回住处换上一身素色布裙,将头发用木簪简单束起,等夜幕彻底笼罩郢都,便借着夜色溜到公文阁的后墙。
从那扇小牖钻出,她拽着墙根的细绳,一点点滑下去,背上的布包几乎和她一般高,里面装着她攒了许久的心思,很快便消失在沉沉夜色里。
只有在这时,她才不用缩着身子扮作小护卫,才是真正的崔栾。
每月领了俸禄,她都会来这破庙。她不喜人多,总选在深夜,嘴上说着不想探究身世,脚却总不由自主地往这跑。她总觉得,这破败的角落里,或许藏着她爹娘的蛛丝马迹,日子久了,竟也成了习惯。
郢都南区的破庙旁,暗巷里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辕上的漆皮掉了大半,看起来破旧不堪,里面却是另一番天地。马车下面烧着炭盆,车内十分暖和,狐裘毛毯铺了一地,茶案上的青瓷茶盏冒着热气,茶香混着炭火气,将冬日的寒气挡得严严实实。
楚王最信任两人,一个是崔古,另一个便是武王熊澈。熊澈自幼丧母,身子骨向来单薄,他父亲熊天三十五岁便修出武王境,当年跟着楚王打天下,在与宸国的战役中战死,只留下他这一个孤儿。楚王念及旧情,追封熊天为武王,继承了武王的爵位。
前几日赤焰卫误杀了几名百姓,满朝官员敢怒不敢言,唯有熊澈,直接闯进宫去告了御状。楚王对他比对王子还要好,一向有求必应,将崔古传了过来,口头警告了崔古几句,这事便不了了之。
崔古当时并未多言,二人梁子就此结下,崔古手段雷霆,当晚就端了熊澈在郢都的几处暗哨。
我就不信,你崔古就没半点秘密。
马车内,熊澈半靠在软垫上,突然睁开了眼。
“王爷,之前和您说的那人,又出来了。”随从石砚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熊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还有多久到?”
“已经穿过西市了,再有片刻就到南区了。”
熊澈的父亲生得人高马大,说话声如洪钟,可他却身形瘦弱,一脸病容,衬得眉毛细黑,头发如缎,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像寒星。
“王爷,那人进了破庙旁的废屋了。”
熊澈掀开帘子,石砚连忙将狐裘披风披在他身上。他踩着马凳下车,寒风卷着雪花灌进领口,引得他一阵剧烈的咳嗽。
“王爷,您还受着伤,不如属下去打探?”石砚急得声音都变了。
熊澈抬眼,眼神冷厉,病容竟散了几分。石砚心头一紧,连忙跪下:“属下多言,求王爷恕罪。”
“隋凌对我楚国虎视眈眈,这人连续三月都在此时来南区,定有猫腻。你们武境太低,若是暴露了,前功尽弃。”熊澈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石砚还想解释,见他已经抬脚往废屋方向走,便只好闭了嘴,还有后半句未来得及说。
这人身形尚不及自己胸口,数月来都是步行来南区,这般模样,真能是崔古派去与隋凌接头的细作?
月色如霜,雪花纷飞,树影在风里摇摇晃晃,乍一看竟有些骇人。熊澈自幼体弱,本就畏寒,此刻更是裹紧了披风,可前面那抹小小的影子,却似毫无所觉,轻车熟路地穿梭在废屋之间。
崔栾小小的身子像颗圆滚滚的藤球,钻进了一间最破的木屋。她刚放下背上的布包,角落里就传来细细的“喵呜”声。五只小奶猫跌跌撞撞地向她跑来,有的还摔了个跟头,崔栾绷了一路的脸,瞬间就笑开了花,眉眼弯得像月牙。
熊澈恰好走到窗下,看到这一幕,心头竟莫名一暖,连寒风似乎都不那么刺骨了。他不愿破坏这温馨的画面,便躲到了更隐蔽的角落,静静看着。
崔栾摘下披风,露出一张清秀的小脸,熊澈不由得一惊——竟是个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赤焰卫何时收了这么小的女娃?
“等我一下哦。”
崔栾的声音软软的,她说完,便欢快地跑出去,不多时就抱回一捆干草。熊澈见她一趟趟跑着,实在辛苦,便趁她再出去时,悄悄绕到另一处,抱了一大捆干草堆在屋角。
期间有只三花猫发现了他,冲他呲牙哈气,他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猫儿竟似懂非懂,不再出声。
崔栾回来时,见屋角堆着不少干草,愣了一下,随即以为是自己之前落下的,便没多想。她的布包简直是个百宝箱,竟从里面掏出一床厚被子。她将干草铺在地上,又把被子盖在上面,用干树枝在中间支起一个小架子,这样猫儿们就能在里面躲风避寒了。
猫儿们围着她蹦蹦跳跳,几次险些将她绊倒,她也不恼,反而笑眯眯地和它们说话。她拿出水囊,倒出温热的水装进瓷碗里:“别闹啦,先喝水。”
又打开木盒,将烧鸡撕成小块,放在油纸上。猫儿们立刻围上来,争先恐后地吃着她手上的肉,崔栾没站稳,竟被它们顶得坐在了地上。
二王子楚靖烨与她年龄相仿,每次摔倒便要大哭一场,熊澈下意识想要冲进去扶她,却见崔栾不仅没哭,反而笑得更欢了。
那只三花猫索性爬到她身上,伸出小舌头舔她的脸,崔栾高兴地和它蹭着头,全然没注意到爪子已经抓破了她的手背。有只小猫不小心从她身上滑下去,她连忙抱起来,柔声问:“你疼不疼呀?”
熊澈看着这一幕,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一刻,他心里没有对崔古的恨意,没有朝堂的纷争,只有这简单而纯粹的快乐,父亲死后,那秘密压在他的胸口犹如一座大山,他似乎很久没有这样轻松过了。
崔栾耳朵动了下,很快站起来,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又去抱了些干柴,用火折子几下就点燃了。她动作熟练,有条不紊,完全不像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火焰跳跃着,映得她的小脸红扑扑的,格外灵动,顿时屋子内就暖和起来,连外面的熊澈也不觉得冷了,她将猫儿们一只只抱进“小房子”里,自己则靠在墙边,陪着它们,不多时便睡着了。
熊澈见她睡熟,悄悄走进去添了些干柴,他从未这般小心过,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抬头时,却见五只姜黄色的大眼睛正从“小房子”里看着他,他鬼使神差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睡着的崔栾,那些猫儿竟真的安静下来。他默默退到门口,靠在冰冷的门板上,竟也睡着了。
父亲去世后,他从未睡过这样安稳的觉,没有噩梦,没有惊悸,只有炭火的温暖和淡淡的猫叫声。不过一刻钟,却似过了许久。他醒来时,猫儿们已经出来,围在崔栾身边睡得正香。那是他见过最温馨的画面,暖得他心头发烫。
崔栾动了动身子,熊澈连忙退了出去。她醒后,将猫儿们一一抱回“小房子”,又仔细收拾好东西,背上布包,慢慢走出了木屋。
原来这小小的人儿,冒着风险深夜出来,竟只是为了照顾几只流浪的小猫。熊澈跟在她身后,直到她消失在转角,才上了马车,马车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看着她翻进赤焰卫的高墙,才缓缓掉头。
回到王府,熊澈就差人告知楚王,自己发起了高烧,这几日都不能上朝了。
窗外的雪还在下,他早已退烧,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眼前却总浮现出崔栾抱着小猫时的笑容,那笑容像一束光,照亮了他沉寂已久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