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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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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
北京城还是走时的老样子,灰扑扑的雾霾天下,枯黄的行道树在这里一年年的生长着。
匝匝带着明清绕过一道道矮墩的胡同,回到从前住过的小房子里。
“都是灰啊。”明清捂着鼻子站在门口。
“废话。你又没提前说。空了几年,可不灰嘛。”
匝匝拿钥匙开锁,口里没个好气。
重重的一掌拍开,门框上的积灰噗噗洒洒,扬了匝匝一头。
明清憋着不敢笑。
匝匝转过身,拿手在头上用力胡乱扫了几下,望着她恨铁不成钢。
“好好的,都跑远远的了,还回来干什么?!”
“我想你了,来看你,不行吗?”
“有意思吗?”
“许望病了。我来看...”
“行了,我不爱听。”
匝匝扛过她的行李箱进了屋。
真话总是不好听,刀子非要割进肉里才甘心,自找的。
明清没有跟进去。
这个小院东南角上,栽了一株柿子树。
现在已是初秋,一个个火晶柿子黄盈盈的,就这么精巧的坠在枝头。
再过不久,就能有柿子吃了,她想。
站在树下仰头张望,这次没有叶子飘到肩头。
这树是许望在23岁时种的,为明清。
关系人情另说,光买树就花了五十万。
从香山脚下挖来,因为树太大,许望从皮卡转三轮,再托人工,一路浩浩荡荡,把它运进小胡同。
当时的阵仗看得隔壁的王婶眼睛直发酸,她咬着香瓜子壳,看搬树的工人上上下下,吐了一句:真能折腾。
是啊,多年轻呢,谁不折腾。
他们在树下拥吻,争执,相爱。
曾经的情形,明清都还记忆犹新。
巷口打闹的高中生几里哇啦叫喊着经过,打断了往昔飘飞的思绪。
确实,多折腾呢,谁都年轻。
明清今年26岁了。
“还不进来帮忙,真把老子当跑堂的了!”
匝匝的暴脾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好使。
明清悻悻回一句:“来了。”
说完,她走进那座小房子,和自己一起。
像多年前一个寻常的下午,和自己一起,走进她18岁的人生里。
人生在世
“就是这儿嘛?”女孩拖着两个崭新的大行李箱跟在房东奶奶后面。
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就到了首都,跟做梦似的。
“民水民电,上大柳胡同服务站那缴去。我不常来,也不爱催,你自己记得时辰交租子。”
房东奶奶一头花白短发,利落的梳到耳边,七十岁的年纪了,腰板还挺得直直的,手上串了一个翠玉镯子。
跟明清想象中的城里人一个模样,傲气的很。
“好!您放心!”
等着吧,早晚有一天,我也能混成你这样的牛气。
“镯子肯定戴金的啊,戴两个,一手一个,我要累死我自己。”
明清躺在床上,两条腿贴着墙高高竖起,暖气蒸呼呼的,很暖。
她刚洗了头,一把黑绸似的头发晾在床边,和十年前就跑去深圳打工的小鹃通着电话。
“还好,明天就开始跟组,一天130块钱。”剧组群演干的是日结,来钱快。
明清望着头顶的墙面,整间屋子只刮了大白,却很干净。路灯从小窗外透进来,直直的打在床侧的白墙上,送来一点昏沉的光线。
刚好省了点灯的钱,赚了。
同镇的刘哥很有出息,说是在北京一家公司当导演。过年回家祭祖烧纸时,他撞到正在街上帮妈妈卖小菜的明清,直夸她长得漂亮、好看、有味道,拉着说要介绍她去剧组做大明星。
听到北京,谁不心动。
明清随爸妈生活在南边的一个小村上,镇头镇尾两小时就能走到头,谁会想在这样的小地方耗上一辈子。
半生都在地里扒食讨饭吃的爸妈,不懂外面这些花头。他两把日子过的辛苦劳累,蹉跎半生只得一个老来的独女。
看着孩子灿灿发亮的双眼,嫩生的脸庞透着期待的神光,没有哪个做父母的能忍下心。
一家三口转了三个小时的公交去到城里的银行,取出家里卖菜务农攒下来的大半家当,皱着两双粗糙的茧手,就这么捧着护着,把他们青春鲜活的明清送上了去往首都的火车。
火车驶过土黄的田野,驶过母亲含泪的枯眼和父亲佝偻的背,驶向远方碧蓝的天空。
18岁的女孩第一次出门,却并不敢十分怯懦。她悄悄抹去两角红红的眼尾,暗暗告诉自己:明清,你一定要出人头地。
在偶然的一天,谁的命运,就这样开始了。
…
“除去30块的房租,一天一百块,十天就能存一千块。刘哥说,等红了,钱还会更多,一小时就会有一万块。小鹃小鹃!”明清难掩激动,“真的好多钱啊!你等着,到时候,我就去深圳,给你把所有的酒都点下来,让你拿最高的提成!”
“呸,你怎么不直接把钱给我,让老板赚二道贩子?你是不是傻!死老板黑心烂肺的,我迟早不干!你还是快点发财,妈的!”她大概是又在哪吃了气,又恢复了些过去的暴躁性子。
听着林鹃在电话里幺幺喝喝骂着老板,明清嗤嗤直乐。第一次出门,像大人一样生活,仿佛未来有无限可能。她快活得不行,一双细腿在墙上蹬来蹬去,踩着光玩。
“是哦,没发过财,不会花钱哈哈哈哈哈!”
真的很开心,她笑得傻乎乎。一双春眸像存满了碎钻,闪闪发亮。
初春夜里的北京还有些寒,胡同里面静悄悄的,大家都睡去了,只有一个傻子还在笑。
呵——这个人,简直要在幻想的美好未来里幸福溺毙。
这些又有谁知道呢?
…
“这我知道啊!”
Aup的舞池里聚着一群衣着暴露的野兽,男男女女在劲爆的音乐中夸张的扭摆着肢体,人群随劲曲肆虐,掀起一阵阵激昂的浪潮,当台上的脱衣舞郎甩掉身上最后一块遮羞布,集体情绪随高潮达到顶峰,疯癫痴狂,好一间极乐地狱。
三楼的一处开间卡座里,站着几个青年男女,气质不俗,面容姣好,颔首低眉,恭敬的站成一排,他们在等今夜的客人把自己挑走。
“当然!咱们是谁?!什么好东西没吃过?走走走,别在这丢人。”站着的男人摆摆手,示意一旁的经理把那些孩子调走。
“要不然怎么算京城公子哥儿第一档呢!玩的就是一水的清纯妞儿,玩得就是高尚没有道德!哈哈哈哈哈!”
“放什么屁呢!”秦流的半边屁股被踹了一脚,德国手工造皮鞋在顶级会所的舞灯下,泛着精致奢靡的华光。
“哟,少爷生气了,我该死!我该死!”秦流装模作样的自扇巴掌,毫不在意的拿着自己取乐。
“真能贫儿。真够欠的。”封不筝一脚蹬去,补上他欠的另一半屁股。
“错了错了,我赔罪,我赔罪。”秦流招手,叫来门边守立了一晚上的男孩。“匝匝,过来。”
“说说,你该怎么替我孝敬?”秦流躬着腰给封不筝点好一只雪茄,问匝匝。
“嘿,秦少抬举我,没好东西我也不敢来见您不是。”
男孩态度谄媚,他伏在秦流身侧,只低着头说话,连余光都不敢乱瞟。
京城里勋贵世族多,但凡想往上爬的都会找到自己的门路。可无一例外,他们上的第一课都是听着许家入门。
许家自晋起家,属大族,明朝时家祠壮及十,随众庙宇遍布北方。
到如今,军官商三股势力权摄,地位已然攀到了顶峰。更何况上三代的从龙之功,血里还掺进了两滴红。
匝匝在脑子里默书。这背景,有秦流亲自去舔,轮不着他来伺候,他只捡秦流的话来回。
“我手下有个弟弟,拍戏的。嘿嘿,最近挑了不少好货,一个个嫩葱儿似的,都不用您上手掐,自己个就能流出水来。”
在场的人虽玩的开,但好歹都世诩上流名贵之后,要个体面。
这话听着脏,有些让人瞧不起。
众人喝酒的喝酒,亲嘴的亲嘴,并无人搭理。尤其是上首的几位,更是老神在在,没什么兴致。
秦流觑了一眼那尊小坐佛,依旧纹丝不动,他隐在暗色里,看不清喜怒。
倒是封不筝,把嘴里叼着的雪茄拿开,夹在手里搓磨,斜了眼睨着匝匝,流转的雾灯滑过凶兽眼里的精光。
秦流顺着他的视线注意到,匝匝今天有些不同。他的嘴红得不像话,像要滴血,艳的很。
匝匝跟在秦流身边有几年了,平常不觉得,如今一瞧,倒真是长了张好用的嘴。
这是个小滑头,上次交代的事给办砸了,他还没发落呢。这不,一逮着机会就马不停蹄的来现眼卖好,比猴还精。
秦流的心思转了几圈,大约量出个一二。他最近看上了明远那块地,知道匝匝手里藏着不少好货,就逼着他拿来作许望的人情,只是…
闪烁的舞灯下烟雾缭绕,空气里弥漫着酒精和烟草味道,刺激着一张张年轻的脸庞迷醉混乱。
匝匝说完,顿出两分钟的空子,很是识相。
可周围人依旧没什么反应,他心里没底,开始有些着急。
前段时间秦流吩咐了件脏事,自己囫囵了借口给推了。身家性命捏在人家手心,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秦流阴着呢。
“哎哟,真是好东西,我都舍不得给人知道,就想着供给您几位呢。好歹让我孝敬了吧。秦少?”
匝匝蹲在脚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牵动着缎面西装的裤脚。
卑微讨好,像条小狗。
眼前景象,封不筝尽收眼底。
无所谓用什么人,用什么方法,只要能达到目的就行。
许望最近因为他哥的事,闹得很不高兴。他得哄哄这臭小子。
左右秦家要的不过是一块地,就当赏狗吃肉了。
秦流又觑了一眼闭目养神的那位,真是摸不清是什么态度。他朝下方使了个眼色,男孩迟疑了两秒,乖顺的跪到雪茄下。
封不筝叼着烟,朝那朵小指玫瑰上吐出一口烟气,舒服了。
秦流这才和封不争对上眼色:劳驾帮帮忙,给递句话儿。
酒杯轻轻晃动,不知是谁轻哼一声,封不筝侧了身子,漫不经心的开口:“前段时间那个,玩得怎么样了?”
他面向的那个角落,坐着的正是许家金尊玉贵的小少爷——许望。
男人眼皮微动,里面是一派清凉。
所有人都在等待,躁动的音乐被注意力不断推远。
危险,刺激,逐渐放大。
若论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封不筝算许望的,发小吧。
在许望他哥,许家绝对的话事人——许阁的默许下,二人勉强情比兄弟,起码封不筝是一直这么认为的。
他的保险柜里,至今还收藏着许望用过的绝版奶嘴。
只不过那是以前年纪小,现在可不敢这样论了。
男人不笑的时候气质和他哥一样冷冽,曾经的包子小人也能养成蛇,封不筝笑了笑。
其实抛开场面上虚伪的正经,单从纨绔玩乐上说,许望这人,有意思的很。
从小被众星捧月养大,脾气说坏不坏,说好也不好。
只一点:爱装的很。
比纨绔更浪荡,比多情更花心,比沉默更逼人,比深情更纯情。
有时候,连封不筝也分不清他下一秒到底是真是假,有没有在演。
许望像一个演员,装的得心应手。
他不在乎被人看不看得出来,他只要自己爽,可是又没有人知道他的爽点在哪。
就拿眼前来说,在场的几位都是心思高手,可谁也不敢看穿许望,因为他爱装的比他们城府更深。
在败家的纨绔堆里一坐,在纸醉金迷里老僧入定,兢兢业业扮演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他对自己的设定。
不过,也可能确实不喜欢搭理他们。
圈子里的纨绔都知道,许家二少爷招惹不得。
他性子古怪,不喜欢被人关注,不喜欢和生人调笑,不喜欢不喜欢的人,就像个随心所欲的小孩。
但那身条气场,又实在难以让人忽视,更遑论家族背景,更是不敢招惹。
对外界来说,许家是神秘的,许望是许家的。
封不筝陪着许望从小演到大的戏,真是无聊透顶、恶趣至极。
人是会思想的动物。在顶奢极欲历遍、生理感官都被刺激到顶时,随之而来的感受往往是莫大的虚无。
承继者的身份让家族不允许他们真的放弃自己。
于是这种虚无,实化在精英阶层身上的表现千奇百怪。
精神扭曲,性格变态,极度冷漠,自私厌蠢,以及等等。
他们一个圈子混着,彼此的腌臢都心知肚明,见怪不怪,有时甚至还需要互相遮掩,彼此善后。
毕竟,最大不过利益,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上流社会最下流。圈子里什么人都有。封不筝自认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圈子里有些人已经极端到令人作呕的程度,由此衬得变态群立里的许望,真算得上是个温良的怪类。
封不筝比他大两岁,勉强能算他半个哥。照顾许望已成了他的习惯和必须。
从封不筝视角里看许望,他的样貌一流,性情却极其善变。
懒惰,能躺不坐,有时懒得连话都要他给传递。
爱凑热闹,爱看丑人笑话。
约他出来容易的很,找一两个小丑就能钓猫似的引他出来。
话少,爱在热闹里自己窝着,装大尾巴狼吓人。
可有时又能十天半个月宅在家,不愿出门,像条慵懒不爱挪窝的大蟒,长期盘踞在家玩他那些傻瓜游戏。
虚无与穷奢下养成的许望,脾气只是有一点古怪恶趣,不可不谓之为败类中的善类,烂泥中的白莲。
况且他还长的不错,你只要稍微满足他,就可以很乖。像他哥小时候说的,挺可爱的。
此刻,被“可爱”的许望仰头靠在沙发上,两臂张开。两个高中生打扮的嫩模就自动贴在他臂展里靠着,这是他用惯了的靠枕。
他说话也懒懒的,“太装了。”抢了自己人设,没意思。
“那就换,尝尝这个小乌龟的?”
封不筝抖抖烟灰,故意让火星烫到那朵红色上面。他知道许望最近心烦,被他哥管着不自由,前段时间还给断了北美那边的海运。虽然许望不在乎钱,可他在乎啊。
匝匝的眉头一直缩着没松。
“就不能让我歇歇?”
说完便搡开蹭在怀里的两个,懒懒起身,踱了两步,等跪在地上的小狗彻底退开后,才抱了手,走到三楼栏杆前站定。
“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臭不要脸的。”
这话也只有封不筝敢说,在场的其余几人装作没听见,继续若无其事的吹烟喝酒。
远处,传来两声摩托的爆鸣,爆裂的声浪炸开空旷的街道,几乎要把寂夜撕碎。
听着那摩托的爆鸣由远及近,男人眼眸低垂。
楼下舞池的那群疯子正在三三两两的结伴离场,急着赶去下一趴醉生梦死。
许望哼了两声,无可无不可:“随便,玩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