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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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日出。
只有一声宏大而悠远的钟鸣，穿透糖砖墙壁和虚假的窗户，将李锐从浅眠中唤醒。窗外那轮永恒的粉色月亮瞬间隐去，动态画切换成了一幅过于明亮、色彩饱和到刺眼的“晨景”：糖果色的云朵漂浮在湛蓝的天空，那蓝色，就像人工合成色素，假的可以。姜饼森林里的树木舒展着糖霜枝叶，街道上开始出现影影绰绰、动作僵硬却面带标准微笑的身影。
夜晚那些黏腻的拖拽声、低语、啜泣和撞击声，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欢快的八音盒变奏曲，以及一种……集体性的、轻微的嗡嗡声，像是无数人同时在低语同一首童谣。
李锐翻身坐起，匕首依旧握在手中。身体因为长时间的戒备而有些僵硬，但精神却异常清醒。他迅速检查了随身物品，将纽扣项链塞回衣内，背上背包。
当他打开门时，发现门口的地面上，放着一个藤编的小篮子。篮子里铺着洁白的蕾丝餐巾，上面摆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粉红色的“牛奶”，散发着草莓香精的味道，一块做成小熊形状、镶嵌着彩色糖豆的蜂蜜面包，还有一颗用金箔纸包裹的、浑圆的糖果。篮子边还附着一张卡片，上面是莱恩哈尔优美流畅的字迹：
“亲爱的住户，晨安。愿甜蜜开启您崭新的一天。请务必享用早餐，这是融入小镇的第一步。稍后，请随指引前往中央广场，参加‘新生欢迎会’。您忠实的，莱恩哈尔。”
李锐用匕首尖端挑开那颗金箔糖果。糖球内部是半透明的，隐约可以看到中心封存着一小滴深红色的液体，像凝固的血珠。他没有碰任何食物，将篮子踢到一边。
走廊里已经有人了。
程序员徐亮正蹲在自己房间门口，用一把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小刀，试图撬开地上另一份早餐篮子里的那杯“牛奶”的杯壁，似乎想分析其成分。教师林媛则脸色苍白地站在不远处，双手紧紧抓着那个装早餐的篮子，仿佛那是救命稻草，又像是烫手山芋。她的目光与李锐接触时，飞快地躲闪开，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睡衣口袋——那里微微鼓起，显然藏着昨晚那块从挂毯上扯下的线头。
时尚总监楚瑜的房门也开着，她正站在门内的阴影处，用湿纸巾疯狂擦拭自己的双手，尽管那双手上什么都没有。她的早餐篮子被打翻在地，粉红“牛奶”泼洒在糖砖上，正滋滋地冒着细小的粉色泡沫。
高中生沈小萤抱着她的兔子玩偶，呆呆地看着自己门口篮子里的蜂蜜小熊面包，眼泪无声地往下掉。壮汉赵大勇则已经把他那份早餐连篮子一起扔到了走廊尽头，正抱着头，靠墙蹲着，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干瘦的周福生老头不见踪影，房门紧闭。
气氛沉默而压抑，只有无处不在的欢快背景音乐显得格外刺耳。
这时，一个“人”从走廊尽头拐了出来。
那是一个高度大约到成年人腰际的“生物”，整体轮廓像一只站立的松鼠，但皮毛是用柔软的、棕褐色的太妃糖拉丝而成，眼睛是两颗圆溜溜的巧克力豆，尾巴则是一簇蓬松的、五颜六色的棉花糖。它穿着一条小小的、浆洗得笔挺的白色围裙，手里托着一个更大的银托盘，上面放着七枚闪闪发亮的、做成小太阳形状的金属徽章。
“早上好呀，新来的朋友们！”松鼠糖偶开口了，声音是尖细的、刻意模仿孩童的腔调，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机械感，“我是你们的晨间引导员，糖栗子！请佩戴好你们的‘新生徽章’，它将指引你们前往中央广场，参加盛大的欢迎会哦！不佩戴徽章的话，可能会迷路，被‘不乖的童话’带走呢！”
它迈着僵硬但迅捷的小步子，挨个将徽章递到每个人面前。徽章触手温热，背面有微小的尖刺，似乎能轻易刺破衣物甚至皮肤。
李锐接过徽章，没有立刻佩戴，而是仔细审视。小太阳图案的中心，有一个微小的凹槽，形状……和他手中的匕首钥匙柄上的纹路有几分相似。
徐亮推了推眼镜，将徽章凑到眼前，手指在背面摩挲：“无线射频识别？还是某种生物信号感应器？”
林媛颤抖着将徽章别在了自己灰色针织衫的衣领上。徽章接触衣料的瞬间，发出轻微的“咔嗒”声，仿佛自动锁紧了。她浑身一颤，脸色更白。
楚瑜拒绝接过徽章，只是拼命摇头，后退。糖栗子歪了歪巧克力豆眼睛，用那种甜腻的机械音说：“这位女士，请佩戴徽章哦，这是规则。”
“我……我不要！这东西……它会扎人！”楚瑜的声音带着崩溃的边缘。
“扎人？”糖栗子的棉花糖尾巴欢快地摇了摇，“不会的呀！它只是需要一点‘身份认证’！来嘛，戴上它，你就是糖棘镇正式的‘甜蜜居民’啦！”说着，它突然向前一跳，动作快得不可思议，银托盘边缘“不小心”撞了一下楚瑜的手腕。
“啊！”楚瑜痛呼一声，缩回手，只见手腕上被划开了一道细细的口子，渗出一颗血珠。而那颗血珠，竟诡异地没有滴落，而是悬浮起来，被楚瑜脚边那枚小太阳徽章背面的尖刺“吸”了过去，瞬间融入金属之中。徽章发出一阵柔和的粉光，然后自动飞起，“啪”地一声，牢牢吸附在了楚瑜昂贵的丝质衬衫前襟上，任她如何拉扯都纹丝不动。
楚瑜呆住了，看着衬衫上那枚无法去除的徽章，又看了看手腕上迅速愈合、只留下一道淡粉色糖霜痕迹的伤口，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
糖栗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继续蹦蹦跳跳：“好啦好啦！大家都准备好了吗？跟我来哦！不要掉队！”
它转身，朝着走廊另一端走去。七人面面相觑，最终，除了紧闭房门的周福生，其余六人都在某种无形的压力下，跟了上去。
走出那栋建筑，才算是真正看到了“糖棘镇”的白昼景象。
天空是那种虚假的、无瑕的蔚蓝。街道宽阔，铺着七彩的糖砖，干净得反光。两侧的建筑风格混杂：有 gingerbread house（姜饼屋）式的糖果色小楼，有尖顶的、挂着糖霜冰棱的童话城堡塔楼，也有看起来相对“正常”的、但墙面刷着马卡龙色油漆的砖石房屋。所有窗户都擦得锃亮，窗台上摆着永远不会凋谢的糖花。
街上确实有“居民”。
很多。
他们穿着颜色鲜艳、款式却有些过时的衣服，像是从不同年代的童话插图里走出来的人物，脸上都挂着弧度一模一样的、灿烂到诡异的笑容。他们走路的速度均匀，动作协调得有些过分，彼此相遇时会停下，用夸张的语调互相问候：“早安！愿您今天充满甜蜜！”“愿蜂蜜永远滋润您的心田！”
但当李锐他们这群“新生”走过时，所有居民都会齐刷刷地停下动作和交谈，将那种标准化的微笑转向他们，眼睛一眨不眨地行注目礼，直到他们走远。那些目光里没有好奇，没有探究，只有一种空洞的、程序化的“欢迎”，令人毛骨悚然。
空气中弥漫着早餐的甜香：烤饼干的黄油味，熬煮果酱的酸甜，新鲜蛋糕的暖香。但这些香气底下，依然缠绕着那股熟悉的、淡淡的、属于糖浆和防腐剂的化学甜腻，以及更深处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肉类烧焦的闷浊气味。
“看那里。”徐亮压低声音，指了指街道一侧。
那是一家“糖果工坊”，橱窗里展示着各种精美绝伦的糖果艺术品：用拉糖技术制作的芭蕾舞女，晶莹剔透的冰糖宫殿，栩栩如生的巧克力动物。但在工坊敞开的门内，他们瞥见了一个“工人”正在操作一台复杂的机器。机器的进料口，投入的似乎是某种颜色暗淡的、粘稠的胶状物；而出料口，则源源不断地吐出颜色鲜艳、形状规则的硬糖。那个“工人”的围裙上，沾满了可疑的、深褐色的污渍。
“原料……”林媛喃喃道，捂住了嘴。
沈小萤把脸更深地埋进兔子玩偶。
糖栗子仿佛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窥探和恐惧，依旧欢快地在前面带路，时不时回头用尖细的嗓音催促：“快点哦！欢迎会要开始啦！镇长和主持人已经准备好啦！”
穿过几条街道，一个巨大的圆形广场出现在眼前。广场地面用黑白两色的糖砖铺成棋盘格，中央矗立着一座高大的、由各种糖果和饼干搭建而成的喷泉，喷涌出的不是水，而是粘稠的、金黄色的蜂蜜。广场周围已经聚集了数百名镇民，他们整齐地排列着，保持着微笑和沉默。
广场正前方，是一个用姜饼和蛋白糖霜搭建的华丽舞台。舞台上放着两把高背椅：一把是覆盖着白色糖霜、雕刻着玫瑰与荆棘图案的“王座”；另一把则是涂满癫狂色彩、挂着铃铛和滑稽小装饰的“玩笑椅”。
此刻，椅子上空无一人。
但舞台边缘，站着一个让他们心头一沉的身影——干瘦的周福生老头。他背对着他们，面对着空荡荡的舞台和台下沉默的镇民，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他的“新生徽章”在他破旧的衣襟上闪闪发光。
糖栗子将李锐他们引到舞台前一片预留的空地，然后蹦跳着离开了，汇入镇民之中。
六人站定，不安地环顾四周。镇民们的目光如同实质，黏在他们身上。
钟声再次响起，这次更加恢弘，带着一种宣告的意味。
舞台后方的帷幕似乎是由融化的彩色太妃糖拉丝编织而成，正向两侧缓缓拉开。
莱恩哈尔和菲斯特，并肩走了出来。
莱恩哈尔换了一身更为正式的白金色礼服，紫水晶眼眸在虚假的阳光下折射出冰冷华贵的光泽，手中的银勺换成了一根更长的、顶端镶嵌着巨大紫水晶的权杖。他嘴角噙着那抹无可挑剔的微笑，步履从容，仿佛走向自己的加冕典礼。
菲斯特则更加夸张。他那套彩色燕尾服上缀满了今天新添的亮片和碎玻璃，在光线下折射出令人目眩的斑斓光点。脸上的瓷面具似乎也重新描绘过，哭脸与笑脸的对比更加鲜明刺目。他手中没有拿任何东西，只是随意地甩动着手腕，关节上的金铃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杂乱却富有节奏的声响，像一首癫狂的序曲。
两人走到舞台中央，莱恩哈尔在王座优雅落座，菲斯特则像没骨头一样斜倚在玩笑椅上，翘起腿，面具对着台下。
“早安，我亲爱的镇民们！”菲斯特率先开口，声音通过某种无形的扩音装置传遍整个广场，带着他特有的、戏谑而高昂的语调，“以及——特别欢迎我们七位！哦，是六位到场的新朋友！”他的目光扫过台下站立的六人，在紧闭双眼、瑟瑟发抖的周福生身上停留了一瞬，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
莱恩哈尔抬起权杖，轻轻顿地。清脆的撞击声让广场瞬间安静下来。
“欢迎来到糖棘镇的中心，甜蜜之源。”莱恩哈尔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却让李锐等人更加警惕，“诸位已经度过了第一个夜晚，品尝了晨间的甜蜜。现在，你们正式成为糖棘镇预备居民。为了庆祝，也为了帮助诸位更快地融入我们这个温馨的大家庭，我们准备了小小的‘欢迎仪式’。”
他权杖顶端的紫水晶微微发光。
“仪式很简单。”菲斯特接话，从椅子上跳起来，走到舞台边缘，俯视着周福生，“只需要……回答一个小问题。”他的声音陡然变得轻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诡异压力，“这位周老先生，听说您最大的遗憾，是没能给一个冻饿的孩子一点点温暖？”
周福生浑身剧震，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痛苦。
“那么，现在给你一个机会。”菲斯特竖起一根手指，戴着滑稽宝石戒指的手指向广场中央的蜂蜜喷泉，“看到那喷泉了吗？里面流淌的，是最纯净的‘慰藉之蜜’。现在，走过去，喝下一口，然后大声告诉所有人——‘我当时的冷漠，如今用永恒的甜蜜偿还’。”
他歪着头，面具上的笑脸部分似乎更加上扬：“只要你说出来，喝下去，你的遗憾就会被‘甜蜜’覆盖、修复。你就能获得内心的平静，正式成为我们的一员。怎么样？很简单吧？”
周福生看着那不断喷涌的、金黄色的粘稠蜂蜜，又回头看了看台下那些沉默微笑的镇民，最后望向舞台上那两道身影。他的脸上交织着挣扎、羞愧、以及一种深切的、对“解脱”的渴望。
李锐的心沉了下去。他看到了周福生眼中的动摇。这老人在漫长的自责中煎熬太久了，这份“救赎”的诱惑，对他而言可能难以抗拒。
“不要。”李锐低声说，但声音被淹没在广场绝对的寂静和菲斯特铃铛的轻响中。
周福生颤抖着，迈开了第一步，朝着蜂蜜喷泉走去。
一步，两步。
他的背影佝偻而绝望。
舞台上的莱恩哈尔，紫水晶眼眸中闪过一丝满意的微光。菲斯特则兴奋地搓着手，铃铛叮当乱响。
就在周福生走到喷泉边，伸出枯瘦的手，即将触碰到那粘稠的金色液体时——
喷泉的池底，突然涌起了一串巨大的、黏腻的气泡。
紧接着，一只肿胀的、覆盖着凝固蜂蜜和糖浆的熊掌，猛地从蜂蜜池中探了出来，五指张开，带着一股甜腻的腥风，抓向周福生的脸！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 6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