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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李锐讨厌下雨。尤其是深夜的雨,尤其是墓地里的雨。
      雨水会打湿墓碑,让那些刻字变得模糊不清,仿佛连死者的名字都要被世界温柔地抹去。可记忆抹不去——雨水只会让某些画面在脑中变得更加清晰:爆炸的火光、无线电里最后一声惨叫、手里那截再也捂不热的断臂。
      “操。”他低声骂了一句,不知道是骂雨,骂记忆,还是骂三年来每个失眠夜准时到访的这片墓地。
      手腕上的电子表跳至00:47。这个数字在雨幕中泛着幽绿的冷光,像某种不怀好意的眼睛。李锐蹲下身,把怀里那束早已被雨打蔫的白色菊花放在墓碑前。花瓣黏在花岗岩上,像苍白的血。
      “班长,又一年了。”他声音沙哑,像生了锈的齿轮在转动,“我还是没敢去你家。你妈上次打电话,问我知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馅的饺子…我他妈怎么会知道?”
      雨声填补了沉默。
      墓碑上刻着“陈勇”两个字,下面是生卒年月:1985.03.17 - 2021.11.03。死因没写,当然没写。档案里说是“训练事故”,李锐知道那是放屁。但他能说什么呢?告诉那位眼睛已经哭坏的老母亲,她儿子是被一块飞来的预制板切成两截的——在他推开李锐之后?
      “我应该带瓶酒来的。”李锐抹了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你以前老嫌我抠门,说请客只请二锅头。现在我想请茅台了,你倒喝不上了。”
      他站起来,膝盖发出轻微的咔嚓声。三十二岁,身体已经像个老兵一样处处是毛病:雨天会疼的旧伤疤、耳鸣、还有那种永远洗不干净的硝烟味——心理医生说那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幻嗅,李锐觉得放屁,他就是闻得到,在每一个雷雨天。
      正要转身离开时,他看见了那道光。
      起初他以为是幻觉。
      雨夜墓园,神经紧绷,出现点光斑很正常。但那团光没有消失,反而在墓碑林立的深处逐渐清晰起来。
      粉色的光。
      不是霓虹灯那种廉价刺眼的粉,也不是夕阳那种温暖浪漫的粉。那是一种…黏稠的粉。像融化的草莓硬糖,像稀释的血浆混了牛奶,像某种过于健康的器官组织在黑暗中有节奏地搏动。
      光在呼吸。
      李锐僵在原地,右手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空空如也。退伍三年,配枪早就交了。他现在只是个普通保安,腰间只有一串钥匙和对讲机。
      “什么玩意儿…”他眯起眼睛。
      光来自墓园最深处那堵老墙后面。那地方早就废弃了,墙塌了一半,杂草长得比人高,平时连流浪汉都不会去。可现在,那片废墟里正渗出甜腻的光,把周围的雨丝都染成了粉色糖丝。
      甜味。
      李锐的鼻子动了动。他确实闻到了——穿过冰冷的雨水和泥土的腥气,一股浓郁的、令人作呕的甜香飘了过来。焦糖、蜂蜜、腐烂的水果,还有一种他说不上来的、像是幼儿园手工课上胶水的味道。
      正常人这时候该跑了。
      但李锐不是正常人。他是那种会在雷雨天来墓园跟死人说话的人,是那种被炸飞三米爬起来第一件事是找枪的人,是那种——用心理医生的话说——“对危险有某种病态依恋”的人。
      他朝光走去。
      穿过一排排墓碑时,李锐注意到一件事:那些粉色光线似乎有生命。
      它们不是均匀扩散的,而是像触须一样在地面蠕动、攀爬。一条光触碰到他脚边的墓碑,石碑表面立刻泛起一层糖霜似的结晶,刻字变得模糊不清。另一条爬上枯树,干枯的树枝居然开始抽出粉色的新芽——如果那能叫芽的话,更像是某种霉菌的爆发。
      李锐的脚步慢了下来。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更深层的不适。这光、这味道、这景象,触动了某种比理性更原始的东西。就像看到伤口里长出的不是肉芽而是鲜花,美好得让人想吐。
      他绕到老墙后面。
      然后,他看见了“门”。那是一道悬浮在空中的裂缝。大约两米高,一人宽,边缘不规则,像是有人用沾满糖浆的手指在现实这张画布上撕开了一道口子。裂缝内部不是黑暗,也不是光芒,而是一种不断流动的、粘稠的粉色漩涡。漩涡缓慢旋转,表面不时泛起珍珠般的光泽,又或是浮现出某种类似人脸、花朵、旋转木马的模糊图案,但还没等看清就又被搅碎。
      门的周围,现实正在融化。
      老墙的砖块像蜡烛一样软塌,滴落粉色的“蜡油”。杂草蜷缩、糖化,变成插在地上的彩色棍状糖果。空气扭曲,雨滴在接近门时变成了一颗颗悬浮的、小小的、裹着糖衣的水珠。
      最诡异的是声音。
      从门里传来微弱但清晰的声响:八音盒的叮咚声、孩童的笑声、篝火燃烧的噼啪声、还有某种…吮吸的声音。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形成一首怪异但诱人的摇篮曲。
      李锐站在五米开外,雨衣的帽子滑落,雨水顺着他的短发流进衣领。
      他应该转身就走。
      应该打电话报警,或者说给精神病院打电话。
      但他没有。
      他朝门走了一步。
      又一步。
      --
      三年前的那个瞬间突然击中他。
      不是爆炸——爆炸是后来的事。是更早的时候,在任务开始前,班长陈勇蹲在装甲车旁边抽烟。
      “锐子,”陈勇吐出一口烟圈,侧脸在沙漠的夕阳里镀了层金,“等这趟回去,我想申请转业。”
      李锐当时在检查枪械,头也没抬:“转哪儿去?你除了开枪还会干啥?”
      “开个店。”陈勇笑了,“甜品店。就卖那种花里胡巧的蛋糕,上面插小旗子,放彩虹糖的那种。我妈说我打小就嗜甜,当兵把嘴给戒了,欠了这么多年,得补回来。”
      “甜品店?”李锐终于抬头,一脸不可思议,“你?陈勇?咱们连最能吃的猛男?卖蛋糕?”
      “不行啊?”陈勇踹了他一脚,“老子就不能喜欢甜食了?”
      后来,陈勇没能回去开甜品店。
      他被埋在异国的沙子里,后来又被挖出来,烧成灰,装进一个小盒子,最后变成这块冰冷的墓碑。
      李锐看着眼前的粉色漩涡,突然想起陈勇说“甜品店”时眼睛里那种光。那种对“之后”的期待,对“平凡生活”的渴望,对“甜”的向往。
      如果这门后,真有什么…美好的东西呢?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李锐就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下。
      疯了吗?
      这明显不对劲。这光、这味道、这门,浑身上下写满了“陷阱”。但…
      但他已经在墓地里和死人说了三年话。
      但他在超市当保安,每天看着人来人往,感觉自己像个透明的幽灵。
      但他每个夜晚都被同一场爆炸惊醒,手里永远握着不存在的断臂。
      如果门后是另一种可能呢?
      如果门后,可以不用再记得呢?
      李锐伸出手。
      不是整个身体进去,他只是想…碰一下。像确认火是不是真的烫,刀是不是真的利。
      指尖距离粉色漩涡还有十厘米。
      五厘米。
      三厘米。
      他闻到了更浓的甜味,听到了更清晰的笑声,甚至感觉到了一丝暖意——不是阳光的温暖,更像是被窝里捂得太久的、带着汗味的暖。
      然后,他的指尖碰到了漩涡表面。
      那一瞬间,李锐理解了什么叫“柔软的地狱”。
      触感不像光,不像气体,而是某种…活着的凝胶。温热的、有弹性的、微微搏动的。指尖陷进去时,他能感觉到无数细小的触须缠绕上来,不是攻击,更像是好奇的抚摸,或者品尝。
      紧接着,信息流涌入大脑。
      不是声音,不是图像,而是更直接的体验:
      刚出炉的面包香气
      篝火旁听故事的安心
      被人拥抱的温暖
      完成某件事的成就感
      无忧无虑大笑的轻松
      所有这些正向情感,浓缩成一股甜腻的洪流,顺着指尖冲进他的神经。
      李锐闷哼一声,想抽回手,但手不听使唤。那些粉色凝胶已经包裹到他的手腕,正温柔但坚决地把他往里拉。
      更可怕的是,他想要进去。
      那些被灌输的美好感受,像最有效的毒品一样击中了他干涸三年的情绪中枢。他想起了小时候过年拿到红包的快乐,想起了第一次射击命中十环的骄傲,想起了…想起了很多事情,那些被创伤掩埋的正常记忆,此刻全部翻涌上来,镀上一层甜蜜的滤镜。
      进去吧。
      一个声音在他脑中低语,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门里的。
      进去就不用再疼了。
      进去就永远快乐了进去,就能忘记那截断臂了。
      李锐的眼睛开始失焦。他的另一只手也抬了起来,主动伸向漩涡。
      雨下得更大了,但落在他周围的雨滴全都变成了粉色的糖果,噼里啪啦砸在地上,像一场荒诞的庆典。
      就在整个手掌都要没入漩涡时,李锐左手腕上的电子表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声。
      滴滴滴!滴滴滴!
      那是他设定的震动闹钟,每天凌晨一点准时响——提醒他该吃安眠药了,否则后半夜就别想睡。
      刺耳的电子音像一把冰锥,扎进了甜蜜的幻梦中。
      李锐猛地一颤。
      眼前的粉色漩涡突然变了。
      那些美好的滤镜褪去,露出了底层的真相:漩涡深处不是天堂,而是某种更加复杂、更加诡异的结构。他瞥见了旋转的糖果摩天轮、流淌的蜂蜜河、饼干搭建的房屋——但这一切都笼罩在一种病态的氛围中。摩天轮上挂着不是座位,而是人形的轮廓;蜂蜜河里浮沉的,好像是…
      熊的爪子?
      还有声音。
      笑声还在,但仔细听,笑声底下有别的:细微的啜泣、压抑的尖叫、骨骼被碾碎时黏腻的声响。
      甜味也变得复杂了——底层泛起了腐肉的腥气、铁锈的金属味、旧书发霉的灰尘味。
      “操!”李锐这次骂出了声。
      他用尽全身力气向后拽。
      粉色凝胶依依不舍地松开,发出类似撕开太妃糖的黏连声。他的手终于抽了出来,但手腕上留下了一圈清晰的印记:粉色的、微微发光的环状痕迹,像戴了一个融化的手镯。
      而指尖,指尖上沾着一点凝胶。那东西迅速凝固,变成了一颗小小的、珍珠般的粉色糖果。
      李锐盯着那颗糖,呼吸急促。
      他甩手,想把它甩掉,但糖黏得死死的。他用另一只手去抠,糖却像长进了皮肤里,只留下一点甜腻的触感。
      门还在那里。
      漩涡还在旋转。
      但李锐不再被诱惑了。刚才那一瞥底层的景象,像一盆冰水浇醒了他。
      这不是天堂。
      这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后退,一步,两步,脚踩在糖化的杂草上,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
      转身想跑时,他听到了新的声音。
      脚步声。
      从墓园入口方向传来,踩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啪嗒啪嗒。
      还有哼歌声。
      一个女人的声音,哼着不成调的旋律,在雨夜里显得格外诡异。
      李锐迅速躲到一块高大的墓碑后面,屏住呼吸。手按在对讲机上——虽然知道这玩意儿在墓园里根本没信号。
      来的是个年轻女人,撑着一把透明的雨伞。她穿着米色风衣,脚步轻快得与这场景格格不入,甚至…有点雀跃。
      她在陈勇的墓碑前停了下来。
      李锐透过墓碑间的缝隙看她。二十七八岁,长发,侧脸清秀,但眼睛下面有浓重的黑眼圈。她蹲下身,放下了一本书——李锐瞥见封面,是《创伤心理学:理论与干预》。
      “陈先生,我又来了。”女人开口,声音温和,“今天我想跟你聊聊认知重构。你知道吗?我试了你弟弟说的那个方法,把痛苦的记忆写下来然后烧掉…但没用。烧掉的纸灰里,我还是看得见那些画面。”
      她顿了顿,雨水打在伞面上,啪嗒啪嗒。
      “我还是看得见那个孩子从阳台掉下去的样子。我还是听得见他妈妈在我办公室里的尖叫。我还是…每天晚上都梦到,如果那天我没建议他们‘给孩子更多自由空间’,他是不是就不会爬上去…”
      女人声音哽咽了。
      李锐明白了。这是个心理医生,或者咨询师。她手上沾了人命——不是故意的,但没什么区别。她也来这里找死人倾诉。
      “对不起,我又说这些。”女人擦了擦眼睛,“我只是…不知道还能跟谁说。同事觉得我矫情,督导说我边界感有问题,家人让我辞职…可我辞职了,那些孩子就不存在了吗?那些我救不了的、甚至…”
      她说不下去了。
      然后,她站了起来,转身。
      她看见了那道光。
      女人的反应和李锐完全不同。
      她没有警惕,没有迟疑,而是像被催眠一样,雨伞从手中滑落,啪嗒掉在水洼里。
      “那是什么…”她喃喃自语,朝光走去。
      李锐想喊住她。想冲出去拉住她。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是理智在警告他:别暴露,别惹事,这玩意儿不对劲,快跑。
      可他又想起陈勇推开他的。那一瞬间。
      如果当时有人拉住班长
      “喂!”李锐终于喊出声,从墓碑后站起来,“别过去!”
      女人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看到李锐时,她先是惊恐,但很快认出了他——李锐每个月都来,她也每个月都来,虽然从未搭话,但彼此眼熟。
      “你…你也看见了?”女人指着粉色漩涡,眼睛里有种病态的光,“那是…那是什么?”
      “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李锐快步走过去,拉住她的胳膊,“离远点,我刚碰了,不对劲。”
      “你碰了?”女人没挣扎,反而更感兴趣了,“什么感觉?”
      “…”李锐不知道怎么形容,“很甜。很温暖。但底下有东西。”
      “温暖…”女人重复这个词,像在品尝它的滋味,“我好久没感觉到温暖了。”
      她挣脱李锐的手,又朝门走了一步。
      “等等!”李锐挡在她面前,“你没听见吗?那声音,仔细听!”
      两人静下来。
      八音盒、笑声、篝火声。
      还有底下的:啜泣、尖叫、碾碎声。
      女人的脸白了白,但她没后退:“我每天都能听见那些声音。在我脑子里。至少这个…这个在外面。”
      “你疯了?”李锐不敢相信,“这明显是个陷阱!”
      “我知道。”女人转头看他,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但我已经在陷阱里了。三年了,李锐先生——我知道你叫李锐,我看过墓碑——我每天都在自己的陷阱里。至少这个陷阱…是新的。”
      她笑了,一个破碎的笑容。
      然后她绕过李锐,径直走向粉色漩涡。
      李锐想拉住她,但慢了一步。
      女人的指尖触碰到漩涡的瞬间,整个门突然膨胀。
      粉色的光芒暴涨,把整个墓园废墟照得如同白昼——如果白昼是粉色的话。甜味浓烈到令人窒息,八音盒的声音变得激昂,笑声变成了合唱。
      漩涡伸出更多的凝胶触须,温柔地包裹住女人。
      她没有挣扎。
      她甚至张开了双臂,像在拥抱什么久违的东西。
      “等等!”李锐冲过去,抓住她的风衣后摆。
      太迟了。
      漩涡猛地收缩,像一张嘴完成吞咽。
      女人被拉了进去,速度快得只剩残影。李锐只来得及看见她最后的表情——不是恐惧,而是解脱。然后他手里的风衣布料也被凝胶吞没,连带着他自己,因为抓得太紧,整个人被往前拖。
      李锐想松手,但惯性已经带着他冲进了门的范围。
      粉色凝胶瞬间包裹全身。
      温暖。
      甜蜜。
      拥抱。
      无数美好的感受再次涌入,但这次李锐拼命抵抗。他咬破舌尖,用疼痛保持清醒;他回忆爆炸的瞬间,用更强烈的痛苦对冲虚假的快乐。
      可身体还是在被往里拖。
      他一只脚已经没入漩涡,另一只脚拼命蹬地,在糖化的泥土上犁出一道沟。
      然后他看见了漩涡深处的东西。
      这次更清晰了:
      那是一个小镇。
      粉色的天空,糖果色的房屋,街上走动的身影…
      但那些“人”的走路姿势很奇怪,像提线木偶。
      而且所有东西,都在缓慢地…融化。
      蜂蜜河是真的,但河里浮着东西。
      姜饼森林是真的,但树上挂着东西。
      钟楼也是真的,但楼顶站着两个人影,正低头看着这一切——看着他。
      其中一个人影举起了手,好像在打招呼。
      另一个人影在笑——李锐听不见声音,但他知道那人在笑。
      “不…”
      李锐用尽最后力气,向后猛仰。
      他的身体脱离了凝胶,向后摔倒,重重砸在湿漉漉、糖化的地面上。
      粉色漩涡在他眼前收缩、变淡、最后彻底消失。
      雨声重新占据世界。
      甜味散去。
      八音盒静默。
      只剩李锐躺在地上,大口喘气,浑身湿透,左手腕上粉色的环状印记在黑暗中微微发光。
      还有,他另一只手里,死死攥着一样东西——那个女人风衣上扯下来的纽扣。
      纽扣是珍珠材质,在雨中泛着微弱的光。但仔细看,纽扣表面有一层极薄的粉色糖霜,正在缓慢地…融化。
      李锐不知道自己在雨里躺了多久。
      可能是五分钟,可能是一小时。
      他终于爬起来时,浑身都在抖。不是冷,是肾上腺素褪去后的虚脱,还有更深层的恐惧——不是对门,而是对自己。
      他刚才差点就进去了。
      他刚才真的想进去。
      检查周围:老墙还是塌的,杂草还是高的,墓碑还是湿的。没有任何粉色漩涡存在过的痕迹,除了…
      地面。
      他摔倒的地方,泥土变成了硬糖般的质地,踩上去咔嚓作响。周围几块墓碑表面覆盖着薄薄的糖晶,在雨水中缓慢溶解。
      还有他自己。
      左手腕的粉色印记还在,不疼不痒,但明显不是颜料。他用指甲去抠,抠不掉,像胎记一样长进了皮肤。
      那颗指尖的粉色糖果也还在,现在已经完全凝固,像一颗镶嵌在皮肤里的小珍珠。
      李锐跌跌撞撞走出墓园。
      保安亭的灯还亮着,值班的老王在打瞌睡。李锐没惊动他,直接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墓园旁边那栋老楼的一层,为了方便上班,也为了…离班长近点。
      他冲进卫生间,打开所有灯,看向镜子。
      脸色苍白得像鬼,眼睛里有血丝。
      手腕上的粉色印记在日光灯下更加明显,而且…好像在微微脉动?像有极细的光线在环内流动。
      他打开水龙头,用肥皂拼命搓洗。
      没用。
      用酒精擦。
      没用。
      用刀片轻轻刮。
      刮下了一点皮屑,但粉色在皮肤更深处。
      “操…”李锐靠在墙上,慢慢滑坐到地上。
      他举起那颗纽扣。
      珍珠纽扣,女人的纽扣。他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每个月都来,只知道她也是个被困在过去的鬼。
      现在她进去了。
      进去了哪里?
      那个粉色的小镇?
      那个有蜂蜜河和姜饼森林的地方?
      那个钟楼上有人看着他笑的地方?
      李锐闭上眼睛,那些画面再次浮现:融化的房屋、木偶般的镇民、河里浮沉的…
      他猛地睁开眼睛。
      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解锁,打开浏览器。
      手指在搜索框上悬停。
      该搜什么?
      “粉色漩涡”?“会吃人的门”?“糖果小镇”?
      他输入:“陈勇甜品店”。
      搜索结果都是无关的。
      他删掉,重新输入:“创伤幻觉甜味”。
      还是无关。
      最后,他输入了最荒诞的:“永恒童话镇”。
      搜索结果跳出来。
      第一条是一个视频网站链接,封面是卡通风格的粉色城堡,标题是:《全新沉浸式综艺<永恒童话镇>预告片!》。
      发布者ID:“糖学家_小梦”。
      发布时间:三小时前。
      播放量:已经破十万。
      李锐的手指在颤抖。
      他点开视频。
      欢快的八音盒音乐响起。画面里出现了一个精致的小镇,粉色天空,糖果房屋,街上的人们在微笑、跳舞、分享糖果。一切美好得不真实。
      字幕浮现:“你是否厌倦了现实的苦涩?”
      “你是否渴望永恒的甜蜜?”
      “欢迎来到《永恒童话镇》——这里,所有童话都会成真。”
      画面切换,出现八个卡通头像,下面有名字和简介。
      李锐看见了自己的脸。
      头像下面是:“李锐,32岁,退役军人,寻找内心的平静。”
      旁边是那个女人的脸:“苏晴,28岁,心理咨询师,希望治愈他人也治愈自己。”
      还有其他六张陌生的脸。
      视频继续播放,展示“节目亮点”:甜蜜挑战、情感疗愈、童话任务…
      最后是一行艺术字:“即将开播!敬请期待!”
      评论区热火朝天:
      “期待!画风好治愈!”
      “那个退役军人小哥哥好帅!”
      “心理咨询师姐姐看起来好温柔~”
      “这特效也太真了吧?到底怎么拍的?”
      “什么时候开播?等不及了!”
      李锐盯着屏幕,浑身冰冷。
      预告片。
      综艺。
      特效。
      他们把那扇门、那个小镇、那个吞噬了苏晴的地方——包装成了一档综艺节目。
      而他和苏晴,成了“嘉宾”。
      但苏晴已经进去了。
      而他,差点进去。
      这不是综艺。
      这是…
      手机突然震动,弹出一条推送:
      “您关注的《永恒童话镇》即将开播!点击预约直播,不错过任何甜蜜瞬间!”
      推送的配图,是粉色漩涡的精致插画版。
      李锐猛地摔了手机。
      屏幕裂了,但推送还在显示,那行字在裂缝后面顽强地发光:
      “直播倒计时:47小时32分18秒…”
      李锐捡起手机,屏幕已经黑了,但裂痕里似乎…有微弱的粉光透出?
      他关机,把手机扔到床上。
      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雨还在下,墓园在夜色中只是个模糊的轮廓。但他能看见陈勇墓碑所在的方向。
      “班长,”他对着玻璃上的倒影说,“我可能…摊上大事了。”
      手腕上的粉色印记突然一阵灼热。
      李锐低头看去。
      印记在发光。
      不是反射灯光,是它自己在发光,像夜光手环一样,发出柔和但坚定的粉色光芒。
      而且,光在组成图案。
      李锐眯起眼睛,把手腕凑近。
      光确实在变化:先是形成一个笑脸符号,然后变成一朵小花,接着是一个铃铛,最后…定格成一把勺子的轮廓。
      银色的勺子,在粉色光芒中清晰可见。
      然后光芒淡去,印记恢复原状。
      但李锐记住了那个形状。
      勺子。
      为什么是勺子?
      他冲回床边,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笔记本——退伍后他试着写日记,但只写了三页就放弃了。现在他翻开空白页,用笔快速画出刚才看到的图案:笑脸、花、铃铛、勺子。
      画到勺子时,他的手指突然刺痛。
      低头一看,那颗镶嵌在指尖的粉色糖果,正在融化。
      不是化成水,而是化成…液体光线。粉色的光液顺着他的手指流淌,滴落在笔记本上,自动铺开,形成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亲爱的玩家,欢迎预约。”
      “您的专属剧情已加载。”
      “请于倒计时结束后,准时入场。”
      “错过开场,将永久失去资格哦~”
      字迹在写完最后一笔后迅速凝固,变成硬糖般的质地,在纸面上微微凸起。
      李锐用指甲去抠,抠不动。
      他合上笔记本,又打开。
      字还在。
      他撕下这页纸,用打火机点燃烧掉。
      纸燃烧时发出甜腻的气味,火焰是粉色的。灰烬落在地上,没有变成黑色粉末,而是变成了…一小堆彩色的糖砂。
      糖砂自动排列,再次组成那行字:
      “燃烧无法销毁邀请。”
      “逃避无法取消预约。”
      您已同意条款。”
      然后糖砂融化,渗进地板缝隙,消失不见。
      李锐站在原地,呼吸粗重。
      他看向窗外,看向墓园,看向那个粉色漩涡曾经出现的地方。
      然后他看向自己的双手。
      左手腕的印记。
      指尖曾经有糖的位置。
      还有那颗纽扣,此刻正躺在他的掌心,珍珠表面覆盖的糖霜已经融化殆尽,但纽扣中央,出现了一个微小的、精致的…
      勺子刻痕。
      李锐走到衣柜前,打开最底层的抽屉。
      里面没有衣服,只有一些他用布包起来的东西:军功章、退伍证、还有一把军用匕首——不是配枪,但这是他唯一能留下的武器。
      他拿起匕首,拔出刀鞘。
      刀刃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他用刀尖轻轻划向左手腕的粉色印记。
      刀刃触碰到皮肤的瞬间,印记突然爆发出强烈的粉光,把整个房间染成了诡异的颜色。匕首像切进了凝胶,阻力极大,而且…
      印记在流血。
      流出的不是血,是粉色的、粘稠的、甜腻的液体。
      液体滴在地上,立刻凝固成糖果。
      李锐咬牙,继续用力。
      但刀刃无法深入。粉色液体包裹了刀尖,开始向上蔓延,要把整把匕首都糖化。
      他猛地抽回匕首。
      刀尖已经裹上了一层粉色的糖衣。
      印记完好无损,连皮都没破。
      李锐把糖化的刀尖在桌角敲碎,糖衣剥落,露出下面完好的金属——但那一瞬间,他仿佛听到了遥远的笑声。
      孩童的笑声。
      愉快的、无辜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他扔下匕首,坐回床上。
      倒计时还在脑中回响:47小时…不,现在可能只剩46小时了。
      他有两个选择:
      选择A: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把手腕包起来,把纽扣扔掉,换个城市,换个工作,试着忘记这一切。毕竟,那可能只是幻觉?创伤后应激障碍的集体发作?他和苏晴都疯了,正好疯到了一起?
      但印记在手腕上。
      纽扣在手里。
      手机虽然碎了,但只要修好,那条推送可能还在。
      而且…苏晴进去了。
      那个有着温柔声音、每个月来墓地忏悔、最后带着解脱表情被吞没的女人。
      选择B:赴约。在倒计时结束后,回到墓园,找到那扇门——如果它还会出现——然后走进去。
      去看看那个“永恒童话镇”到底是什么。
      去找到苏晴。
      也许还能…找到别的答案?
      李锐闭上眼睛。
      他想起了陈勇说“甜品店”时的眼神。
      想起了苏晴说“至少这个陷阱是新的”时的破碎笑容。
      想起了漩涡深处,钟楼上那两个看着他的人影。
      其中一个人影在笑。
      另一个在招手。
      李锐睁开眼睛。
      他从床底拖出一个旧背包,开始往里装东西:匕首、手电、压缩饼干、水壶、打火机、急救包、还有那本画了图案的笔记本。
      最后,他拿起那颗纽扣,用细绳穿起来,挂在脖子上,塞进衣领。
      珍珠贴着胸口,微凉。
      手腕上的粉色印记,此刻正发出规律的光,像心跳一样,一明一灭。
      一明。
      一灭。
      仿佛在倒数。
      李锐走到窗边,最后看了一眼墓园。
      雨渐渐小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而他,正在走向一场粉色的永夜。
      “班长,”他低声说,“如果你在天有灵…这次,别推我了。”
      “这次,我自己走进去。”
      他拉上背包拉链。
      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像某种序幕落下的声音。
      也像…
      陷阱合拢的声音。

      ---
      【第一章·完】

      【倒计时:45小时59分03秒】

      【玩家:李锐,已确认入场】

      【玩家:苏晴,已确认入场】

      【剩余席位:6】

      【甜蜜永狱,静候君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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