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折红枝》荷包

5、所谓传言

　　叶还君让马车和武侍等在境外，径自一人过了渡月河，进入正一教的地盘，经人接引至正一教的客厢。

　　客厢的院子极为宽阔，又处在两山之间，因为很清静的缘故，能听到远处风翻林海的声音，间或几声不知什么鸟的叫声，也是清清楚楚。

　　院子里只有一个扫地的年轻的道生，远远看到叶还君入了院，站定了一会，向前迎了几步。叶还君一路近到跟前，主动问了好，自道姓名，并言是为赴贵境道主之约而来的。

　　叶还君披着一件很长的斗篷，雪白长密的狐毛帽沿将脸掩去一半，漫长的下摆垂落地面，几乎将身形完全遮住，只隐约可见淡紫的衣领及异常精美的纹绣。

　　年轻的道生愣了一会，“原来是止剑宫首啊。”他明白过来，走出几步将扫帚轻搁在一边篱墙上，回来将叶还君请进门，道，“稍等片刻，我去请道主过来。案上有茶水，贵主自便。”

　　厢内甚为空敞，目及摆设皆是尊像经法，五行什物，钟磬几拂，果木华药之类，全无入眼有趣之处。叶还君解下披风，在靠窗的长榻上坐了一会，四下无人，渐生倦意，忍不住就移过榻上的棋桌打瞌睡。

　　莫约半个时辰那道生才回来，叶还君听到他的脚步声便睁眼看他。越凌云并没有来，那道生脸上颇有歉意道：“师尊他老人家正诵经礼忏，贵主怕要久等了。”

　　叶还君不动声色地将这句话消化了一遍，微微笑道：“无妨。”见那道生有些呆愣，又道，“你且去忙，不必管我。”

　　道生转身出去，片刻后打了一桶水回来，手握着绞好水的抹布，在远处几案上慢慢擦着并不存在的灰尘。叶还君便打开棋盒，就着棋盘，用棋子排排九宫格什么的。那道生时不时向叶还君望几眼，觉得这位龙岩止剑宫的宫首，除了气质出众相貌华美之外，倒不像传闻中那般盛气凌人不近人情。

　　那道生提着水桶出去，过了近一个时辰，门外响起虚轻有节的脚步声，赵凌云才来了。

　　叶还君抬头，并不起身，笑道：“道主才来，我的腰都要坐疼了。”言语微笑之间，竟是令人意外的好脸色。

　　赵凌云应了一声，撩起道袍坐在叶还君的对面。他正容敛色，端身直腰。叶还君以手支头，身体懒懒斜倚，笑着与他寒喧了几句。

　　越凌云说起话来总是义正言辞地正经，单刀直入就开说聚窟城的事，言谈之间，再次问起叶还君对“八派强攻聚窟城”的看法。其实对于这件事，叶还君的已在赵凌云来信时说得十分清楚，那样难听又直白的语句，很难让人厚着脸皮再问一次。而赵凌云偏又再问了，不清楚倒底是因为对此太过执着，还是根本就是抱着“有种你再说一次”的心态。

　　“这件事我已说过了，我不愿啊。”叶还君说完瞧了赵凌云一眼，微微笑着直了直身体，他坐了近两个时辰，腰疼之说可不是假话，“我近年来身体非常不好，不知道还能留活几年。我信佛，虽然是近几年才有的事，但这种东西真是信就越信，已到了不能自拨的可笑程度。”顿了一顿，又道，“说实话，以我对聚窟城浅薄的了解，不说城外早年设下的阵法，易守难攻的地势，单以那群邪道擅以炼药使毒的本事，我觉得这样硬杀进去，胜算无多。”

　　赵凌云道：“何妨一试。”

　　“一试？以八派几千人的性命为注？道主赌得起，我心里可输不起。”叶还君略笑着，那惯以谈笑的语气，让人分不清哪句正经哪句玩笑。“我总觉得这是件残忍的事……其实我身为止剑宫之首，毕竟年岁轻了些，不会说话，胸无大志眼光浅短，又没有什么见识，自我接手止剑宫以来，已很少再涉江湖大事，只好在案前拨拨算盘，管管几个人的吃穿，就在前些天，连自己的佩剑都被我那义女偷去浇成别的了。止剑宫哪里还有颜面列属“八大派”。”叶还君慢慢道，“干脆我退出，江南李家如今风威正盛，家底殷实，正可替止剑宫接下八门金锁阵的阵门，谢盟主一声号令，强攻聚窟指日可待。”

　　止剑宫若退，那定是个个都退，谁都不是傻瓜，愿意折损自己变相去便宜别人，况且又不是自家的事，为侠义献身什么的，是江湖侠客应有的意识，不是帮派应有的意识。

　　赵凌云心里冷笑着，为着叶还君，为着这些话，为着这世道，为着今早踩到的狗屎和弟子们答错的经问，很想拍案而起，但道主就是道主，心里默念了句“无量天尊”，他竟然忍了。年轻的道生走过来奉上清茶，赵凌云慢饮了一口，叶还君见他良久无话，在想是否应该就此请辞。不想赵凌云放下茶盏，又道：“前几日聚窟城外的八门金锁阵有震荡，有一人从城中掠阵出来了。宫首可知晓此事？”

　　“竟有此事？我并不知晓。”叶还君颇惊讶的，“截杀当场了？”

　　赵凌云道：“没有。宫首可知那人从哪里掠阵出来的？正是从止剑宫固守的景门。我问了话，不想你止剑宫二百号人，竟没一人将那人的脸面看清楚。”

　　“我止剑宫这么多人，竟连脸面也没看清楚。”叶还君想了想结论道，“想必那掠阵之人不是等闲之辈。”赵凌云的面色青了青，又听叶还君笑道，“只是掠阵，不是破阵，想必是那人误打误撞了阵法的某个破绽出来的。不必放在心上。”

　　赵凌云沉默了一会儿，叶还君坐直了身体，转头朝窗外望了一望，道：“这天色暗得好快，也不早了……”叶还君正欲请辞，赵凌云突又道，“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上清观已毁，但地室下的金液却死丹还在，十二天都神煞阵无人可破，那颗邪丹只能守不能取。谢盟主的意思是……八派共治。这个谢盟主应该与你提过吧，不知贵主想好了没有。”

　　“谢盟主的意思我自然照办。”叶还君道，“我过几日派些人过去上清观便是。”

　　“对了，有一个传言不知宫首可有听过。”赵凌云莫明低沉了声音，叶还君难得见他有这般神色，便稍稍倾过去一些，饶有兴致地问：“什么？”

　　“有传言，止剑宫与上清观早年有所勾结，有人说地下中的那颗邪丹是为的你叶还君而养的。上清观之所以杀婴取血，使毒炼药，都是为你叶还君。”

　　叶还君不动声色地静了一会，突得哈哈大笑起来，他咕咚一声倒在榻上，手捂着腹，笑得几乎直不起腰。这么有趣的话题现在才说，真是压轴啊。叶还君笑够了，慢慢支起半个身体，甩了甩宽袖，忍笑道，“这谁说的？本宫想当面领略此人的才华。”

　　“只是传言。”赵凌云说完顿了片刻，却又问，“贵主对那邪丹是否真的有意？”

　　“‘有意’是何意？传言金液却死丹是上清观镇观之宝，有起死回生洗血换骨的功效，这般神乎其神的东西，谁能‘无意’。我当然是有意了。”叶还君埋了埋乱了的头发，“不过又如何？还真能偷来吃了？听说养丹之处围以阵法，你正一天道攻下上清观近一年，仍不能破阵取丹。我即有意又能如何？十二天都神煞阵，光听这名字就吓怕我了。又如谢盟主那样正直无二的人，若被他知道我吃了那邪丹，还不立即被冠个‘魔头’的罪名，到时候将我治罪，替天行道之外又要拖去正法什么的……我要敢有这个想法，怕是睡觉都要睡不安稳了。”

　　赵凌云听来似有讽意，笑了笑，道：“胡言夸张。”

　　“三清在上，我纵对别人胡言，也不敢在真人面前诳语。”叶还君又笑了一阵，转头看了看窗外天色，道，“我真要走了。”见赵凌云点头似要相送，只道不用，他起身，眼睛却还在想着什么事，站着整了整衣领，突然转头正色慢慢道，“阴阳五行尚有内外真假，何况这捕风捉影的传言，道主，没有十足的证据，入耳之前还是经脑比较好。这般言论，我是闻所未闻，真让人敬畏造谣者的居心。”说到末句，竟似有不快。

　　赵凌云未有表示，只是喝茶沉默。两人从衣着气场，到言谈举止三观，几无一处合拍，于是正事说完便散。叶还君披系好斗篷，做礼之后出了厢门。

　　.

　　叶还君出门这天中午，止剑宫来了一位公子。苏余人那时正在午睡，方小寂突然进来要她出去见客。苏余人蒙上被子不耐道：“见什么公子啊，我不去。”

　　方小寂掀开她的被子硬将她拽起来，回头唤进来四个侍候人，将她重新洗脸梳头，侍候人从檀橱里取出几件衣服要给苏余人穿上，方小寂看了一眼，道：“不要这个。”又细看了一眼苏余人，拆去她身上几件发饰玉佩道，“不用这些。”她想了一想，亲自跑出去，不过一会不知从哪弄来一堆素雪绢裙和对襟羽纱衣裳，挑拣了半日，选出一件暗花的细丝褶缎裙，苏余人心中一惊，道：“你不会叫我穿这个吧，这件看上去好傻啊。我不穿。”

　　“怎么会傻呢。女子都应该是这个样子才对。”

　　“你说得挺对的。但时间紧迫让人久等是不好的，我们还是快去接客吧。”

　　“对了，我觉得你是不是应该画画眉啊？”

　　“你说得挺对的，但时间紧迫，我先去接客了。”

　　公子李辰在客厢喝茶，帘后传来衣踞摩擦地席的悉簌声，一抬头，便见苏余人正撩帘走过来。身后的方小寂一身雪白缎衣，笑道：“辰儿，久等了吧。”

　　李辰摇了摇头，那眼光在苏余人脸上浅浅停了一下，如果苏余人看得没错，那张略显刚毅的脸竟有些泛红了。

　　方小寂道：“这是九华堡大护法李如年的孙儿，你之前见过的。还记得的吧。”苏余人细细打量着李辰，脑子里根本记不起任何关于‘见过的’细节，只觉眼熟而已。

　　方小寂道：“今天龙岩城里有花灯节，宫首不在，余人你去陪陪李公子吧。”

　　苏余人没有什么十分乐意的表示，却也没说不愿意。她在外面交陪过的公子很多，李辰是难得有些腼腆可爱的一个。反正叶还君也不在宫里，到处无聊，去走走不错，或许能真的喜欢也说不定呢，苏余人这样想，便朝李辰笑了笑，引他出了门，却又突然问方小寂：“义父什么时候回来？”

　　方小寂说恐怕要很晚，你们随便玩。

　　龙岩城的天色在两人到时已经垂暗下来，城中远近团团簇簇的花灯也因之鲜润明艳，满天的火树银花，将整个城映衬得如同盛放中的烟火。

　　两人随着人流慢慢走着，李辰稍稍走在前面，一面与她搭着话，一面帮她挡着时不时拥挤过来的人群。

　　苏余人想，这人身世不错，相貌脾气很让人喜欢，这时候还不知道拉我的手，真是老实，这样主动体贴人，又不收钱，是个好男人。她想是不是应该主动勾一勾他的手，却转念又想：正因为这人规矩正经，真一勾搭上了反而不好甩脱，还是算了。

　　两人路过佛寺的时候，苏余人到寺里拜了一下，求了一支卦签。她看了一眼卦辞，递给李辰问他这个怎么解。李辰看了一遍卦辞，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了一通，苏余人没听明白，李辰便道这签很难解，又说不准的，你干脆再求一支。苏余人知道这肯定是只下下签，便没问旁边解签的和尚，也没再重新求，只将签往怀里揣了，道：“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