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折红枝》荷包

4、所谓美人

　　司马律和苏余人一起吃的晚饭。苏余人没想到司马律吃饭前似乎已经说完的道理，在喝了一碗汤有了体力的补充后，又如水涨潮般泛滥起来。苏余人捉到一个他说话的空隙，忙放下碗筷以“想方便方便”的名义逃出了自己的厢宛。她在各个殿所空转了两圈，又往白荷池去散步，走在甬石小道上,远远看见叶还君一个人坐在飨亭里支头打瞌睡。

　　苏余人连忙放轻了脚步，绕着亭前几棵大茶梅悄悄近去。花开如瑰，风过处散杂着蝴蝶振翅般细琐的低吟漫语，柔柔飘荡下来，便落在亭外白石雕琢的琴台上。供香缭绕，有些淡红的颜色自晶莹剔透的镂空纹缕中漫漫升腾绕开，掩映着叶还君的容貌，微微扑朔迷离着。

　　苏余人屏息从他身后过去，伸手捂住叶还君的眼，笑道：“猜猜我是谁。”

　　叶还君松开腿上的佛经，拉开她的手道：“你多大了啊，连开晴都不玩这个了。”苏余人趁机反握住他的手，笑嘻嘻地问：“怎么不见夫人啊？开晴竟也没腻着你。”

　　叶还君挣开她的手，将她脑袋上的茶梅花瓣拣干净，解释道：“晚上有九华堡主的生辰酒晏。”

　　“谢盟主新婚夫人的生辰啊。”苏余人道，“你怎么不去啊，看在谢盟主的面子上，不去讨讨好？”

　　叶还君道：“我不去，就是讨她的好了。”

　　苏余人低低笑着，要叶还君讲讲方小寂和九华堡主的事情，叶还君不说，苏余人借故撒起娇来，叶还君知道她借题发挥耍无赖的本事，打住她道：“再这样我走了啊。”苏余人果然停住，转了两圈，便移过石鼓坐台，坐在叶还君身后边上，又勾着叶还君的头发玩来玩去，嘴里哼着轻轻的调子，好像跟什么人调情似的。

　　旁边没人的时候，苏余人便和叶还君凑得很近，几乎要挨到叶还君的身子，叶还君身上的气息清淡柔和，相貌又流丽华美，切近地看着，真想抱一抱。

　　苏余人正想着的时候，常德从远处走过来，近到亭前施了一礼，递上来一封书信。苏余人坐在叶还君身后，看到信封底边“正一天道”的符印。

　　叶还君懒散支着头，将那信纸翻看了一遍，似有不耐地冷笑。问常德：“人走了吗？”常德说没有。

　　“你去跟他说明白，我对聚窟城的事厌烦透了。若不是看在谢盟主的面子上，绝不可能插手。”叶还君慢慢道，“他那‘火烧聚窟八派强攻’的想法，上清观与止剑宫无怨无仇，这般赶尽杀绝的事止剑宫做不出来。我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却也还总想着为子女积点德。他若硬要这样做，止剑宫第一个退出八门金锁阵，到时他爱怎么烧怎么烧。”

　　苏余人听着这些话，心里暗暗忍笑：不做赶尽杀绝的事，宫首你真的有这种好心？她心里这样想，却没把这问出来。底下常德听了这毫不客气的话，还想着等会怎么跟送信人措词比较入耳，叶还君却已把书信递还给了他，又道：

　　“这约我是不会赴的。当然了，他或许觉得是为了‘天下苍生’才去剿的上清观，现在面对聚窟城，人人都应该出力给他收拾残局，我这样不通情理，真是让他非常委屈，来日还要再请谢寺卿到我这来评理是不是？”

　　叶还君支着头道，冷笑着慢慢道：“这人啊，想法就是有趣。若是我，当日在鹤鸣山就赶尽杀绝，让那三千邪道消失的干干净净。弄出这种拖拉的局面，合该回去一头撞死。牵动八大派不算，现在还要拿整个聚窟城去陪葬，他真好意思说出口。他是不是忘了，聚窟城里不止三千‘邪道’，还有许多他平时口口声声的‘无辜苍生’，一把火烧下去要损他多少功德。”

　　“身为道士，‘功德’这东西他肯定是没有，但既生为人，好歹有点‘慈心’吧，都说道者三宝，以慈为先，就算是拿来装门面也是少不得的。这些话你一个字也别省，全说给他听就是。免得又不死心,商约来商约去,没完没了。”

　　常德应承着叶还君的话退了下去。苏余人静坐在他身后，支着下巴听了个全场，叶还君不怎么说话，但只要一开口，不管是读书啦，闲聊啦，讲大道理啦，甚至骂人之类的，苏余人都觉得好听有意思，这与司马律那种是全然不一样的。大概是因为心里“有爱”的缘故，叶还君做什么她都觉得舒服受用。这在无爱的旁观者看来，根本是难以理解的。

　　.

　　方小寂去九华堡去了两天还未回来，叶还君心里牵挂，便派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回来的人告诉他：“夫人在陆堡主的晏上见到了谢盟主，与谢盟主的好友凌云真人相淡甚欢，被请去正一教做客去了。”

　　叶还君还不知道方小寂？老实乖巧贤妻良母的，问世间“道”为何物，凭她那点有限的理解力，根本想象不出来，又如何与凌云真人那般热衷“替天行道”的人相谈甚欢？只怕是因为近来聚窟城的事被缠上了。

　　当下派了庞诛一行人去“接夫人回家”，凭庞诛平日雷厉风行的作风，竟到了次日入夜才将方小寂接回止剑宫来。庞诛将方小寂扶下马车，回头遣退了宫女侍婢，亲自将她送到叶还君就寝的暖阁门口，妙绶替方小寂解下披风，叶还君出来，庞诛近前去低语说了什么，便与妙绶一起退了。

　　叶还君好似刚洗过头发，发梢湿湿的，手上还拿着软巾。他看了一眼方小寂，将她额前被风帽压乱的头发往后括了括，转过插屏在烧着银骨炭的铜鼎边坐着。方小寂也凑上前去坐了，问他这几天过得怎么样啊，有没有吃药啊，说着拿过软巾替他慢慢擦着头发。

　　方小寂这次去九华堡见陆芷清，本来只是想叙叙旧来着，说的话题也只在女人家的吃穿用度上打转，陆芷清因为刚嫁了谢寺卿近来又有怀孕的征兆，对这些平日不屑的事情也感兴趣起来。两人从酒晏上撤到后院清静处，聊些清淡平常的闲事，正说到胎儿保育问题，不想谢寺卿突然冒出来插话，因为知道方小寂是止剑宫夫人的缘故，莫明其妙将话题引到当今武林局势上去。方小寂礼貌应了几句，牵扯出谢寺卿大片忧国忧民的陈词，更不用说晏后被拉着往正一教走了一趟，又与传说中的凌云真人见了面。

　　方小寂觉得那位凌云真人并没有叶还君认为的那样讨厌,可能是因为道威太“尊严”的缘故,给性情懒散不羁的叶还君嫌恶了。

　　“我今天见到了正一教的道主，觉得那人并不讨厌，说话还算入情入理的……”方小寂轻轻说着，果然不到三句就绕到聚窟城的事情上去，几乎是借方小寂的口为前天那封信上的事情再次辩解起来，并约叶还君明日再去“见面”，叶还君面上无所表示，内心却不得不敬畏赵凌云的用心。只道：“我看不上他，一如他看不上我，话不投机两看生厌，有什么好再见的。你这样为他讲话，岂不知他是利用你来算计我？”

　　“看你，又想多了吧，人无完人，聚窟城的事，也有他的无奈……”

　　“哈，他给了你什么好处了，值你这样为他说话。”叶还君拿过方小寂手上的软巾，“说他无奈，要知天灾不过人祸，现今这局面难道不是他自己搞出来的？天作孽犹可违自做孽不可活，这些个道门，成天不是派系斗争就是肃清异己，隔三差五还要内哄一回，打赢了发疯输了也发疯，一年到头没有安生的时候。要真能做到道士的基本本份，一慈二俭三不先，满门上下清清静静过日子，就不会弄成现在这样。顶着替天行道的名义把江湖弄得腥风血雨，难道就不该为此付点代价么？”

　　你这样说是不错，不过是不是有点冷情啊。

　　“我冷情？”叶还君站起来，“当初正一教火烧鹤鸣山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他们残忍啊，想着他们当初那肆无忌惮的作为，如今又怨叹连连的，想着就像笑话。”

　　叶还君摆出这样的脸色，方小寂就不说话了，说理的话，方小寂哪是叶还君的对手啊。叶还君斜眼看他，瞧她呆呆的样子，真是郁闷不行，半晌，问她：“你现在觉得凌云真人怎么样啊？”

　　方小寂抬头回他：“我还是觉得他并不讨厌。”

　　叶还君拿过玫瑰椅上的川扇面无表情地扇了扇，起身要走开去，方小寂连忙拉住他的衣袖，顺势将手滑到衣服里：“哎呀，真生气了啊。”叶还君别过脸，却挣不开她的手，便说自己想到外面走走，方小寂勾着他的腰不放：“外面都黑了，你去哪啊。又刚下过雨，非常冷，你刚洗过澡，头发还没干，可不好招风寒了。”说着便往暖阁的榻上走：“来吧来吧，睡觉了，不要讲这些道理了。”

　　也是，红烛一灭，双双一躺，哪里还是讲道理的时候呢？

　　.

　　次日，苏余人在亭池边见着方小寂，上前问夫人好，并道：“怎么一大早就不见宫首啊？”

　　方小寂晒着太阳答她：“赴正一道主的约去了。”

　　“我以为他不去了啊。”苏余人心中挺奇怪，挨着方小寂坐下来道：“怎么才一天就改了主意？”

　　“大概是之前那道主不太会哄人吧。”方小寂微微笑着，半晌道，“须知你家宫首啊，是个美人性情，讲道理的不行，要用哄的才见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