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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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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恶行录
寅时·深渊中层
青黛的魂魄快要散了。
几个低等怨灵围着她撕扯,每撕下一片魂光,她就透明一分。但她没哭,也没求饶,只是瞪着眼睛,死死瞪着深渊上方——那里隐约能看见永夜屏障的微光。
她在看永昼大陆的方向。
在看天罡宗的方向。
在看...冷楚寒院子所在的方向。
“恨吗?”一个声音问。
青黛没回头:“恨。”
“想复仇吗?”
“想。”她顿了顿,“但我更想知道...他有没有哪怕一瞬间,真的喜欢过我。”
声音沉默。
然后苏柒柒从黑暗中走出来。
不是走,是浮现。像墨滴入清水,从无到有,从虚到实。大红嫁衣,纯黑眼眸,心口破洞里怨气翻涌如黑蛇。
青黛的魂魄剧烈颤抖。
“宗...宗主...”
“我现在是怨灵领主。”苏柒柒蹲下身,与她平视,“青黛,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我送你入轮回,下辈子投个好胎。第二...”
她伸手,指尖轻触青黛透明的脸:
“变成和我一样的东西。靠恨意活着,用怨气杀人,每天晚上被记忆折磨得睡不着,心口的伤永远好不了。”
青黛看着她的眼睛。
看了很久。
然后问:“选第二条...能报仇吗?”
“能。”
“能让他...痛吗?”
“能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青黛笑了。笑容凄厉如破碎的琉璃。
“那我选第二条。”
苏柒柒点头,指尖按在她眉心。
怨气如潮涌入,重塑魂魄,凝聚形体。当青黛再次“睁眼”时,她已经变了——
水青色长裙染上暗红斑块,像干涸的血。眼睛是猩红色的,指甲漆黑尖锐。眉心一道黑色竖痕,那是审判者的印记。
“从今天起,”苏柒柒说,“你名青煞。你的权柄是审判背叛者——让他们尝遍自己种下的苦果。”
青煞跪地,却没有立刻说“谢领主”。
她低着头,猩红眼眸盯着地面——那里没有影子,怨灵不配拥有影子。
许久,她忽然开口,声音因怨气侵蚀而沙哑破碎:
“宗主…对不起。”
苏柒柒脚步一顿。
青煞没有抬头,肩膀开始剧烈颤抖。黑色的泪——怨灵特有的、混着血与恨的泪——一滴一滴砸在地上,腐蚀出细小的坑洞。
“那日在大殿上…我看着您,看着您胸口淌出来的血…”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像被人掐着喉咙,“我多想喊出来…多想说‘都是假的!是冷楚寒逼我的!’…”
“可我发不出声音。”
“因为他在我身上种了‘禁言蛊’——我若敢说半个字,蛊虫就会咬穿我的喉咙,然后…咬穿我‘父母’的喉咙。”
她终于抬起头,猩红眼眸里翻涌着无边的痛苦:
“您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
“我跪在那里,看着您走向剑尖时,心里想的竟然是…”
“…‘宗主死了,少爷就会永远记得我了吧?’。”
空气死寂。
苏柒柒的纯黑眼眸看着她,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
青煞惨笑:“您看,我多贱啊。”
“明明知道那是假的父母,明明知道他在骗我…可当他用幻术让我‘看见’爹娘被刀架着脖子时,我还是怕了。”
“我怕失去那对…根本不存在的亲人。”
“我更怕…失去他。”
她忽然膝行上前,伸手抓住苏柒柒的嫁衣下摆——动作小心翼翼,像怕弄脏了那身红。
“宗主,您还记得…我十五岁那年,掉进寒潭的事吗?”
苏柒柒沉默片刻:“记得。”
那年初冬,青黛失足掉进玄月宗后山的寒潭。
潭水刺骨,她挣扎了几下就往下沉。意识模糊时,看见一道红色身影跃入水中——是苏柒柒。
她被捞上来时已经冻僵,嘴唇发紫,连哭都哭不出来。
苏柒柒把她抱回自己房间,屏退所有侍女,亲手替她换下湿衣。
“笨。”宗主当时只说了一个字,语气却温柔得不像话。
她烧了整整三天。
每夜昏沉中,都能感觉到有人坐在床边,用温热的手帕擦她的额头,用灵力温养她冻伤的经脉。
第四夜她终于退烧,半夜醒来,看见苏柒柒伏在床边睡着了。
烛光暖黄,照在宗主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苏柒柒的脸颊。
温的。
原来高高在上的宗主…也有温度。
苏柒柒醒了,睁眼看她:“醒了?”
她慌忙缩手,脸涨得通红:“宗、宗主…对不起…”
苏柒柒却没生气,只是伸手探了探她额头:“不烧了就好。”
然后起身,从桌上端来一碗一直温着的药。
“喝了。”
她接过药碗,眼泪突然掉下来,砸进褐色的药汁里。
“哭什么?”苏柒柒问。
她摇头,说不出话——只是忽然觉得,这世上原来还有人,会在她生病时守在床边,会为她温着一碗药。
那夜她喝完药,苏柒柒没有走,而是坐在床边陪她说话。
说玄月宗的月亮有多亮,说后山的桃花明年会开得多好,说…
“青黛,以后别一个人去寒潭边。”
“为什么?”
苏柒柒看着她,眼神很深:“因为我会担心。”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被人用“担心”这个词。
那一晚,她睡着后,苏柒柒轻轻搂着她,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她冰冷的身体。
十七岁生辰那夜,青黛躲在柴房哭——因为冷楚寒送了她一枚玉簪,转头就当着她的面,把另一枚更精致的送给了苏柒柒。
苏柒柒找到她时,她正抱着膝盖缩在角落,脸上泪痕未干。
“因为他?”宗主问。
她点头,又摇头,哭得更凶。
苏柒柒没说话,只是拉着她走到院中石凳坐下。月光很亮,照得地面一片银白。
然后宗主做了一件让她记了一辈子的事——
苏柒柒拆掉了她头上那枚廉价的玉簪,随手扔进草丛。
“这种垃圾,不配戴在你头上。”
接着,宗主从自己发间取下一支白玉簪——通体温润,簪头雕着一弯小小的月牙,是玄月宗主的信物之一。
“低头。”
她懵懵地照做。
苏柒柒用那支白玉簪,仔仔细细替她绾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手指很轻,碰到她头皮时,带着微凉的触感。
“好了。”
她抬手想摸,被苏柒柒按住:“别动。”
然后宗主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
月光下,苏柒柒的眼睛像盛着整片星河。
“青黛,你记住——”
“你是我玄月宗的人,是我苏柒柒亲自带回来的人。”
“你不比任何人低贱,不需要为任何人的施舍流泪。”
“如果有一天,有人让你觉得自己不配…”
苏柒柒伸手,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
“你就来告诉我。”
“我帮你告诉他——你配得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那夜她哭得说不出话,只是用力点头。后来她才知道,那支白玉簪是苏柒柒母亲的遗物。宗主戴了十年,从未离身。
却在她哭的那夜,亲手簪在了她头上。
青煞抓着嫁衣下摆的手在发抖。
“宗主…那支簪子…我还留着。”她哽咽着说,“被我藏在玄月宗后山那棵老桃树下…用油纸包了三层…”
“我知道我不配…可我就是舍不得扔…”
她终于崩溃,额头抵着苏柒柒的鞋尖,发出压抑了太久的、野兽般的哀鸣:
“我背叛了您…背叛了那个在寒潭里捞我起来的您…背叛了那个在月下替我梳发的您…”
“我为了一个把我当狗的男人…亲手把您推向了剑尖…”
“宗主…您杀了我吧…”
“我这样的人…连当怨灵都不配…”
苏柒柒蹲下身。
纯黑眼眸看着眼前这个颤抖的、满身怨气却还在流泪的女子。
许久,她伸手,轻轻放在青煞头上——就像很多年前,在寒潭边抱起那个冻僵的小侍女那样。
“青黛。”
她第一次叫了那个旧名。
青煞浑身一颤。
“那日在大殿上,”苏柒柒的声音很平静,“你跪在那里,右手一直攥着衣角——那是你从小到大的习惯,一紧张就会攥衣角。”
“我看见你的指甲掐进掌心,血滴在地上。”
“所以我知道——”
“你不是自愿的。”
青煞猛然抬头,猩红眼眸里满是不可置信。
苏柒柒继续道:“而且你跪的位置,正好挡住冷楚寒的右手——他当时握着‘血咒符’,若我反抗,他会立刻引爆符咒,拉半个大殿的人陪葬。”
“你是故意的。”
“你在用你的身体…替我挡那道死咒。”
青煞瞪大眼睛,嘴唇颤抖:“您…您知道…”
“我一直知道。”苏柒柒轻轻擦去她脸上的黑泪,“所以我不怪你。”
“我怪的是那个把你逼到这一步的世道…怪的是那个把你当棋子用的男人…”
“但我从未,怪过你。”
青煞愣愣地看着她,许久,忽然扑进她怀里,放声大哭。
像十五岁那年掉进寒潭后,在她怀里发抖那样。
像十七岁生辰那夜,在她膝上流泪那样。
只是这一次,她哭的不是委屈,不是卑微,而是…
迟到了太久的悔恨,和终于被原谅的救赎。
苏柒柒没有推开她,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任由那身大红嫁衣被怨气与黑泪浸染。
许久,青煞的哭声渐渐平息。
她退后一步,重新跪好,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如往日一样,亲吻着鞋面。
这一次,不是忏悔,是誓言。
“宗主。”
“从今日起,我这条命是您的。”
“您要复仇,我为您执刀;您要杀人,我为您染血;您要下地狱…我为您开路。”
她抬起头,猩红眼眸里燃烧着某种炽烈到近乎疯狂的光芒:
“冷楚寒欠您的,我替您讨。”
“我欠您的…我用生生世世还。”
“只要您一句话——”
“我可以是您最忠的狗,也可以是您最利的刀。”
“但求您…别不要我。”
苏柒柒看着她,许久,伸手将她扶起。
纯黑眼眸里,第一次泛起极微弱的、属于“苏柒柒”而非“怨灵”的温柔。
“我不要狗,也不要刀。”
她轻声说:
“我要你活着。”
“以青煞之名,为自己活一次。”
青煞怔住,眼泪再次涌出——但这一次,泪是清的,像十五岁寒潭里,被苏柒柒捞起来时,滴在她手背上的那滴。
她用力点头,声音哽咽却坚定:
“好。”
“我活。”
“但您得答应我一件事——”
“等我帮您讨完所有债,等我杀光所有该杀的人…”
她看着苏柒柒心口那个贯穿的破洞,猩红眼眸里闪过刻骨的痛:
“您得让我…陪您一起死。”
“黄泉路上,我还给您梳头。”
“下辈子…我还当您的侍女。”
“但下一次——”
她一字一句,像在发最毒的誓:
“我一定…死在您前面。”
苏柒柒看着她,许久,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好。”
一个字。
却让青煞笑了——那是她成为怨灵后,第一个真正像“青黛”的笑容。
哪怕满脸是泪。
哪怕满身是伤。
“起来吧。”苏柒柒转身,“该去收债了。”
“第一站去哪?”
“天罡宗,炼魂崖。”苏柒柒的声音冰冷如铁,“冷云亭关在那里,不是吗?”
两人化作黑雾,融入深渊的黑暗。
而在她们离开后,深渊最底层的王座上,永夜君王缓缓睁开眼睛。
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棋子。
棋子是白色的,温润如玉,仔细看能看见里面封印着一缕极淡的银光——那是青黛的痴情魄,刚才她忏悔时,被悄然剥离的一缕。
“第二枚…”他轻声说,指尖摩挲着棋子表面,“还差最后两枚…”
窗外(深渊哪有窗?但那里确实有一扇窗,窗外是崩碎的星空)星光黯淡。
三千年了。
这场以“痴情魄”为棋子的局…
终于要凑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