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棠撞进望舒月 ​》闻檀荼

11、沉默的同谋

　　清晨的风，带着雨后的湿意，刮过教学楼的走廊。
　　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窗台上。
　　江野棠踩着预备铃走进教室时，眼底还带着未散尽的青黑。
　　那青黑像晕开的墨，藏着一夜未眠的疲惫。
　　她的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拉开同桌的椅子坐下时，动作慢得近乎凝滞。
　　桌肚里的伞，还带着潮湿的水汽，伞骨上的水珠，顺着布料往下滴，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谢望舒抬眼，目光落在她的手背上。
　　那道被玻璃碴划开的口子，结痂了，暗红色的痂，像一道丑陋的疤痕，趴在苍白的手背上。
　　他的笔尖顿了顿，刚要开口，却看见江野棠猛地缩回了手，塞进了校服口袋里。
　　动作快得，像在掩饰什么。
　　谢望舒的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说出话。
　　他低下头，翻开数学课本，书页上的公式，却变得模糊不清。
　　昨晚楼下的争吵声，还在耳边回响。
　　母亲的哭声，尖锐得像被撕裂的绸子，一声接一声，撞在耳膜上。
　　父亲的怒吼，带着压抑的怒火，震得整栋别墅都在发抖。
　　玻璃碎裂的脆响，还有那把明晃晃的菜刀，在水晶灯下闪着的冷光。
　　他一夜没睡。
　　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看着天边慢慢泛起鱼肚白。
　　眼底的疲惫，像一层化不开的雾。
　　早自习的读书声，朗朗地响起，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传进耳朵里，变得沉闷而遥远。
　　江野棠趴在桌子上，脸朝着窗外，肩膀微微蜷缩着。
　　她没睡好。
　　母亲昨晚哭了半宿，嘴里翻来覆去地骂着父亲，骂着这个家，骂着她是个讨债鬼。
　　那些尖利的话语，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耳朵里，扎进她的心里。
　　她是后半夜才睡着的，梦里全是破碎的酒瓶，和父亲输红了的眼。
　　窗外的香樟树，叶子绿得发亮，风一吹，就晃来晃去，像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江野棠的目光，无意识地飘向谢望舒。
　　他坐在旁边，脊背挺得笔直，手里拿着笔，却半天没写一个字。
　　他的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和她一样。
　　他的脸色，也很苍白，平日里干净的下颌线，此刻透着一股疲惫的颓唐。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笔杆，指尖泛白，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江野棠的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她想起昨晚，他站在巷口，任由雨水打湿他的头发和衣服。
　　想起他转身时，背影里的落寞。
　　想起他家那栋，灯火通明的别墅。
　　那样光鲜亮丽的地方，难道也藏着，不为人知的裂痕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掐灭了。
　　她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谢望舒是什么人？
　　成绩优异的班长，家境优渥的少爷，活在阳光里的少年。
　　怎么会和她一样，被困在泥沼里。
　　她别过头，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窗外。
　　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
　　有点痒，有点涩。
　　第一节是语文课。
　　老师抱着一沓课本，走进教室，推了推眼镜，清了清嗓子。
　　“今天我们朗读《背影》，大家跟着我，体会文中的情感。”
　　教室里响起整齐的翻书声。
　　江野棠慢吞吞地翻开课本，目光落在那篇熟悉的课文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老师点了几个同学朗读，声音清脆，带着少年人的朝气。
　　轮到江野棠时，她愣了一下，才慢吞吞地站起来。
　　她张了张嘴，声音刚出口，就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断断续续的，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念不顺畅。
　　教室里静了一瞬，有人忍不住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小，却像一根针，扎得江野棠的脸，瞬间涨红了。
　　她攥紧了课本，指尖泛白，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老师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语气平淡：“坐下吧，下次注意点。”
　　江野棠低着头，快步走回座位，坐下时，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响。
　　她把脸埋进臂弯里，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她的窘迫。
　　谢望舒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目光里，没有嘲讽，没有探究，只有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像雨后的湖面，平静无波，却藏着深深的涟漪。
　　江野棠避开他的目光，把头埋得更深了。
　　心里的委屈，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堵得她喉咙发疼。
　　她的喉咙，还带着淡淡的疼。
　　是昨晚哭的。
　　哭到最后，连声音都哑了。
　　早自习的下课铃响了。
　　同学们吵吵嚷嚷地站起来，有的去打水，有的去聊天，教室里瞬间变得热闹起来。
　　只有江野棠，依旧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谢望舒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他想递一张纸巾给她，想开口安慰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怕自己的关心，会变成冒犯。
　　怕自己的询问，会揭开她不愿示人的伤疤。
　　他只能坐在那里，看着她，沉默不语。
　　课间操的时候，江野棠没去。
　　她坐在教室里，趴在桌子上，闭着眼睛，却毫无睡意。
　　脑子里，全是母亲昨晚的哭声，和父亲摔门而去的背影。
　　谢望舒也没去。
　　他坐在旁边，拿出速写本，却没有动笔，只是看着空白的纸页，发呆。
　　他的速写本上，画满了各种各样的人，有老师，有同学，还有巷口的那个女孩。
　　可今天，他的笔尖，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脑子里，全是母亲昨晚歇斯底里的样子，和父亲阴沉的脸。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他们两个人。
　　风从窗外吹进来，卷起窗帘的一角，露出外面湛蓝的天空。
　　天空很干净，像被水洗过一样。
　　干净得，有点刺眼。
　　江野棠忽然觉得，喉咙有点发堵。
　　她想开口，想问他，你是不是也有什么烦心事？
　　想问他，你眼底的青黑，是不是也和她一样，是熬夜熬出来的？
　　想问他，光鲜亮丽的生活，是不是也藏着，不为人知的疲惫？
　　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们是同桌，是同学，却也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有什么资格，去窥探他的生活？
　　谢望舒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速写本的封面。
　　封面是黑色的，有点旧了，边缘磨损得厉害。
　　他看着江野棠蜷缩的背影，看着她露在外面的，那截苍白的脖颈。
　　看着她耳后，那缕被风吹乱的头发。
　　他想开口，想问她，手背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想问她，声音为什么哑了？
　　想问她，昨晚回家后，是不是又受了委屈？
　　可他也说不出口。
　　他知道，江野棠是个刺猬，浑身长满了尖刺，一碰就会竖起防备。
　　他怕自己的关心，会被她误解。
　　怕自己的询问，会让她更加难过。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
　　沉默得，像两个默契的同谋。
　　沉默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第二节是数学课。
　　数学老师抱着一沓试卷，走进教室，脸色严肃得像块铁板。
　　“昨天的作业，我批改完了，整体情况很不好。”
　　他的目光扫过全班，最后落在了江野棠的身上，带着点明显的嫌弃。
　　“尤其是某些同学，基础太差，错得一塌糊涂。”
　　江野棠的头，埋得更低了。
　　她知道，老师说的是她。
　　作业发下来，鲜红的叉号，像一张张嘲讽的脸，印在纸上。
　　江野棠把作业本往桌肚里塞了塞，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老师开始讲题，讲得唾沫横飞，声音洪亮。
　　江野棠听得昏昏欲睡，那些公式和定理，像密密麻麻的蚂蚁，爬在黑板上，晃得她头晕。
　　她趴在桌子上，用胳膊肘撑着脑袋，目光无意识地飘向谢望舒的作业本。
　　他的作业本上，全是红色的勾，解题步骤写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江野棠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抄他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掐灭了。
　　她江野棠就算考零分，也不会抄别人的作业。
　　她撇了撇嘴，转过头，继续对着窗外发呆。
　　老师讲完了基础题，开始讲最后一道压轴题。
　　那道题很难，班里的同学，大多都皱着眉头，一脸茫然。
　　老师点了几个同学起来回答，都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
　　老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道题，就这么难吗？”
　　他的目光扫过全班，最后落在了谢望舒的身上，语气缓和了一点。
　　“谢望舒，你来讲讲。”
　　谢望舒站起来，拿起粉笔，走到黑板前。
　　他的动作很轻，却很从容。
　　他在黑板上写下解题步骤，一笔一划，工整清晰。
　　他的声音，很清润，带着少年人的沉稳，把解题思路讲得明明白白。
　　全班同学，都听得聚精会神。
　　江野棠也抬起头，看着黑板上的字迹，看着谢望舒站在讲台上的背影。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
　　那一刻，他像一道光，照亮了整个教室。
　　老师满意地点了点头，让谢望舒坐下。
　　然后，又把目光投向了江野棠。
　　“江野棠，你上来做这道题。”
　　江野棠愣了一下，慢吞吞地站起来。
　　她走到黑板前，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脑子一片空白。
　　她攥着粉笔，迟迟没有下笔。
　　教室里，一片安静。
　　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她肯定不会做。”
　　“就是，基础那么差。”
　　“真是浪费时间。”
　　那些声音，像针一样，扎进江野棠的耳朵里。
　　她的脸，越来越红，手心，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就在这时，谢望舒站了起来。
　　他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传遍了整个教室。
　　“老师，江野棠的作业，有几道题是思路错了，不是没认真听。”
　　“我可以帮她讲。”
　　全班哗然。
　　同学们都转过头，看着谢望舒，眼神里带着惊讶。
　　老师愣了一下，看着谢望舒，又看了看江野棠，脸色缓和了一点。
　　“行，那你帮她讲讲。”
　　“下次作业，不许再错这么多。”
　　江野棠低着头，走回座位。
　　她的眼眶，有点发烫。
　　她坐在椅子上，没看谢望舒，只是默默地把作业本拉到面前。
　　谢望舒也没说话，只是拿出草稿纸，开始在上面写解题步骤。
　　他的字迹，依旧工整，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
　　他把每一个步骤，都写得清清楚楚，连最基础的公式，都标注在了旁边。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草稿纸上，落在他的手上，落在她的作业本上。
　　两个少年的胳膊，隔着一道窄窄的缝隙，几乎要碰到一起。
　　江野棠看着草稿纸上的字迹，看着谢望舒低垂的眼睫，看着他笔尖划过纸面的弧度。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软乎乎的，带着点涩。
　　谢望舒写好步骤，把草稿纸推到她面前。
　　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背。
　　江野棠的身体，猛地一颤。
　　像被电流击中了一样。
　　谢望舒也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回了手。
　　手指，微微蜷着，有点不知所措。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他的眼底，带着淡淡的歉意。
　　她的眼底，带着点点的慌乱。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温柔。
　　窗外的风，吹过香樟树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
　　教室里的读书声，朗朗地响着。
　　像一首，温柔的歌。
　　下课铃响了。
　　谢望舒收起草稿纸，放进自己的书包里。
　　江野棠低下头，小声说了句：“谢谢。”
　　声音很轻，像一阵风。
　　谢望舒的嘴角，勾了勾，露出一抹极淡的笑。
　　“不客气。”
　　他说。
　　张扬走过来，拍了拍谢望舒的肩膀，挤眉弄眼地说：“班长，你怎么还帮她讲题啊？”
　　“不怕被她带坏？”
　　谢望舒的脸色，冷了下来。
　　他看着张扬，眼神里带着点淡淡的疏离，语气平淡，却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力道。
　　“她不是坏学生。”
　　张扬愣了一下，看着谢望舒眼里的冷意，悻悻地闭上了嘴。
　　他撇了撇嘴，转身走了。
　　江野棠抬起头，看着谢望舒的侧脸。
　　阳光落在他的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他的嘴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她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暖意。
　　像雨后的阳光，透过云层，洒在身上，暖融融的。
　　中午放学的时候，江野棠收拾书包的动作，慢了一点。
　　她把课本一本本放进书包里，动作很轻，很缓。
　　谢望舒也没急着走。
　　他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教室里的人，渐渐走光了。
　　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斑。
　　江野棠背起书包，刚要站起来，却看见谢望舒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东西。
　　是一盒草莓味的牛奶。
　　温热的。
　　盒子上的草莓图案，鲜艳得有点刺眼。
　　他把牛奶递过来，声音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温柔。
　　“你的声音哑了，喝点热的。”
　　江野棠看着那盒牛奶，看着他指尖的温度，看着他眼底的关切。
　　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接过牛奶，指尖碰到他的手指，冰凉的触感，带着点温暖的温度。
　　像一股暖流，从指尖，蔓延到心底。
　　“谢谢。”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柔软。
　　谢望舒笑了笑，没说话。
　　只是看着她，眼底的光，像星星一样亮。
　　江野棠攥着那盒牛奶，走出教室。
　　阳光落在她的身上，暖融融的。
　　她回头，看了一眼教室门口。
　　谢望舒站在那里，看着她，嘴角带着淡淡的笑。
　　像一道，温柔的光。
　　江野棠转过身，快步走出教学楼。
　　手里的牛奶，很暖。
　　暖得，烫到了心里。
　　她知道，他们之间，依旧隔着一条鸿沟。
　　隔着破败的小巷，和光鲜的别墅。
　　隔着破碎的家庭，和难言的心事。
　　可她也知道，在那些沉默的瞬间里，在那些小心翼翼的关心和帮助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改变。
　　像两颗，在黑夜里独自闪烁的星，终于，看见了彼此的光。
　　像两朵，在风雨里飘摇的花，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枝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