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雨夜的裂痕 ...
-
雨还在下。
淅淅沥沥的,敲在那把黑色的折叠伞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巷口的风,裹着潮湿的凉意,卷着两人的衣角,轻轻晃动。
江野棠的指尖,还残留着伞柄传来的温度。
她看着谢望舒把伞塞进她手里,动作很轻,像怕碰碎了什么易碎的东西。
“拿着吧,雨还没停。”
他的声音,被雨声模糊了几分,却依旧清晰地落进她的耳朵里。
江野棠攥着伞柄,指节微微泛白。
她抬眼,撞进他的目光里。
雨珠顺着他的发梢滑落,滴在他的睫毛上,像嵌了两颗透明的泪。
他的肩膀,还留着一大片湿痕,深色的校服布料,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少年清瘦的轮廓。
“那你怎么办?”
江野棠的声音,很轻,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迟疑。
谢望舒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指尖划过下颌线,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
“我家离得近,跑几步就到了。”
他笑了笑,嘴角的梨涡浅浅地陷下去,在灰蒙蒙的雨幕里,像一抹微弱的光。
江野棠看着他,忽然说不出话。
巷子里的路灯,昏黄的光透过雨帘,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边。
身后的巷子,幽深而破败,墙皮剥落的红砖房,在雨里静默着,像一个个沉默的叹息。
她知道,这条巷子,藏着她所有的不堪。
藏着赌鬼父亲的债,藏着酗酒母亲的泪,藏着那些见不得光的,狼狈的日子。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想把自己藏进巷子的阴影里。
谢望舒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目光落在她身后的巷子深处,没有丝毫的探究,只有淡淡的平静。
“快进去吧,路滑。”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
江野棠攥着伞的手,紧了紧。
她张了张嘴,想说谢谢,想说你也早点回家,想说很多很多话。
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了两个字。
“再见。”
谢望舒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他没立刻转身,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
雨丝落在他的脸上,他却像是毫无察觉。
目光里,有她看不懂的情绪,像被雨水打湿的雾,朦胧而柔软。
江野棠别过头,不敢再看。
她转过身,踩着巷子里坑坑洼洼的积水,一步步往里走。
帆布鞋踩进水里,冰凉的触感瞬间漫过脚趾。
她没有回头。
却能感觉到,身后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
像一束暖光,穿过雨幕,落在她的背上。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带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直到走进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她才停下脚步。
她靠在门后,透过门缝往外看。
雨幕里,谢望舒的身影,依旧站在巷口。
他没有撑伞,任由雨水打湿他的头发,他的衣服。
过了很久,他才转过身。
黑色的校服,在雨里渐渐模糊。
他的脚步,不疾不徐,一步步走向巷子外的柏油路。
走向那个,和这条巷子,截然不同的世界。
江野棠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雨幕里。
攥着伞柄的手,忽然松了松。
伞面上的雨水,顺着伞骨滑落,滴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她的眼眶,有点发烫。
她推开门,一股浓烈的酒气混杂着霉味扑面而来,呛得她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客厅里一片狼藉,沙发上的海绵裸露在外,像一块溃烂的伤口。
茶几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空酒瓶,还有几个吃剩的外卖盒,汤汁顺着桌角淌下来,在地板上积成一滩黏腻的污渍。
母亲蜷缩在沙发的角落,怀里抱着一瓶没喝完的白酒,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眼神浑浊得像一潭死水。
电视开着,屏幕上闪烁着嘈杂的肥皂剧画面,声音却被调到了最低,只剩下微弱的电流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嗡嗡作响。
“还知道回来?”
母亲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浓浓的酒气和怨气。
她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落在江野棠身上,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满满的嫌弃。
江野棠没说话,只是把伞靠在墙角,弯腰去收拾茶几上的垃圾。
她的动作很轻,怕惊扰了这个随时会爆发的女人。
“别碰!”
母亲突然尖叫起来,猛地挥开她的手。
一只空酒瓶被扫到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碎裂的玻璃溅得到处都是。
江野棠的手背,被一块锋利的玻璃碴划开一道口子,血珠慢慢渗出来,很快就被冰冷的空气凝固。
她抿了抿唇,没吭声,只是默默地退后了一步,躲开那些四溅的玻璃碎片。
“你爸那个杀千刀的赌鬼!又出去了!”
母亲抱着酒瓶,呜呜地哭了起来,浑浊的眼泪混着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
“他又把家里的钱输光了!输光了!连给我买酒的钱都没了!”
她的哭声尖利而刺耳,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割在江野棠的心上。
江野棠转过身,快步走进自己的房间,反手关上了门。
门,隔绝了客厅里的哭声和酒气,却隔不断那些密密麻麻的绝望。
她的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掉漆的木桌,还有一个摇摇欲坠的衣柜。
墙壁上,贴着她以前画的画,大多是夕阳和大海,色彩鲜艳,却被雨水渗透的墙壁洇出一道道难看的水渍,像一张张哭花了的脸。
她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里面放着她偷偷藏起来的颜料和画笔,还有那本谢望舒送她的素描本。
素描本被她小心翼翼地放在最底层,压着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她和父母的合影。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父亲还没染上赌瘾,母亲还没开始酗酒,她还在美术班,每天都笑得很开心。
照片上的阳光,暖得刺眼。
江野棠伸出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父母的脸,指尖冰凉。
她想起谢望舒送她回家时,肩膀被雨水打湿的样子。
想起他撑着伞,站在她身边,沉默的侧脸。
想起他说“我送你回家”时,声音里的温柔。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潮湿的风夹杂着雨水的味道涌进房间,吹得她头发乱飞。
巷子里的路灯,昏黄的光透过雨幕,落在她的脸上。
她看着窗外的雨,看着那些在雨里摇曳的枯枝,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一滴,两滴。
砸在窗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以为,转班过来,换个环境,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她错了。
烂掉的根,换个土壤,还是会烂。
就像这个家,就像她的人生。
她靠在墙上,慢慢滑坐在地,怀里抱着那本素描本,抱着那些快要被遗忘的,关于画画的梦想。
雨声,越来越大。
像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噩梦。
雨停了。
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清冷的光,洒在别墅区的草坪上。
谢望舒走出那条幽深的巷子,站在柏油路的路灯下。
雨水顺着发梢,滴进衣领里,带来一阵冰凉的寒意。
他回头,看了一眼巷子深处。
昏黄的路灯,把巷子的轮廓拉得很长。
那个抱着伞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木门之后,再也看不见了。
他的心里,忽然空落落的。
像被雨水掏空了,只剩下一片潮湿的凉意。
他想起江野棠转身时,微微绷紧的肩膀。
想起她攥着伞柄时,泛白的指节。
想起她身后,那条破败的巷子,和巷子里,藏着的,不为人知的心事。
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朝着别墅区的方向快步走去。
冰冷的雨水浸透了他的衣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可他却像是感觉不到冷。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的画面。
回放着江野棠看着他时,眼底闪烁的光。
回放着她说“再见”时,声音里的,那一点不易察觉的柔软。
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极淡的笑。
别墅区的路灯,比巷子里的亮得多。
暖黄色的光,透过雨幕,洒在干净的柏油路上。
远远地,就能看见他家那栋,矗立在草坪中央的别墅。
灯火通明,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谢望舒走到家门口,抬手按了按门铃。
保姆很快开了门,看见他浑身湿透的样子,吓了一跳。
“小少爷,怎么淋成这样?”
她连忙拿出干净的毛巾,递给他。
谢望舒接过毛巾,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没事,忘带伞了。”
他换了鞋,走进客厅。
水晶吊灯的光,璀璨而刺眼。
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着财经报纸,眉头微皱。
母亲靠在旁边,手里端着一杯红酒,嘴角挂着得体的笑,正在和父亲说着什么。
画面和睦得,像一幅精心描摹的油画。
“回来了?”
母亲抬起头,看见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刚送同学回家?怎么不等雨停了再走?”
父亲也放下报纸,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去洗个热水澡,别感冒了。”
谢望舒点了点头,没说话。
他把湿毛巾放在玄关的架子上,转身朝着二楼的楼梯走去。
他能感觉到,父母的目光,落在他的背上。
带着点,例行公事的关心。
像一层薄薄的糖衣,裹着底下,早已腐烂的真相。
他的脚步很轻,踩在楼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走进自己的房间,他反手关上了门。
把客厅里的和睦,都隔绝在门外。
房间很大,装修得精致而冷清。
书桌上,还放着那支蓝色的画笔。
笔杆上的颜料,还没干透,带着点淡淡的蓝。
谢望舒走到书桌前,拿起画笔。
指尖,轻轻摩挲着笔杆上的纹路。
脑海里,又浮现出江野棠的样子。
浮现出她站在巷口,抱着伞,看着他的样子。
浮现出她身后,那条,藏着无数心事的,破败的巷子。
他忽然觉得,自己和她,其实是一样的人。
一样的,被困在一个,名为“家”的牢笼里。
一样的,守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他拿出干净的衣服,走进浴室。
温热的水从花洒里流出来,淋在身上,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却驱散不了心底的疲惫。
洗完澡,他换上干净的睡衣,走到书桌前,翻开速写本。
笔尖落下,勾勒出一个抱着黑色雨伞的女孩,她站在巷口,身后是幽深的巷子,雨幕落在她的身上,像一层薄薄的纱。
他画得很认真,连她眼角那一点不易察觉的倔强的光,都勾勒得清清楚楚。
窗外的月光,终于冲破云层,洒了下来。
清冷的光,落在速写本上,落在那个在雨幕里沉默的女孩身上。
谢望舒放下画笔,看着画纸上的人,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点涩的笑。
楼下,忽然传来一声玻璃杯碎裂的声音。
清脆而刺耳,打破了深夜的宁静。
紧接着,是母亲尖锐的哭声。
谢望舒的笔尖,顿了顿。
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他放下画笔,走到阳台,往下望去。
客厅里,水晶吊灯的光依旧明亮,但刚才的和睦,已经荡然无存。
母亲站在客厅中央,手里攥着一部手机,浑身发抖。
父亲站在她对面,脸色阴沉得可怕,一言不发。
地上,是碎裂的红酒杯,红色的液体洒在大理石地板上,像一滩刺眼的血。
手机屏幕摔在地上,亮着。
上面,是一张不堪入目的照片。
照片里,父亲和那个女秘书,笑得刺眼。
“谢明远!你这个畜生!”
母亲的声音尖利得像一把刀,划破了深夜的宁静。
“你和那个女人!你们到底在一起多久了!”
她哭着,把手机狠狠摔在地上,屏幕瞬间碎裂,照片却依旧清晰。
“我为你操持这个家这么多年!我为你生儿育女!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这个家吗?”
父亲终于忍不住,低吼出声:“你闹够了没有!”
“不就是几张照片吗?你至于这么大惊小怪?”
“几张照片?”
母亲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眼泪直流,“谢明远,你摸着良心说!这只是几张照片吗?”
她转身冲进厨房,拿出一把菜刀,明晃晃的刀光在水晶灯下闪着冰冷的光。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砍死你!”
父亲的脸色瞬间惨白,后退了几步,声音里带着恐惧:“你疯了!把刀放下!有话好好说!”
保姆吓得脸色发白,连忙上前阻拦:“夫人!别冲动!有话好好说啊!”
谢望舒靠在栏杆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楼下的闹剧。
眼底,没有丝毫波澜。
他早就知道了。
知道父亲和那个女秘书的事。
知道父亲经常以加班为借口,不回家。
知道母亲其实早就察觉了,只是一直在自欺欺人。
他看着母亲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看着父亲恼羞成怒的表情,心里,只有一片冰冷的厌烦。
厌烦他们的虚伪。
厌烦他们的争吵。
厌烦这个,看似光鲜亮丽,实则早已腐烂的家。
楼下的争吵声越来越大,夹杂着哭声、骂声、玻璃碎裂的声音。
谢望舒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到房间,关上了阳台的门。
把那些尖锐的哭声和争吵声,都隔绝在门外。
房间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窗外的风声,轻轻拂过。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支蓝色的画笔。
指尖,轻轻摩挲着笔杆上的颜料。
脑海里,又浮现出江野棠的样子。
想起她住在那个破败的巷子里,想起她家里的狼藉,想起她眼底的倔强。
忽然觉得,他们其实是一样的人。
一样的,被困在一个,逃不出去的牢笼里。
一样的,守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夜色,很深。
深得像一片,没有尽头的海。
两个少年,隔着遥遥的距离。
一个,蜷缩在破败的房间里,抱着画笔,无声落泪。
一个,坐在精致的书桌前,看着速写本上的女孩,眼底温柔。
他们的世界,隔着一条,看不见的鸿沟。
却又在,某个雨夜,被一场雨,轻轻相连。
像两颗,在黑夜里,独自闪烁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