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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千年一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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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树老了。
老到树皮皲裂成一道又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像极了人间那些永远也填不平的冤屈与妄念。老到树干中心空了一个大洞,里面黝黑一片,终年散发着潮湿的、混合着泥土与腐朽气息的阴凉。老到方圆十里的村民都绕着它走,只在清明或年关,遥遥点上一炷香,扔些冷硬的馒头糕点,低声念叨着“槐娘娘莫怪”,便匆匆离去。
他们怕它。
苏晚知道。因为她就在这棵老槐树里,住了整整一千年。
严格来说,她不是“住”,她的魂魄被禁锢于此,与这株通了灵的古木共生。她是这棵树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住客”。最初那些喧嚣的、痛苦的、充满怨气的同伴们,早在几百年的风吹雨打、日晒月露中,渐渐消磨了执念,散成了无知无觉的灵气,滋养了树干,或化作了春泥。
只有她,还在。
她死于一场彻头彻尾的背叛。千年前,她是官家小姐,十六岁嫁予门当户对的未婚夫。大婚当日,红烛高烧,她满心憧憬着未来。却不知家族早已卷入政治漩涡,她的夫君一家为求自保,竟将她作为“祸水”献出,以平息上位者的怒火。她被当众污蔑,受尽凌辱,最后被活埋在这棵老槐树下陪葬。
怨气冲天,执念不散。她成了地缚灵。
千年孤寂,看尽轮回。她看过无数女子重蹈她的覆辙,被利用,被牺牲,被背叛。最初焚心蚀骨的恨,渐渐被时光磨成了一层厚厚的、名为“漠然”的茧。
恨太费力气。而她,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她能感觉到,维系她存在的那点本源执念,正在如同沙漏中的细沙,无可挽回地流逝。大概……就是这几天了吧。当最后一点执念消散,她这缕苟延残喘了千年的孤魂,也将彻底融入老槐树,成为它一段无意识的年轮。
也好。
这人间,她早就看腻了。情爱是幻影,忠贞是笑话,权势是过眼云烟。男人利用女人的痴,女人依附男人的力,剧本换汤不换药,演了一出又一出。
无聊透顶。
就在她的意识准备像往常一样,沉入那一片混沌的、近乎永恒的“空”时,一股极其强烈、极其尖锐、充满了不甘与绝望的怨念波动,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她与古木共生的灵场!
这波动并非来自地底或周遭,它更加……缥缈,更加现代。裹挟着破碎的画面、声音、和冰冷刺骨的感知:
闪烁的新闻标题字幕:【本市成功破获恶性杀妻碎尸案,精英丈夫周慕辰坠入法网】
主持人严肃的画外音:“经过三个月缜密侦查,警方于今日凌晨,在犯罪嫌疑人周慕辰别墅化粪池中,检出人体组织碎片,经DNA比对,确认为其失踪妻子林薇薇……”
一张照片闪过:男人英俊温柔,搂着笑容灿烂的女孩,背景是海边落日,无比登对。照片旁标注:周慕辰与妻子林薇薇。
紧接着,是冰冷黑暗的水流淹没口鼻的窒息感,骨头被硬物敲碎的剧痛,以及最后残存意识里,那张温柔面孔扭曲成恶鬼般的狰狞……
“为什么……慕辰……你说过爱我的……”
“爸妈……对不起……”
“不甘心……我好恨……好恨啊——!!!”
林薇薇。
这个名字,连同她短暂一生中最重要的片段和被残忍剥夺一切的极致怨念,如同海啸般冲击着苏晚即将消散的魂体。
原来,千年后的世界,依然上演着同样的戏码。只是工具更“文明”,计划更“周密”。那个叫周慕辰的男人,用温柔和谎言编织陷阱,娶了家境优渥、单纯善良的林薇薇,然后一步步孤立她,伪造她有精神疾病,购买高额保险,最终制造“意外”将她杀害,企图侵吞财产,逍遥法外。
若不是警方锲而不舍,从化粪池中找到了那几乎被完全破坏的微小证据,这桩罪行恐怕真会被当作“妻子抑郁投水自尽”而掩盖过去。
苏晚那千年不起波澜的魂体,罕见地剧烈震颤起来。
并非同情林薇薇——这样的悲剧她看得太多。而是一种更深的、近乎荒谬的愤怒与讥诮。
看啊,一千年了!手段从鸩酒活埋进化成了保险谋杀,内核却一点没变!依旧是利用、欺骗、榨干价值后残忍抛弃!男人,果然是一种亘古不变的、善于用温柔当刀子的生物。
林薇薇那纯粹到极致的恨与不甘,像一把生锈却依旧锋利的钥匙,猛地撬开了苏晚心口那早已封死的角落,那里尘封着她自己千年前的滔天恨火。
无聊!她试图将这外来的、污浊的怨念排斥出去。将散的魂魄,何必再为另一个蠢女人的悲剧动容?
然而,异变陡生!
老槐树空荡荡的树心深处,某块她早已习惯其存在的、温润却不起眼的“石头”,忽然活了过来。
那是一枚巴掌大小、边缘残缺不全的古玉。灰扑扑的,毫无光泽,不知在树洞里躺了几百年,苏晚一直当它是某个倒霉陪葬品的碎片。可此刻,在接触到林薇薇那跨越时空、凝聚了极致怨念与死亡气息的波动时,它内部竟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幽蓝色的光。
光很淡,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洞穿时光壁垒的奇异韵律。
嗡——
古玉轻轻震颤起来。林薇薇那来自未来的绝望怨念,像是找到了唯一的共鸣体与通道,疯狂地涌向古玉。而古玉表面的幽蓝光芒随之大盛,形成一个微型的、不断旋转的漩涡。
漩涡产生了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
目标,直指苏晚!
“什么?!”苏晚第一次感到了惊愕。她想挣脱,想重新沉入古木,但千年消磨,她的魂体早已虚弱不堪。而那古玉散发的吸力,竟隐隐带着某种更高层次的规则之力,完全不是她这点残存灵体能抗衡的。
她的魂体被一寸寸从与槐树共生的状态中剥离,拉扯,投向那幽蓝的漩涡。视野开始模糊,耳边是古玉震颤的嗡鸣和林薇薇残留意识尖利的悲鸣混杂在一起的噪音。
……恨……
……报仇……
……帮我……
……你……能……
混乱的意念碎片冲撞着她的意识。在彻底被漩涡吞没的前一瞬,苏晚做了千年来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主动的动作——
她伸出虚无的“手”,紧紧握住了那枚发光的古玉残片!
既然躲不过这该死的“缘分”,那至少,要抓住点东西。林薇薇,你的仇,你的怨,你的不甘……我看见了。
既然老天(或者说这该死的古玉)让我看见,又把我扯进来……
那就别怪我,用我的方式,来会会那个叫周慕辰的“现代陈世美”了。
轰!
时光倒转,星河逆流。无法形容的失重感和撕扯感传来,无数破碎的光影画面飞掠:古代的刑场,近代的街巷,现代的车水马龙……最后,所有的感知都沉入一片冰冷的、窒息的黑暗,和无边无际的沉重疲惫。
……
意识,在剧烈的颠簸和窒息感中,骤然惊醒!
首先恢复的,是触觉。
身下是柔软的、带有弹性支撑的垫子(床?),身上覆盖着轻暖光滑的织物(被子?)。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人工合成的清新香气(香水?空气清新剂?),完全不同于老槐树下泥土与腐朽的气息。
然后,是听觉。
极其安静,只有一种低微的、近乎无声的“嗡嗡”背景音(电器待机?),以及……身旁不远处,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
最后,是沉重的、几乎要裂开的知觉。
头疼欲裂。四肢酸软无力。喉咙干涩得像要冒烟。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下都带动着陌生的血流声冲刷过耳膜。
这感觉……太陌生了。太……鲜活了。
苏晚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掀开一丝眼皮。
朦胧的视线里,是陌生而精致的天花板吊顶,一盏设计简约的吸顶灯。晨光从厚重的窗帘缝隙里渗入,在木地板上投下一道朦胧的光带。
她……没散魂?这是……哪儿?
属于“苏晚”的千年记忆和属于“林薇薇”的破碎人生片段,如同两股汹涌的洪流,在她刚刚苏醒的脑海中对撞、交织、融合。
她猛地意识到什么,极其僵硬地、一点点转动脖颈,看向身侧。
一个男人躺在那里,睡颜安稳。他有着轮廓分明的侧脸,浓密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嘴唇微微抿着,显得无害甚至有些孩子气。晨光勾勒出他优越的下颌线。
周慕辰。
这个名字和那张温柔笑脸的画面瞬间对接,同时涌上的,还有林薇薇记忆中炽热的爱恋,以及……新闻片段里冰冷的水流、碎骨的剧痛、化粪池、还有最后那彻骨的绝望与恨意!
冰冷的杀意和沸腾的怨念,几乎要冲破这具新躯壳的束缚!
苏晚死死咬住牙关(尝到了血腥味),用尽全部意志力,将林薇薇残留的激烈情绪和自己魂体深处翻涌的千年戾气,狠狠压回心底最深处。
不能动。不能暴露。
她现在不是那个拥有微薄灵力的千年女鬼苏晚,而是手无缚鸡之力、新婚燕尔、对丈夫满心爱恋的林薇薇。
至少,在拥有自保能力和摸清现状之前,必须是。
就在这时,身旁的男人动了动,发出一声慵懒的鼻音,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初时带着刚醒的迷蒙,但在转向她的瞬间,立刻漾满了能将人溺毙的温柔。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拂开她额前并不存在的碎发,指尖温暖。
“薇薇,醒了?”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刚醒的沙哑,亲昵无比,“还早呢,再睡会儿。昨晚你睡得不太好,总说冷,是我回来太晚吵到你了吗?”
他的触碰,他的话语,他眼中毫无破绽的关切。
而在苏晚的感知里,在他温柔的表象之下,那针对这具躯体的、冰冷而精密的算计之意,如同黑暗中无声张开蛛网的蜘蛛,清晰得令人心悸。
就是这个人。
用温柔骗了林薇薇,用阴谋害了林薇薇,将来还会用残忍的手段杀了林薇薇。
而现在,他正用同样的温柔,看着占据了林薇薇身体的她。
苏晚望着他,凭借着千年阅历淬炼出的本能,模仿着记忆碎片里林薇薇应有的反应,努力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虚弱而依赖的浅笑。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发出的声音细弱蚊蚋,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
“嗯……做了个噩梦。梦到……掉进很冷很黑的水里,怎么都爬不上来。有点怕。”
她说着,将身体微微蜷缩,向着周慕辰的方向靠了靠,像是寻求庇护。
周慕辰眼神微不可察地闪了一下,随即化为更深切的心疼,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傻瓜,那是梦。”他的叹息滚烫地落在她发顶,手臂温暖有力,“我在这里呢,哪儿有什么冷水。别怕,只是噩梦。”
苏晚依偎在他怀里,感受着这具身体本能贪恋的温暖,和灵魂深处刺骨的冰冷。
鼻尖是他身上好闻的沐浴露味道,耳畔是他沉稳的心跳。
而她的眼底,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一片冰冷死寂的杀意,悄然凝结。
周慕辰。
我来了。
从地狱爬回来,替你那位惨死的“妻子”。
好好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