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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柏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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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炽背对着他,声音里强压着一丝不自然的紧绷,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疲惫:“你累了吧,先休息。”
白孔西缓缓起身。木凳发出解脱般的“吱呀”声,与角落里女人断续的、梦呓般的呜咽交织在一起,在低矮的房梁下盘旋。他转身走向里屋。合上门时,最后一缕昏黄的光线从门缝里被挤走,房间骤然沉入浓稠、窒息的黑暗。
他凭着记忆摸到那张硬木板床。倒下时,床板发出一连串不堪重负的呻吟。从窗缝渗入的夜风冰凉,像无形的手指拂过他的脸颊。在这微弱的、持续的呢喃里,他清醒的意志被一点点磨钝,最终沉入无梦的深渊。
再次睁眼时,熟悉的粗木桌、瘸腿板凳和歪斜的窗框轮廓,从混沌中渐渐浮现。梦的余烬迅速冷却、剥落。他支起上身靠在床头,听着门外渐渐喧闹起来的、窸窣不明的声响,只觉额角隐隐发胀,一股莫名的燥热盘踞在胸口。他下意识望向那扇小窗。
窗子紧贴着邻居家深灰色的水泥高墙,墙面冰冷、压抑,挤占了几乎所有视线,吝啬得不留一丝喘息的空间。墙角传来窸窸窣窣的啃噬声——老鼠们正在不知疲倦地掘洞。墙根已布满数个幽黑的鼠洞,却没有一丝天光能透进来。
砰!
木门又一次被粗暴地推开。他盯着门口探出的那半个脑袋和乱蓬蓬的头发,几乎能听见门轴哀鸣的余音。
“妈叫吃饭。”
柏炽说完,迅速缩回门外的阴影里,像受惊的穴居动物。白孔西起身跟出。就在他跨过门槛的刹那,一大片苍白却刺目的阳光猛然涌进厅堂,无数细碎的光斑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跳跃、炸开,最后尽数泼洒在餐桌前那个端坐的身影上。
女人双手规规矩矩叠放在膝头,背挺得笔直。看见柏炽走近,她那双一贯黯淡的眼睛倏地亮起微光,不自觉地又挺了挺腰背,像个等待检阅的、忐忑的学生。
柏炽走到她身旁,抬起的手臂在半空犹豫地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轻轻落下,掌心抚过女人花白干燥的发丝。那一瞬的动作被光线拉得缓慢——但这一切都未能牵动第三个人的目光。白孔西拖着步子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对着面前那碗与昨日毫无二致、甚至更显寡淡的小米粥出神。
“喂——”
他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石子投入死水。目光在柏炽和女人之间扫了一个来回。
“我们非得吃这种东西不可吗?”
发问打断了母子间无声的流动。柏炽略显局促地轻咳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碗沿:
“咳……恐怕是的。家里……没什么存粮了。”
“那就出去买。”
白孔西用木勺搅动着碗里的粥。本该澄黄的米汤因混入未淘净的砂砾和不知名的杂质,显得更加浑浊。几粒黑褐色的谷壳随着搅动翻上水面,又沉下去。他盯着这碗令人胃部本能紧缩的食物,语气里没有商量。
“出、出去?”柏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猛地攥紧碗沿,指关节因用力而绷出青白色,“不、不用出去吧……家里还……”
“太、难、吃、了。”白孔西一字一顿地截断他的话,木勺“嗒”一声搁在碗边,“你煮的难吃,米也差。是没钱?”
他从口袋里摸出两张折叠整齐的百元钞票,看也没看,径直塞进柏炽僵直的手心。“拿着。待会出门。你带路。”
柏炽怔怔地盯着掌心里那抹突兀的鲜红,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次,嘴唇翕动,最终只挤出几个气音:“好……好……”
白孔西瞥了眼已重新埋头、发出窸窣吞咽声的女人,转身走回里屋。衣柜里的衣物寥寥无几,蒙着同样的灰尘气息。他随手扯出一件套上,正弯腰整理略显紧绷的裤脚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门缝下的光影——一片属于孩童的、瘦小的阴影,正不安地轻微晃动。
他直起身,一把拉开门。
“砰!”
房门猛地洞开。站在门外几乎贴着门板的柏炽吓得浑身一哆嗦,猛地后退半步,双拳紧握垂在身侧,指节绷得发白。
“那个……”
“走。”
“……好。”
来到紧闭的大门,白孔西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女人已用完餐,正静静蜷在窗边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里。阳光只吝啬地照亮她膝盖以下的一小截,面容则完全隐没在墙壁投下的浓厚阴影中。但白孔西分明感到,那双黑洞般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穿透昏暗,钉在即将出门的两人背上。
她的嘴唇似乎在蠕动,吐出几个破碎到无法辨认的气音。白孔西驻足听了片刻,什么也没捕捉到。他不再等待,干脆地转动门把,推开了那扇沉重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大门。
门外,是一条向前延伸的、被两侧高墙紧紧夹住的幽长鹅卵石小径。光线在这里变得暧昧不明。白孔西刚迈出一步,就听见清晰的水滴声——
叮咚。
叮咚。
声音清脆、孤独,带着空旷的回响,不知从何处渗来,又仿佛就滴落在耳畔。
在小径的尽头,一点模糊却刺眼的白光在闪烁。远处集市上隐约的喧哗——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混杂在一起,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地漫漶过来。
白孔西回头,发现柏炽正垂着头钉在原地,身体僵硬得像棵骤然失去水分的树。他皱了皱眉,上前一步,一把揪住男孩后颈处的衣领,将他硬生生拽到与自己并肩。
“你,走前面。带路。”
柏炽浑身剧烈地一颤,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声音:“好……好的……”
两人一前一后踏上小径。脚步声落在凹凸不平的鹅卵石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回响。那叮咚的水滴声并未消失,反而在似乎更加浓稠的、望不到顶的黑暗中持续回荡。白孔西几次抬头,试图寻找声源,目之所及却只有吞噬一切的漆黑。
柏炽始终低着头,目光死死锁住脚下不断浮现又消失在阴影里的鹅卵石。他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急促的撞击声,擂鼓一般。双手不自觉地揪住胸前的衣料,脚步迈得机械而艰难。
一步,两步,三步……一百步,两百步……五百步……
他们走了许久,远处那点象征集市的光亮却似乎并未靠近,依然悬挂在通道尽头,冷漠地闪烁着。白孔西停下脚步,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显得突兀:“喂!到底还要走多久?”
柏炽被这喝问惊得猛一哆嗦,牙齿无意识地深深陷进下唇软肉里。一股铁锈味在口腔弥漫开的瞬间,他眼底掠过一丝近乎绝望的决绝,突然毫无征兆地张开双臂,朝着那点白光埋头狂奔起来!
视野在剧烈的颠簸中扭曲、模糊。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个又一个扭曲的、没有面孔的人影,从他身后尖叫着扑来,又飞速掠过他,冲到前方。无数尖锐的、重叠的责骂声穿透耳膜,越来越响,几乎要将他碾碎。
逃!必须逃!
可身体却像灌满了沉重的铅水,双腿每迈出一步都耗尽全力,肺叶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
好重……身体……好重……
“喂!”
领口传来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拉力,将他整个人猛地向后提起,双脚瞬间离地。狂奔的惯性被粗暴截断,柏炽猛烈地呛咳起来,眼前的黑暗与幻影如潮水般褪去。
他茫然地眨着眼,发现自己正被白孔西拎着后领,悬在半空。四周不知何时已变成了喧嚣扰攘的集市。一个举着糖葫芦串的小孩正好奇地仰着头,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头顶传来白孔西听不出情绪的声音,简短两个字:
“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