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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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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煦每个周五下午都有两个固定安排:
一个是例行的科室例会,汇报这周新入院和复诊患者的情况;
另一个,是在例会前后,跟几位“长期病例”的家属或朋友聊上几句。
——很多事情,病人自己说出来的不算数。
“你上次那个,叫什么来着?”
同事从他身边路过,翻着病例夹,“年轻男孩,初诊写的是轻度焦虑,工作正常,社交还可以。”
“姜南。”杨煦说。
“对,就是他。”同事点头,“看着挺正常的一个孩子。”
杨煦笑了笑,没有接话。
“真正常的不会来。”他在心里想。
下午三点多,他的诊室门被敲了两下。
“进。”他抬头。
门被推开,探进来一个脑袋,看起来有点眼熟。
“杨医生,我是姜南的朋友。”那人站进来,关好门,往他面前递了一杯咖啡,“上上次我有陪他来过。”
“哦。”杨煦接过咖啡,“坐。”
“谢谢。”对方坐下,整个人有点拘谨,又硬撑着想装轻松,“我叫余航,年年有余的余,航天的航。”
“好记。”杨煦点点头,“找我是因为……?”
“我想问问,他最近的情况。”余航搓了搓手,“他跟我们说,就是‘有点睡不好’,然后自己在吃点药调节。”
“他跟你们说,是这样?”杨煦问。
“嗯。”余航点头,“之前有一阵,说什么‘不用管我’,后来突然有一天跟我说,‘我去医院看了,是轻微焦虑,不严重’。”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皱眉,“我听他这语气,就有点觉得不对劲。”
“哪里不对?”
“他以前……”余航犹豫了一下,像在斟酌词,“不会主动承认自己有问题。”
“现在肯承认一点点了?”杨煦问。
“是。”余航叹气,“但我还是不放心。”
他从包里摸出一支录音笔,又缩回去:“我本来想录一点他平时讲话,让你参考参考,但想了想,这样有点像侵犯隐私,就没录。”
“没关系。”杨煦说,“你能来跟我聊这一步,已经很了不起。”
“也是被他吓出来的经验。”余航嘴角扯了下。
“吓?”杨煦抓住这个词。
“嗯。”余航压低声音,“他应该……跟你讲过……那个事吧?”
“我只知道他有一次重大应激事件。”杨煦说,“细节他没讲完。”
“反正就是……”余航顿了一下,最终还是直说,“江家那边,搞得挺难看的。”
“江家?”杨煦抬眼。
“他前男友那家。”余航说,“你可能看到过新闻,几年前有一场车祸,闹得挺大的,就是——”
他话说到一半,看见医生面无表情地翻开一份资料夹,里头已经夹着一张打印出来的旧新闻截图。标题被荧光笔划了线。
“……你已经查了啊。”余航尴尬地挠挠头。
“工作需要。”杨煦合上夹子,“你继续说。”
“事后一段时间,他人就完全不对劲了。”余航说,“刚开始是喝酒,后来干脆不出门。有一次我们去敲门,他在屋里躲着不应,最后是房东开门的,说再不交房租就要赶人。”
“进去一看——”
他停下来,抬手按了按鼻梁,像是那画面至今还不太好回忆,“家里乱得跟被翻过一样,他一个人缩在床角,整个人都瘦了。”
“你那时候有没有带他来医院?”杨煦问。
“有。”余航说,“但是他只肯挂普通内科,说什么‘胃不舒服’。医生给他开了点胃药,他回去就全丢了。”
“后来呢?”
“后来就更吓人。”余航苦笑,“有一次我试着跟他说江家的事,我就只说了一句——‘你不觉得他们这么做很过分吗’——”
他说到这里,伸手比了个动作:“他整个人突然就炸了,直接把杯子摔了,然后就开始喘不过气,最后是晕过去了。送到急诊,醒了之后完全不记得我们之前说过什么。”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这个前男友。”他叹口气,“他一听见,就会脸色变得很难看。”
杨煦“嗯”了一声,在纸上记了一行:“敏感关键词触发→急性发作→意识断片”。
“前阵子他突然说,自己好一点了。”
余航继续,“说自己看了心理医生,吃了一点药,也恢复上班了。”
“然后开始跟我讲,他家里捡了个人回来。”
杨煦抬头:“从这儿开始,你把你听到的原话尽量复述给我。”
“好。”余航点头,想了想,“他说——‘那天从医院出来,下雨,在楼下捡到一个人’。”
“我当时以为是什么流浪汉。”他耸耸肩,“就问他是不是报警。他说没有,说那人只记得自己叫啥,别的什么都忘了,他看那人也不像坏人,就捡回家了。”
“然后呢?”杨煦问。
“然后他开始每次聊天都提那个‘人’。”余航说,“什么‘他今天吃东西了’、‘他不太爱说话’、‘他会在家等我回来’……”
他顿了一下,表情有点复杂,“你要是只听文字记录,其实没啥问题,很像普通小孩。”
“但?”杨煦问。
“但我去过他家。”余航扶了扶眼镜,“他家只有他一个人。”
诊室里安静了几秒钟。
“你确定?”杨煦问。
“我确定。”余航说,“你让我发誓都行。”
“详细讲一下那天的情况。”杨煦说。
“那天他跟我说,他最近状态好些了,让我周末去他家玩,说想请我吃顿饭表示感谢。”余航说,“我想他愿意邀请人到家里,说明真的有在好转,就去了。”
“开门的是他自己?”杨煦确认。
“对。”余航点头,“一开门,他就说——‘你小声一点,他可能在睡觉。’”
“你当时以为是谁?”杨煦问。
“当然以为是那个‘捡回来的人’。”余航说,“我还特地轻声跟他说‘你好’,结果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客厅、卧室、厨房,我都瞄了一圈,没有任何多一双鞋、多一条毛巾的迹象。”他说,“唯一不一样的,就是——沙发上多了一只猫。”
杨煦靠在椅背上,手指轻敲桌面,没有插话。
“那是一只三花猫。”余航说,“长得挺好看,毛很干净,不像流浪的,耳朵上还有个浅色的印记,看着挺乖。”
“姜南跟我介绍说:‘这是他。’”
他说到这里,自己先打了个冷战,“你知道他当时那语气有多自然吗?就好像真的是在介绍一个人。”
“他还说——‘他不太爱说话,你别吓到他。’”
“你怎么回的?”杨煦问。
“我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完蛋,他疯了。’”
余航有点懊恼地笑了一下,“但我又不敢直接说,只好硬着头皮点头。”
“后来他去厨房煮面。”他说,“煮到一半突然回头对那只猫说——‘你要吃吗?不吃就算了。’”
“那只猫当然没说话,就舔舔爪子。”余航摊摊手,“他就自言自语道:‘行,那我就只煮一份。’”
“整个过程,他完全把那只猫当——”
他停了一下,找词,“当一个临时失忆的室友在对待。”
屋子里安静了一阵。
“你有尝试当场纠正他吗?”杨煦问。
“我试了。”余航苦笑,“我说——‘你这猫挺乖的’。”
“他愣了一下,皱眉说:‘哪有猫?’”
“他当时脸色变得有点可怕。”余航想起那一幕,手心不自觉出汗,“我一下子就怂了。”
“后来回家,我越想越不对劲,就打电话给他,尝试第二次说。”
“我说——‘你那个……我觉得他不是人。’”
“结果还没说完,他那边突然安静了。”余航抬头,“你知道那种电话里突然什么声音都没有的感觉吗?”
“下一秒,他开始喘,呼吸那种——很快、很浅的声音。我在电话那头问他‘你怎么了’,他完全不回,只剩下那种喘气声。”
“最后电话那边像是有什么东西倒了,‘哐’一下,然后断线了。”
“我吓坏了,立马冲过去他家。”
“到门口敲门没人应,我差点就报警了,最后是房东帮忙拿备用钥匙开的门。”
“进去一看,他倒在地上,脸色特别白。”
“猫缩在角落里,毛都炸开了。”
“送去医院,医生说是应激导致昏厥。醒来之后,他第一句话是——‘他人呢?’”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骂了一句:“靠。”
诊室的空气沉了一下。
“那次之后呢?”杨煦问。
“那次之后,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余航说,“他只记得自己‘好像有点低血糖晕了一下’,还跟我道歉说‘下次不会了’。”
“再之后,我就不敢再提‘猫’这个词。”
“他跟我说‘他’的时候,我就顺着他,也叫‘他’。”
“你现在见到他的状态,觉得他比那时候好,还是更糟?”杨煦问。
“表面看起来是好了。”余航想了想,“起码出门上班了,吃饭规律了,人也不乱发脾气。”
“但是——”他犹豫了一下,“有时候我觉得,他好像把所有‘崩溃’都塞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怎么说?”
“以前他听到‘江’这个姓会炸,现在他听到这个姓,会发呆。”
“以前他会骂自己,摔东西,现在他只会说——‘没事,都过去了。’”
“但他眼神一空,就好像人已经不在那了。”
他抬眼看着医生,声音低下来一点:“我不知道哪个更可怕。”
杨煦没急着回答。
他在纸上写下关键词:“稳定功能 / 维持表面生活 / 解离倾向。”
“你今天来找我,希望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杨煦问。
“……说实话?”余航苦笑,“我本来想问你——他到底是不是疯了。”
“但刚刚说到这儿,我自己也知道这个问题太傻了。”
“我真正想问的是:如果有一天,那只猫不在了,他怎么办?”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他自己愣了一下。
“你已经把那只猫,当成‘人’的一部分看待了。”杨煦说,“就像你也习惯了顺着他的说法叫‘他’。”
“是。”余航承认,“我们几个朋友现在聊起这只猫,都不说‘猫’,都说‘他’。”
“我们不是不知道现实是什么样。”
“我们只是——怕哪天有人说破了,他会再次崩掉。”
“你们现在在做的事情,其实是在帮他维持一个暂时可用的世界观。”杨煦说,“虽然这个世界观有一部分是错位的。”
“那这样……对吗?”余航抬头,“我们是在配合他的病,还是在害他?”
“这个问题,没有一个干净的答案。”杨煦说,“但至少现在,他在这个错位的框架里,可以吃饭,可以睡觉,可以上班,你们也能跟他对话。”
他停顿了一下,换了个问法:“如果现在有一个人,强行把他拉出来,指着那只猫说——‘你看清楚,这不是人,是猫’——你觉得他承受得了吗?”
余航沉默很久,最终摇头。
“所以,在他自己还没准备好之前,我不建议任何人用‘真相暴击’的方式。”杨煦说,“我会想办法,在这段时间里,让他至少有一点别的东西可以抓住——比如工作,比如日常,比如你们这些朋友。”
“那你会不会主动跟他说?”余航问。
“不会。”杨煦摇头,“除非有一天,是他自己先问我。”
“那如果他永远不问呢?”
“那就说明这个错位,对他来说,比真相更安全。”杨煦说,“我们能做的,就是保证这层‘安全’尽量不伤害别人。”
诊室里安静了几秒。
“不过有一件事,我还是要提醒你。”杨煦说。
“什么?”
“你刚刚问——‘如果有一天,那只猫不在了,他怎么办?’”
“我的反问是:如果有一天,那只猫还在,但现实里真正的那个‘人’突然重新出现,你做好准备了吗?”
这句话像一块冷石头,砸在已经不太平静的水面上。
余航愣住:“你是说……那边?”
“只是从逻辑上讲。”杨煦说,“他现在的病,是从那边开始的。如果那边有任何动静,无论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对他都会是第二波冲击。”
“你们当朋友的,要比他自己提前一步知道有没有这种可能。”
“你是说,让我们帮你盯着?”余航问。
“你们不需要帮我。”杨煦说,“你们是在帮他。”
他把桌上的病例夹关上:“最后,再说一句我可能不该说的话——”
“在你们几个朋友里,你是那个最能面对‘他可能真有病’这个事实的人。”
“所以如果有一天,他的世界真的再被撕开一次,你可能会是那个第一时间站在现场的人。”
“我希望那时候,你不要慌。”
“……说得好像预言一样。”余航勉强笑了笑,“不过,谢谢你。”
他站起来,又坐下,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我还有一件事忘了说。”
“你说。”
“他最近好像在记日记。”余航说,“说是你让他记每天‘紧张的瞬间’跟‘还好的瞬间’。”
“这是我给他的一个作业。”杨煦点头。
“他跟我说起的时候,语气还挺认真。”余航说,“他说——‘今天的还好,是回家开门的时候,有人回头看我。’”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顿了顿,“其实笑得挺高兴的。”
杨煦没再写字,只是抬眼看向窗外,光线有点晃眼。
“这个,”他轻声说,“就是我们现在能抓住的东西。”
余航走后,诊室里又安静下来。
杨煦重新打开那份病例,视线停在“捡到一个人”的那几行自述上。
他把“人”字旁边用铅笔轻轻圈了一下,又在边上写了两个字:
“幻视”
他把笔盖上,靠在椅背上,长长吐了一口气。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病理性自救”方式,并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什么?
是既没有猫,也没有人,也没有朋友,也没有医生。
只有一个人在屋子里,对着黑掉的窗户发呆,一直发到天亮。
至少,现在,他还有一点东西可以期待:
“回家有人等着。”
至于那只“人”,什么时候必须从幻觉里被拉出来——
那就留给后面的某个节点去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