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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血与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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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整整一夜。
陈末躺在床上,听见雨水敲打窗玻璃的声音,像有什么人在外面用指甲不停地刮。母亲那滴掉进碗里的眼泪,在她脑子里反复回放——垂直坠落,精准地击中一粒米饭,然后迅速被吸收、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就像记忆。
她伸手摸了摸胸口,衣服内侧口袋里的四张相纸还在。隔着棉布,能摸到边缘的硬度和表面的微涩。那些不属于她的画面,此刻正紧贴着她心脏跳动的位置。
阁楼。皮箱。发烫的相机。自动按下的快门。那些碎片——
女人无声的眼泪。战场的硝烟。紧握的枯手。飞上天的风筝。
然后是母亲。穿着碎花裙子抱着花瓶的母亲,笑得那么亮。
陈末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墙上贴着去年的旧挂历,画面是桂林山水,纸边已经卷曲发黄。她盯着看,试图想起这张挂历是怎么来的。是母亲买的吗?还是谁送的?
想不起来。
不是模糊,是彻底的空白。
就像有人用橡皮擦,把她脑子里那一块的画,擦得干干净净,只留下纸张原始的、粗糙的纹理。
她猛地坐起来。
窗外天还没亮,灰蒙蒙的,雨声小了,变成淅淅沥沥的呜咽。她光脚下床,走到书桌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
铁盒子还在。
她把它拿出来,放在桌上。台灯没开,房间里只有窗外透进来的、稀薄的晨光。她打开盒盖,四张相纸叠在一起,正面朝下。
她翻过来。
第一张,母亲抱着花瓶的笑。在昏暗光线下,那张笑脸显得有点诡异——嘴角扬起的弧度太完美,眼神太温柔,温柔得不像真人,更像画报上的模特。
第二张,崭新搪瓷杯里的牛奶。热气仿佛要从纸面上蒸腾出来,她能想象那温度,那味道,甜丝丝的,带着奶皮特有的醇厚。
第三张,读报纸的男人。报纸头版标题清晰可见:“热烈庆祝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1964年。这张照片里的记忆,比她出生早了三十年。
第四张,眨眼的封面女郎。女郎的眼睛真的在动吗?还是光影造成的错觉?陈末凑近看,女郎的眼角微微上挑,嘴唇微张,像要说什么。
她盯着这些照片看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从灰白变成鱼肚白,再变成淡淡的、掺着雨意的青。
然后她做了一件事。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空白作业本,翻开第一页,用铅笔在顶端写下日期:1998年9月16日。
然后开始写:
“今天在阁楼发现一个皮箱。里面有一台黑色相机。相机自己拍了照片。照片里有妈妈,年轻时的妈妈,穿着碎花裙子,抱着外婆的花瓶在笑。妈妈现在不那样笑。妈妈现在总是很累。”
写到这里,她停住了。
怎么写那些碎片?怎么写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
她想了想,继续写:
“碰到相机时,看到一些别人的记忆。一个女人在哭。一个军人在战场。两个老人在病床前握手。一个孩子在放风筝。这些不是我的。我不知道它们是谁的。相机为什么会给我看这些?”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她写得很慢,每个字都用力,像要把它们刻进纸里。
写完一段,她读了一遍。白纸黑字,那些离奇的事情变得具体了,但也更荒谬了。如果现在有人看到这些文字,一定会觉得她疯了。
她把本子合上,塞进抽屉最深处,和铁盒子放在一起。
然后她换上校服,背上书包,走出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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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已经在厨房了。小小的煤气灶上煮着稀饭,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她背对着陈末,正在切咸菜。菜刀落在砧板上,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
陈末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母亲的背影。她今天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肩胛骨在薄薄的布料下凸起,像两只收拢的、飞不起来的翅膀。
“妈。”陈末开口。
母亲没回头:“醒了?稀饭马上好,你去洗脸。”
“昨天晚上……”陈末顿了顿,“你说要去卖血。”
菜刀停住了。
砧板上,咸菜丝切了一半,粗细不均,有些太粗,有些太细。母亲握着刀柄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
“你听错了。”她声音很平,继续切菜,刀落得更快更重,“我是说去借钱。”
“我听见了。”陈末固执地说,“你说‘去卖血也给补上’。”
“砰!”
菜刀狠狠剁在砧板上,咸菜汁溅出来,在台面上溅开几滴暗黄色的污渍。母亲猛地转过身,眼睛通红,不是哭的那种红,是熬了一夜没睡、血丝密布的那种红。
“陈末。”她连名带姓叫她,声音在发抖,“有些话,听见了也要当没听见。明白吗?”
陈末看着她,没说话。
母女俩在狭小的厨房里对峙。稀饭锅还在咕嘟咕嘟响,水蒸气升腾起来,模糊了母亲的脸。她看起来那么疲惫,那么愤怒,又那么……脆弱。像一尊用劣质陶土捏成的雕像,表面已经开裂,稍微一碰就会碎掉。
陈末低下头:“嗯。”
母亲转回去,继续切菜。这一次,动作慢了很多,每一下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
“吃完饭去上学。”她说,“别迟到。”
“嗯。”
早饭吃得很沉默。稀饭很烫,咸菜很咸。陈末小口小口地吃,偶尔抬眼看看母亲。母亲吃得很快,几乎是在吞咽,眼睛盯着碗,始终没看她。
吃完,陈末收拾书包准备出门。母亲忽然叫住她。
“末末。”
陈末回头。
母亲站在餐桌边,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下摆。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摇了摇头:“……路上小心。”
“知道了。”
陈末走出家门,轻轻带上门。在门合上的前一秒,她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压抑的啜泣。
她站在门口,手搭在门把上,站了很久。
雨已经停了,但天空还是阴沉沉的,云层很厚,压得很低。巷子里的水泥地湿漉漉的,积着大大小小的水坑,倒映着破碎的天空。
陈末绕开那些水坑,慢慢往学校走。
走到巷口时,她忽然停住了。
路边有个早点摊,摊主是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正在炸油条。油锅冒着热气,油条在滚油里翻滚,逐渐变得金黄酥脆。旁边的小桌上,几个早起的人正在吃早饭。
其中一个背影,陈末觉得很熟悉。
是个男人,穿着深蓝色的工装,背有点驼。他正低头喝豆浆,碗端得很高,几乎遮住了整张脸。
陈末盯着那个背影,心跳莫名加快。
她认识他吗?
应该不认识。但那个背影……那个端碗的姿势……那种熟悉感,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她一下。
男人喝完了豆浆,放下碗,用袖子抹了抹嘴,起身付钱。他转过身——
一张完全陌生的脸。皮肤黝黑,皱纹很深,左脸颊有道疤,从眼角一直延伸到嘴角。
陈末从没见过这个人。
但就在男人转身的瞬间,一个画面毫无预兆地冲进她脑子:
同样的背影,同样的深蓝色工装,但背景不是早点摊,而是一个工厂车间。机器轰鸣,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和金属的味道。男人背对着她,正在操作一台巨大的机床。然后他回过头,脸上沾着油污,但笑得很大声,说了句什么。她听不清,但她知道,他在叫一个名字。
一个女人的名字。
叫什么?
画面碎了。像玻璃被打碎,散成一地锋利的碎片,每一片都映出扭曲的局部,却拼不出完整的图景。
陈末僵在原地,手脚冰凉。
那个男人已经付完钱,转身走了。他走过陈末身边时,瞥了她一眼,眼神很平常,就是个陌生人看路边小孩的眼神。
然后他走远了,消失在巷子拐角。
陈末还站在原地,呼吸急促。
又是这样。又是别人的记忆。她明明不认识那个人,为什么会看到他的记忆?而且是那么具体的记忆——工厂车间,机床,油污,笑声,还有那个叫不出口的女人名字。
她猛地想起阁楼里那台相机。
是它。一定是它。那些碎片,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是相机塞给她的。就像往一个已经装满的箱子里硬塞东西,箱子会变形,会裂开,会把她原本的东西挤出去。
她自己的记忆呢?
昨天中午吃了什么?西红柿炒蛋。前天呢?好像是土豆丝。大前天呢?想不起来了。
上个周末呢?一片空白。
就像有人拿着橡皮擦,在她脑子里,一点一点,擦掉她的生活。
陈末打了个寒颤。
她抱紧书包,拔腿就跑。不是往学校的方向,是往回跑,跑向家的方向。
她要回去。她要再看看那台相机。她要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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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门没锁。
陈末推开门,屋里空荡荡的。餐桌上碗筷还没收,稀饭碗底结了一层薄薄的膜。母亲不在,厨房里煤气灶关着,锅里还剩一点稀饭。
“妈?”陈末喊了一声。
没人回答。
她走到母亲房间门口,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
房间里没人。床铺叠得很整齐,窗帘拉着,光线昏暗。空气里有股淡淡的、陈旧的香味,是母亲用的那种最便宜的雪花膏的味道。
陈末退出来,目光扫过客厅。然后她看见了。
茶几上放着一张纸,对折着,上面压着母亲平时戴的那块旧手表。
陈末走过去,拿起那张纸。
展开。
是母亲的字迹,写得很快,很潦草,有些笔画甚至戳破了纸张:
“末末,妈妈出去一趟,下午回来。锅里有稀饭,饿了热一下。好好上学,别担心。”
别担心。
陈末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然后她翻到纸张背面。
空白。
但她总觉得,母亲想说的不止这些。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像幽灵一样飘在空气里,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放下纸条,转身走向通往阁楼的梯子。
木梯吱呀作响。她爬得很快,手脚并用,像只受惊的小动物。爬到顶端,她推开阁楼入口的盖板,钻了进去。
阁楼里比昨天更暗。雨停了,但云层太厚,没什么光透进来。空气里有股更浓的灰尘和霉味,还有一股……金属的味道。
陈末凭着记忆,摸到那堆旧杂志前,搬开挡在前面的木箱。
皮箱还在。
她蹲下身,手指触到箱盖。铜扣冰凉。她深吸一口气,掰开扣子,掀开箱盖。
相机躺在绒布里,黑色的机身吸着光,裂开的镜头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陈末没有碰它。
她只是看着它,看了很久。然后她伸出手,不是去拿相机,而是去翻箱子里别的东西。
绒布底下好像还有东西。
她把相机小心地拿出来,放在一边。然后掀开那层已经褪色发硬的红绒布。
底下是箱子的底板,木质的,有几道很深的划痕。但在角落,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凸起。
陈末用手指抠了抠,那块木板松动了。她用力一掀——
木板下面,是一个隐藏的夹层。
夹层里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张照片。
陈末把它拿出来。
照片很旧了,边角卷曲,表面有细密的裂纹。是黑白的,影像已经泛黄,但还能看清。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人,穿着白大褂,站在一台仪器前。她侧对着镜头,正在记录数据。仪器很复杂,有很多表盘和旋钮,正中是一个圆形的观察窗,窗后隐约能看到……一个大脑的轮廓。
陈末的呼吸停住了。
她盯着那张照片,眼睛一眨不眨。
照片里的女人很年轻,大概二十出头,短发,戴着眼镜,表情专注。她长得很美,但不是母亲那种温婉的美,而是一种锐利的、带着书卷气的美。
但陈末认得她。
是母亲。
年轻时的母亲。
不是穿碎花裙子抱着花瓶的母亲,是穿着白大褂、站在诡异仪器前的母亲。
照片右下角,有一行很小的字,用钢笔写的,墨迹已经晕开,但还能辨认:
“1987.6.21,03号样本第一次显影成功。记录员:周文静。”
周文静。
母亲的名字。
1987年6月21日。
这个日期,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插进了陈末脑子里某把生锈的锁。
她想起相机自动拍下的那些碎片。想起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想起母亲掉进碗里的眼泪。想起母亲说“去卖血也给补上”时那种绝望的语气。
然后她想起更早的事。
四岁那年,父亲摔门而去的那个雨夜。母亲抱着她,浑身发抖,反复说一句话:“妈妈错了,妈妈不该……妈妈不该碰那个东西……”
什么东西?
当时她不懂。现在,她看着手里这张泛黄的照片,看着照片里穿着白大褂、站在诡异仪器前的年轻母亲,一个可怕的猜想,像藤蔓一样从心底最暗的角落爬上来,迅速缠紧她的心脏。
她慢慢转过头,看向被她放在一旁的相机。
黑色的机身,裂开的镜头,安静地躺在灰尘里。
像在等待什么。
像在等她。
陈末伸出手,指尖悬在快门上,微微发抖。
她知道她不应该碰它。她知道碰了会有不好的事发生。那些碎片,那些别人的记忆,已经在挤占她自己的空间。
但她还是按了下去。
“咔嚓。”
这一次,快门声很轻,轻得像叹息。
没有白光,没有炸裂的画面。相机只是轻轻震动了一下,然后背后吐出相纸。
陈末等了几秒,把相纸抽出来。
显影过程很慢。先是一片混沌的灰,然后逐渐清晰。
照片上,是一个房间。
很旧的房间,墙皮剥落,地上堆满杂物。房间中央,一个小女孩背对着镜头,蹲在地上,正在玩什么。
小女孩穿着红色的毛衣,头发扎成两个小揪揪。
陈末的手开始抖。
她认得那件毛衣。是她的。去年过年,母亲用旧毛线给她织的,袖口已经磨得起球。
小女孩慢慢转过身来。
是陈末自己。大概五六岁的样子,脸很圆,眼睛很大。她手里拿着一个东西,正对着镜头笑。
那东西——
是一台黑色的相机。
裂开的镜头,像一道月牙形的伤口。
照片里的陈末,抱着那台相机,笑得灿烂无邪。而她身后的阴影里,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只能看清轮廓,看不清脸。
但陈末知道那是谁。
是母亲。
照片右下角,自动浮现出一行小字,不是手写,像是从相纸内部渗出来的:
“第一次契约记录:1995年3月12日。使用者:陈末(5岁)。监护授权:周文静。”
1995年3月12日。
三年前。
那时候,她就已经碰过这台相机了。
可她完全不记得。
一点都不记得。
陈末跌坐在地板上,相纸从颤抖的手中滑落,飘在灰尘里。照片上的那个自己,那个抱着相机笑得天真烂漫的五岁女孩,正仰着脸看她,眼睛弯弯的,像两枚小小的月牙。
阁楼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陈末自己粗重的、破碎的呼吸声。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小小的,肉乎乎的,掌心还有玩耍时留下的浅浅伤痕。
这双手,在三年前,就已经按过那个快门了。
这双眼睛,在三年前,就已经透过那个裂开的镜头,看过另一个世界了。
可她忘了。
忘得干干净净。
像有人用最暴力的方式,把她脑子里关于那一段的所有画面、所有声音、所有感觉,全部挖走,只留下一个血淋淋的、空洞的坑。
而现在,那个坑正在被别人的记忆填满。
女人的眼泪。战场的硝烟。紧握的枯手。飞上天的风筝。
然后是母亲。穿碎花裙子的母亲。穿白大褂的母亲。
还有眼前这张——五岁的自己,抱着相机,笑得那么开心,仿佛那是全世界最好的玩具。
陈末慢慢蜷缩起来,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埋进去。
她想起母亲昨晚说的话。
“有些话,听见了也要当没听见。”
“别担心。”
别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
她的记忆正在消失。别人的记忆正在入侵。而她五岁时,就已经和这台该死的相机签下了什么“契约”。
而她什么都不记得。
什么都不记得。
阁楼的光线越来越暗。云层更厚了,好像又要下雨。
陈末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灰尘在稀薄的光柱里缓缓沉降,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像一层薄薄的、灰色的雪。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传来开门的声音。
然后是母亲的脚步声,很轻,很慢,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疲惫。
陈末没动。
她听见母亲在楼下叫她:“末末?你在家吗?”
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陈末慢慢抬起头。
阁楼入口的盖板缝隙里,透出楼下客厅昏暗的光。母亲的身影在光里晃动,她在找她。
陈末看着飘落在地上的那张照片。照片里的五岁自己,还在笑。
她伸出手,捡起照片,把它和之前那四张叠在一起,塞回衣服内侧口袋。
然后她爬起来,拍掉身上的灰,走到阁楼入口。
盖板掀开,光涌进来,刺得她眯起眼睛。
她低头,看见母亲站在梯子下面,仰着脸看她。母亲的脸在逆光里看不清表情,但陈末能感觉到,她的眼神很复杂。
“你上去干什么?”母亲问,声音很轻。
“找旧课本。”陈末说,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意外,“老师说要预习。”
沉默。
几秒钟后,母亲说:“下来吧,该去上学了。”
陈末爬下梯子。母亲伸手扶了她一把。她的手很凉,像冰。
陈末站稳,抬头看她。母亲的眼睛还是红的,但不是熬夜的那种红,像是……哭过。而且她的左手手腕上,贴着一小块白色的胶布。
“妈,”陈末开口,“你手腕怎么了?”
母亲迅速把袖子往下拉了拉,遮住胶布:“没什么,不小心划了一下。”
陈末没再问。
她背上书包,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母亲还站在客厅中央,背对着她,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陈末转过身,关上门。
雨又开始下了。
细密的,冰冷的雨丝,飘在脸上,像针扎。
陈末走在去学校的路上,脚步很慢。衣服内侧口袋里的五张相纸,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摩擦皮肤,像五个小小的、滚烫的烙印。
她伸手按了按那个位置。
硬硬的,硌人。
那是别人的记忆。是母亲的秘密。是她自己五岁时就已经签下、却忘得一干二净的契约。
而现在,她要带着这些,去上课,去做题,去和同学说话,去假装自己还是个普通的、七岁的、除了房租和作业什么都不用担心的孩子。
雨越下越大。
陈末没打伞,任由雨水浇透全身。校服贴在身上,很重,很冷。
但她觉得,这样挺好。
至少雨水是真实的。冷是真实的。湿透的感觉是真实的。
不像那些记忆。
那些属于别人、却硬塞进她脑子里的记忆。
那些她明明经历过、却被挖得干干净净的记忆。
那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像雾一样笼罩着她的过去和现在的——
记忆。
陈末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雨滴砸进眼睛里,有点疼。
她眨了眨眼,继续往前走。
衣服里的相纸,随着她的步伐,一下,一下,轻轻撞击着她的肋骨。
像心跳。
像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