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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夏季大三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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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舟关上公寓的门。
背靠着门板站了会儿,才慢慢脱下风衣。衣服搭在手臂上,还带着室外的凉气。他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
暖黄的光铺满桌面。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个白色信封,没有立刻拆开。指尖在封口处摩挲了几下,才小心地撕开。
是育空大学寄来的样刊。最新一期《北极光诗刊》,他的专栏《单眼观星》在第十七页。
他翻开,铅字印着他的诗句。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词句,却看不进去。
脑子里还是下午的画面。
秦城拉着他的手腕,眼睛亮得惊人,说那句话的样子。和五年前一模一样
林清舟闭上眼。
深呼吸。再睁开时,他把样刊合上,放进书架最上层。那里已经整齐排着十二期,每期都有他的诗。
然后他坐下,从抽屉深处摸出一本硬皮笔记本。
翻开。扉页贴着张照片——北操场的夜空,夏季大三角被红笔圈出来。照片已经褪色,边缘微微卷起。
笔尖悬在空白页上,停了很久。
最后落下一行字:
“他又说了那句话。”
写完这句,他停住了。笔尖在纸上洇开一个小墨点。
窗外传来隐约的车流声。南京的夜不像怀特霍斯那么静,总有各种声音填满空隙。
林清舟放下笔,看向窗外。
五月的风,好像穿过时间吹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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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大一的下半学期,五月。
南京的春天已经走得差不多,空气里开始浮起初夏的黏腻。北操场在校园最北边,是真的“破破烂烂”——塑胶跑道裂开细缝,露出底下暗红的地皮,裂缝里钻出顽强的杂草。看台的铁架子锈得斑驳,有几级台阶已经塌陷。
这里没路灯。
学校不是没钱修,是早就规划要拆掉重建,只是预算一直没批下来。于是北操场就成了被遗忘的角落,白天都少有人来,晚上更是漆黑一片。
林清舟喜欢这里。
人少,安静,跑步时不用担心撞到谁。视力不好的人,在太亮的地方反而难受。昏暗的光线让他的右眼不那么显眼——那只琥珀色的义眼,在强光下会显得过于透亮,像假的。
其实本来就是假的。
但他不想被人盯着看。
那天他照例去夜跑。九点半,校园里还热闹着,北操场却已沉入寂静。只有远处宿舍楼的灯光,在夜色里晕开模糊的光团。
他做完热身,开始慢跑。
第一圈,第二圈。脚步声在空旷的操场上显得格外清晰,呼吸渐渐调整均匀。跑到第三圈弯道时,他注意到草坪中央有团黑影。
以前从没有过。
林清舟放慢速度,眯起眼睛。视力有限,只能看出是个半人高的东西,旁边似乎蹲着个人。
他没停,继续跑。但注意力已经被勾住。
第四圈经过时,他特意靠内道了些。这下看清了——是架望远镜。金属支架在微弱的光里泛着冷调。蹲着的人正摆弄着什么,背影宽阔,穿深灰色运动外套。
天文社的?林清舟想。他知道学校有这个社团,但从没接触过。
他收回目光,准备跑开。
“同学——”
声音从背后传来。清亮的,带着点急促。
林清舟停下脚步,回头。
那人已经站起来,朝他招手:“帮个忙行吗?就一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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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舟走过去时,那人正扶着望远镜的镜筒,脸上挂着歉意的笑:“不好意思啊,我调赤道仪呢,得有人帮忙扶一下这个。”
说着,他把镜筒往林清舟手里递。
林清舟接住了。金属触感冰凉,比想象中沉。他下意识抱稳,镜筒对着夜空某个方向。
“谢啦!”那人又蹲下去,开始拧什么部件。动作很快,手指在昏暗里灵活地转动旋钮,“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林清舟没说话,只是抱着镜筒。他抬头,顺着镜筒指的方向看。天空是深蓝色的,不是纯黑,远处城市的灯光给天际线染上昏黄的晕。几颗星子疏疏地亮着,看不真切。
“你是来跑步的?”那人一边拧一边问,没抬头。
“嗯。”
“这地方好,没人打扰。”他顿了顿,手上动作没停,“我常来。你是第一次见我吧?”
“嗯。”
“正常,我一般都周一三五来。”他终于拧好了什么,站起身拍拍手,“好了,松手吧——轻轻放就行。”
林清舟小心地把镜筒放回支架卡槽。
那人凑到目镜前看了看,满意地“啧”了一声。然后直起身,转向林清舟,笑容在夜色里显得很明亮:“谢了啊,同学。要不是你,我还得折腾半天。”
这时林清舟才看清他的脸。
不是特别英俊的那种,但五官很舒展。眼睛尤其亮,在黑暗里像盛着光。头发有点乱,额前几缕被风吹起来。
“你在看什么?”林清舟问。话出口自己都愣了一下——他很少主动问陌生人问题。
“啊,这个!”那人眼睛更亮了,侧身让出目镜的位置,“来看来看,正好调好了。”
林清舟犹豫了一秒,还是凑了过去。
右眼贴上目镜的瞬间,世界变了。
漆黑的视野里,炸开一片细碎的光点。不是平时抬头看见的那种模糊星子,而是清晰的、锐利的光斑。三颗特别亮的星构成一个巨大的三角形,周围散布着密密麻麻的暗星,像谁把钻石粉撒在了天鹅绒上。
他屏住呼吸。
“漂亮吧?”那人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点得意的笑意,“夏季大三角。现在这个季节,晚上九点多正好能看见。”
林清舟没说话,只是看着。那片星空在目镜里微微晃动——是他的手在抖,还是地球在转?
看了大概十几秒,他直起身。
“谢谢。”他说。
“客气啥。”那人摆摆手,又凑到目镜前看了一会儿,才直起来。他的目光自然地落在林清舟脸上,然后顿了顿。
林清舟心里一紧。
又要来了。那种目光——先是疑惑,然后聚焦在他的右眼,接着是掩饰不住的惊讶或好奇。
他准备转身离开。
“你的眼睛……”那人开口了。
林清舟垂下眼帘。
“真好看。”那人接着说,语气很自然,像在评论天气,“琥珀色的。我还是第一次见这种瞳色。”
林清舟抬起眼。
对方正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他熟悉的那些东西。没有探究,没有怜悯,没有猎奇。只是纯粹的欣赏,像刚才欣赏星空一样。
“像……”那人歪了歪头,思考着什么,“像晚霞的颜色。或者说,像……”
他忽然笑起来,露出颗小虎牙:
“在你眼里,我看见了我的整个星空。”
林清舟彻底愣住了。
那人好像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自顾自继续:“这是王尔德说的,原句是‘在你眼里我看见了我的整个星空’,不过我觉得放这儿挺合适——你真的不知道你的眼睛多特别吗?”
他知道。
他太知道了。从小到大,这眼睛给他带来过太多注视。但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
用“星空”来形容。
“我……”林清舟开口,才发现嗓子有点干,“我不知道。”
“那现在知道啦。”那人笑得眼睛弯起来,“对了,还没自我介绍呢。我是天文社的,秦城。秦始皇的秦,城市的城。”
林清舟看着他伸过来的手。掌心朝上,手指修长,指甲剪得很干净。
他迟疑了一下,把手放上去。
“林清舟。”他说。
握手的温度很暖。
“林清舟。”秦城重复了一遍,点点头,“好名字。清舟,清舟……哎,你是不是经常来这儿跑步?我好像有点印象。”
“一周三四次。”
“那以后可能常碰见了。”秦城收回手,插回外套口袋,“我每周一三五晚上都来,天气好的话。你要是跑步经过,随时欢迎来看星星——不收门票。”
他说着,自己先笑了。
林清舟看着他笑的样子,心里某个地方轻轻松动了一下。
“好。”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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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后来,秦城真的给他讲了夏季大三角。
指给他看哪颗是织女星,哪颗是牛郎星,中间那条模糊的光带是银河。“不过城里光污染太严重,看不清银河。得去山里。”
他说话很快,但条理清晰。林清舟安静地听,偶尔问一两个问题。秦城都会认真回答,没有半点不耐烦。
“你为什么喜欢天文?”林清舟最后问。
秦城正调整着望远镜的角度,闻言顿了顿。然后他直起身,抬头看向夜空。
“因为星星不会变。”他说,“不管发生什么,它们就在那儿。几千年前的人看的也是这片星空,几千年后的人看的还是。你不觉得……很浪漫吗?”
林清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些稀疏的星子,在夜色里静静亮着。
“嗯。”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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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完步离开北操场时,已经十点多了。
秦城还在那儿,蹲在望远镜旁边记录什么。林清舟走过他身边时,他抬起头,挥了挥手:“下次见啊,林清舟!”
“下次见。”林清舟说。
走出操场范围,路灯的光重新洒下来。林清舟下意识地摸了摸右眼。
琥珀色的。
像星空吗?
他回头看了一眼。北操场沉在黑暗里,只能隐约看见望远镜的轮廓,和那个蹲着的背影。
然后他转身,继续往宿舍走。
夜风轻轻吹过,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味。
那天晚上睡觉前,林清舟罕见地没有立刻关灯。他靠在床头,拿起手机,打开了浏览器。
搜索栏里,他输入:
“王尔德在你眼里我看见了我的整个星空”
搜索结果跳出来。确实有这句话,出自《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
他看了很久那条搜索结果,然后把手机放在胸口。
闭上眼。
黑暗里浮现出那片目镜中的星空。三颗亮星,无数暗星,密密地铺开。
还有秦城说那句话时,亮得惊人的眼睛。
林清舟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
右眼眼眶里,义眼片硌得有点不舒服。他很少注意到这个,习惯了。但今晚,那种异物感格外清晰。
他伸手,轻轻按了按右眼。
凉的。
像金属,像玻璃,像一切没有生命的东西。
不像星空。
他松开手,睁开左眼。宿舍里很暗,只有走廊灯光从门缝底下渗进来,窄窄的一条。
不知过了多久,他重新拿起手机,打开备忘录。
新建。输入日期。
然后打下一行字:
“今天遇见一个人。他说我的眼睛像星空。”
删掉。
重新打:
“北操场。望远镜。夏季大三角。”
停住。
最后,他只打了三个字:
“琥珀色。”
保存。关掉手机。
黑暗重新涌上来。
林清舟闭上眼,这次真的准备睡了。但在意识沉入睡眠的前一刻,他忽然想起秦城最后说的那句话。
“因为星星不会变。”
真的吗?
他不知道。
但那个晚上,他睡得出奇地安稳。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半夜醒来,对着天花板发呆。
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