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黄杨桃

6、第 6 章

　　孩子生在冬至日，我连饺子都没吃上。

　　连着四五日，雪就没停过，将朱红的宫墙、青黑的屋檐都覆上一层厚厚的白。

　　殿里烧着上好的金丝炭，尚还有些冷，可想到外头的寒气会有多重。皇上发了话，让吉祥如意都拘着我，不许踏出寝殿半步，连门槛都不让挨近。

　　如意在炭炉子上架了个小巧的铜盘，一边替我温着牛乳茶，一边烤些橘子片、嫩豆腐给我当零嘴儿。滋滋的声响伴着食物焦香，倒也有些趣味。

　　可我总坐不住，心里痒痒的，扒着窗缝看外头簌簌的落雪，又生了堆雪人的念头。

　　话还没出口，静姝已瞧出我的心思。她朝外头吩咐了一声，不多时，两个小太监便在廊下不远处的雪地里，滚好了两个胖墩墩的雪球，摞在一起。

　　我高兴起来，裹上厚厚的棉袍，披上大毛斗篷，怀里还塞了个暖烘烘的手炉，吉祥如意这才一左一右架着我，小心翼翼地挪到廊下。雪还在飘，落在脸上凉丝丝的。

　　静姝递给我一根胡萝卜，笑道：“喏，给它安个鼻子。”

　　我刚要伸手去接，忽然觉得身下一股温热的暖流涌出，控制不住，瞬间浸湿了里裤。我愣了一下，低头看去。

　　“娘娘怎么了！”吉祥先低呼了一声。

　　静姝脸色微变，立刻放下胡萝卜，上前一步扶住我：“怕是破水了。快，扶娘娘进去！”

　　我脑子懵懵的，被她们半扶半抱地挪回产床上。

　　起初的惊慌过去后，腹部的抽痛便一阵紧似一阵地袭来，起初还能忍，后来便疼得眼前发黑，只能死死抓着床沿，指节都泛了白。汗水浸湿了鬓发，黏在脸颊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疼痛的间隙里，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静姝坐在床边，正用温热的帕子给我擦汗。

　　我哑着嗓子，气若游丝地问：“静姝……孩子，生下来了吗？”

　　她闻言，哭笑不得，眼里却满是心疼：“傻话，这才小半个时辰，还早着呢。省些力气，别乱想。”

　　我松开紧抓着被褥的手，转而抓住她的手腕，眼泪混着汗水往下淌：“静姝，好疼……真的太疼了……我再也不要生孩子了，再也不生了……”

　　她任由我抓着，另一只手端起旁边小几上一直温着的骨头汤，舀了一勺，轻轻吹凉，送到我嘴边，顺着我大逆不道的话哄我：“好，好，不生了，咱们以后都不生了。来，先喝口汤，才有力气。”

　　一碗热汤勉强下肚，身上似乎暖了些。这时，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是皇上刚刚下的早朝，急匆匆地赶过来了：“景儿！景儿怎么样了？疼得厉害吗？”

　　我张了张嘴，却没力气答话。

　　静姝站起身，走到帘子边，挡住了试图进来的皇上：“陛下，产房是女人的地方，您不能进来。这里有臣妾和太医稳婆看着，您放心。”

　　“朕就看一眼，就一眼！”皇上不肯走，声音透过帘子传来，“景儿，朕就在外头守着你，你别怕！万事有朕！”

　　我无奈地看了眼静姝，静姝替我回道：“陛下，景儿说她知道了，您安静等着就是了。”

　　又是一阵剧烈的宫缩袭来，我忍不住痛呼出声，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殿内已经点起了灯烛，光线柔和。

　　再醒来时，皇上支着脑袋坐在床边看着我，静姝则搬了个凳子坐的稍远一些。

　　我第一个念头便是孩子：“孩子呢？生了吗？”

　　“生了，生了！”皇上连声道，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悦，“景儿，你给朕生了一位漂亮的小公主！”

　　静姝已示意奶娘将襁褓抱了过来。她接过孩子，轻轻放到我枕边，拨开一角给我看：“瞧瞧，这小模样，眉眼多像你。”

　　我费力地侧过头，看向那小小的、红扑扑的一团。

　　孩子的眼睛只睁开一条缝，脸蛋还有些皱，实在看不出哪里漂亮，哪里像我。可这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一股奇异的暖流涌上心头，酸酸涩涩，又满满的。

　　我想抱抱她，挣扎着想撑起身子。皇上连忙按住我：“别动！太医说了，你现在不能起身，仔细伤了元气。”

　　他俯身，小心翼翼地将襁褓托起，凑到我面前，“这样看，来，亲亲咱们的小公主。”

　　我轻轻凑过去，在那柔软温热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

　　“啵”的一声轻响。小家伙的嘴角动了动，像是在笑。

　　我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忍不住又亲了好几下。

　　皇上看着，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把女儿稍稍抱开一点，自己把脸凑了过来，语气里竟带了些委屈：“景儿，朕守了你一整日，水米未进，眼睛都不敢闭……朕也要亲亲。”

　　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们低低窃笑起来。

　　我的脸“腾”地红了，抬眼去看静姝。她正垂眸整理着孩子的襁褓，侧脸平静。我怎么能当着她的面……

　　我慌忙闭上眼睛，做出虚弱不堪的样子：“皇上……妾身实在乏得很，刚生产完，浑身都疼……您，您就让妾歇歇吧。”

　　静姝适时开口，声音平稳：“皇上，珍妃妹妹耗神费力，太医叮嘱需得静养。您也累了一天，不如先回寝殿歇息，明日再来看望妹妹和小公主。”

　　珍妃？我立刻注意到静姝这个称呼。

　　我已是妃位了？孩子才刚落地，晋封的旨意就下来了？这般急切，不知又要惹来多少目光。

　　皇上又细细嘱咐了太医宫女一番，这才被静姝劝着离开了。

　　静姝替我把皇上送走，又回到我床边和我说话：“你刚生产完，太医交代了诸多忌讳，我可要好好盯着你。”

　　我笑了笑：“都听静姝姐姐的。”

　　她又掖了掖我的被角，整个人坐进我的床帐中：“春景，太医私下和我说，你现在太过年轻，现在这个孩子虽说生的还算顺利，可……总之，你这两三年内，尽量还是不要再生育的好。”

　　我看着静姝眼下的乌青，便知晓她这两天一定是一刻没合眼，根本没听清她说什么，就想赶紧抱抱她，让她好好休息：“静姝，你快上来吧，和我一起好好睡一觉。”

　　静姝没有推脱，脱下鞋袜就进了我的被子。

　　我们像刚入宫的那个晚上一样，紧紧抱在一起。

　　“静姝。”

　　“嗯？”

　　“我很爱你。”

　　她沉默了片刻，手臂收得更紧了些，脸颊轻轻贴了贴我的鬓发，用同样轻的声音回答：“我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