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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她 ...

  •   12岁,她嫁给了他。

      他用半串铜钱买了她。

      半串铜钱两千五百克,她的灵魂两千五百克。

      锣鼓喧天,喜轿骄落地。

      她为他生育了四个儿子,几年后,又多了几个孙女。

      她渴望有个女儿,托人买了个女婴,面白唇红。

      她越看越爱,把她当作亲女儿疼。

      他与婆婆一同反对,在养个儿子都难的世道,哪有闲粮养个“赔钱货”。

      她为她找户好人家,不久,那家人发现女婴哭时嘴唇发紫,就带上镇上医馆瞧,才知女婴天生心脏有问题,那户人家也是小家薄业,供不起昂贵的药材。

      于是,她在医馆关门前把那婴孩放到药馆中,便匆匆离去。

      那女婴被一富贵人家收作养女,那户人家不惜花费数金,医好了女婴的病。

      人各有命,前世因,今生果。

      她男人不顾家,为旁人拼死拼活,挣下一些血汗钱,便叫上狐朋狗友,几杯酒下肚,便去赌。

      男人只顾自己。

      吃、喝、赌,便是他生命中的一切了。

      除过偷人,他几乎什么都做了。

      家中几个孩子饿得浮肿,她挪着小脚,扛起锄头,挥洒汗水。

      总是会有多嘴的蝶绕着那下流的花来搔情她,尤其是那些男人,见他不沾家,便动了邪念。

      她虽笨,也知人伦,既嫁了他,那就不能负他。来人大多被她骂走了,也有不死心的,她就抡起扁担往他身上招呼。

      后来,日头和寒风将她从脸颊泛着红晕的小姑娘熬成了眼角布满皱纹的老太婆。

      她终是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干活,一双小脚令她在田上走时如同利刃刺穿脚骨,她的力气又不比男人大,别人两天能干完的活,她常常要起早贪黑,忙上一周,误了不少农时。

      女人都裹了小脚,只有在秋收农忙时,才帮衬着干些活。

      而她却干着男人都干不了的活。

      他又是个浪子,叫到地里干活,嘴上答应着,转身人就跑了,跑到人家帮人卖命,完了人家送一瓶掺了水的假酒,他就乐呵呵地提回家喝。

      她也曾在无人的黑夜里懊悔,幻想。

      偏生她嫁与了他,偏生她裹了小脚,偏生她是女子。

      后悔与抱怨无法改变今日的一切,明天,生活还会继续。

      黑夜终将过去,黎明终将到来。

      实在累了,她就坐在地里歇一会儿,风吹过,树木便优美地摆动,青绿色的叶子在光下映出金色的边缘,一簇簇地堆在一起,却又各自飘动,舒展轻柔。

      不为别的,只为了不误这脚下的一片黄土地,她也得挣扎着起来,用滚落的汗水换取一家人的温饱。

      当太阳缓慢地从天边滑落,世界又归于黑暗。

      伏旱三年,祸至人间。

      荒年不长草,更寻不到水。

      起初还能刨些树片,野菜,摘些树叶裹腹,后来,树无皮,枝无叶,天无雨,死尸遍地,白骨成山。

      家中几个娃娃饿得奄奄一息,她跪到在地上,哀哭切齿。

      就是流尽了她的血和泪,也埋不平土地的裂痕。

      苦难中的人们悲痛至极,有的双膝跪地祈求菩萨保佑,有的抱着亲人的尸体咒骂上天。

      都是报应啊!!!

      可看着将死的孙女,她怎能不心痛?

      大人是有罪的,可孩子却是天使。

      上天大抵垂听了她的祷告,降下怜悯,绝情宗派人来援助他们。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不知要等多久,他们才会到。

      他们村灾情虽重,但还不到人吃人的地步,但外村却早已易子而食了。

      她最小的孙女彩云却熬不住了,她望着彩云曾经可爱的脸颊,如今饿成菜色,眼窝凹陷,身体浮肿,身上只剩一把骨头了,嘴唇发白,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再多的泪只能往心里咽,她挣扎着爬起来,把家里翻照了,只找到三颗粟米,没有水,她把米放嘴里嚼一嚼,喂给彩云吃。

      三粒米,撑了三天,吊着一口气等到了绝情宗的人。

      来的是一个仙长带着一群不过十几岁的娃娃。

      给他们家送粮食和水的是一个女娃娃,像初升的太阳,明媚张扬,热情地聊了一会儿,就走了。

      仙长又带他们布阵施雨,龟裂的土地饥渴地吮吸着久违的甘霖。

      雨点击落在地面上,扬起些尘埃,老老少少,人们都走出来,站在大雨中,抬头看天,雨水挟着泪水滴落到地上,种出来年的希望。

      雨过天晴,彩虹如幻,美丽的光晕在天边,为这灰蒙的色彩添上最多情的一笔。

      村民对这群天使充满了感恩,热情招待他们 。

      几个女娃娃跟着她男人来到她家。

      说书口中的公主小姐大概就是这样吧!

      一个个白净粉嫩,衣着华丽,连佩饰都精美至极,持着一把青绸伞,像下凡的仙子一样,羽衣蹁跹。

      尤其是为首的那个女孩,眉眼像湖中的月亮般明亮,比她当年买的那女婴还秀气,身上充满灵气,欢快地用笑意盈盈的脸向她展示友好。

      她一见她们心中都欢喜不过来,拉着探头探脑、既好奇又艳羡的素月走到她们身边。

      那些女娃娃们都挺喜欢素月,素月一时有些害羞,不好意思地轻声唤了句“阿姊……”,就跑到彩云身边,拉她的手,仿佛这样就可以给她增加点勇气似的。

      彩云呆呆地伫立着,有些迷茫,她还小,只顾低头啃手里的饼。

      几人都爱说话,先是惊奇了一瞬,直夸她会取名字。

      她脸有些发烫,但神色中隐隐露出些扬眉吐气的骄傲。

      是啊!他们这十里八乡哪有费心思给女孩取名的,懒一点都叫大丫二丫,大毛二毛,肯多想一下的,就叫小猫小狗,哪有她家娃娃的名字好听。

      她是个脑子不灵光的人,小时候爹也教她识俩字,但她天生就不是块念书的料,一个字背一周了,再看还是陌生,认字就像在蚂蚁中找不同似的。

      好在她爹也不指望她去考取功名,转头教她哥哥去了。她哥哥比她好不到哪里去,为此常被她爹打得头破血流,学不会就把头往墙上砸,拿九节鞭抽,抽到怕了,打到疼了,自然就不敢不会了。

      她也没好到哪里去,裹小脚时脚骨头断裂的疼,皮肉撕扯的痛苦,像被强行塞入另一个灵魂般拥挤。

      裹脚布又长又臭,像极了她这一生。

      初时只是轻微地疼,年岁渐长,畸形的小脚支撑不住她的体重,后来,她偷偷松了裹脚的布,那布肮脏像裹尸布,伴着阵阵腐烂溃败的气息。

      那又如何呢?

      裹脚布太长了,裹住的不仅是她的脚,还有她的心。便是拆下了,那早已畸形的脚却不会再因你后悔而改变。

      儿媳要给孙女裹脚时,她竭力劝阻,但那不是她的女儿,她没法管,他更不让她管。为此他气歪了嘴,嘴里直冒气,骂她老糊涂了,不认好歹。

      都是无用功

      无用

      白色的裹脚布缠上素月的小脚,那孩子好奇地打量着,眼中是向往与好奇,满了纯真,满了阳光。

      阳光被黑暗无情地推出窗外,风也不予进出,春风不解地小声拍着门,寻问答案,回答它的是冷默的寂静。它忽然急了,像孩童一样哭闹着要光的拥抱,却被囚于黑暗不见日光。

      她背过身,抹着泪,无能为力。

      袅袅青烟升起,锅中升腾起诱人的香来,秋云躲在门后,想看看锅里烧的是什么,可惜她太矮了,头伸得要顶破屋顶,费老大劲也看见,锅中忽然炸开团团浓雾,秋云便吓得跑到几个姐姐怀里。

      沈颜等人都热衷于玩这群小孩,简直当成了换装游戏,把她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几个小孩心面上带着受宠若惊的羞怯。

      静玉胆子大,嘴又甜,苗青青把她当亲妹妹一样疼。

      她撒娇要来几串烤肉,蹦蹦跳跳地飞进厨房,大声嚷着“奶奶——”,献宝似的把串儿放到她的嘴边。

      “奶奶不喜欢,你吃,少吃点,等会还要吃饭,别把小肚皮撑破了。”

      “不急哒!我的肚子可以装下一个小舟,奶奶吃!很好吃的!”

      说完,像小太阳一样灿烂地笑着,一蹦一跳地飞出去,像小蝴蝶一样飞来飞去,不知疲倦。

      几个儿子儿媳、孙女中,就属静玉最懂事,年纪不大,但机灵着呢,也疼她,知道心疼她的苦处。

      彩云抓着肉串儿,被辣得直掉眼泪,还伸手要吃,彩云可尖着呢,人小鬼大,只吃肉不吃菜,知道肉最香。静玉望着胡阳胸前的长命锁,胡阳便拿下来挂在她的颈上。

      “奶奶之前给我们买了长命锁,但后来没有粮食了,就拿去卖了,奶奶说,等下雨了,地长五谷,她就再打几个更大的给我们。”

      素月扬着小脸说道,静玉把长命锁还给胡阳,胡阳不接,要送给她。

      “奶奶说了,我们不能白拿人家东西,等奶奶给我们买了,我再把我的那个送给你。”

      她心里偏向静玉,但表面上不显出来的,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再小的孩子也知道你爱不爱她。要么都没有,要么一人一个,单给一个成什么了?她卖了几年粮食,终于攒够了几两银子给她们一人打了一个长命锁。

      可荒年至,家中实在揭不开锅了,只好把几个长命锁拿去换些米来度日。六把长命锁,她原以为能多换些粮食,结果只换来一小袋米,没办法,人要吃饭哪!她把米掖在胸前,带回家,精打细算只撑了一周。

      一切都过去了,钱没了还可以再挣,人总要活着。

      太阳不会因你而升起,月亮也不会因你而落下。

      她扛着锄头,拎着篮子下湖。几个妹子和弟子非要跟过去看看,要来帮忙,几个小娃娃也闹着要去,但年龄太小了,只好待在家里不许乱跑。

      她拦不住他们,只好让他们跟着下湖。

      云锦上制成的鞋上绣着各色图案,如双龙戏珠,凤舞九天,桃花翠鸟,沾上污浊不堪的泥土,看得她难免有些心疼。

      哪里指望他们能干什么活。

      待了不一会儿,就有几个弟子被虫蚁蚊蝇劝退了,又有一些妹子走了,只剩沈颜还留着,怕人都走了她一个人孤独,她心里也知道她是体贴她,本该开口让她走的,但心下又舍不得她走。

      别人家的秧苗早已插下,青绿绿地站着,好不精神,她一个人,还是会感到寂寞的。

      修士不可干预人间的事,他们此行也是经过灵界许可才来布雨的,本该下雨就走的,奈何一群弟子妹子央求着待在凡间多玩两天,又保证不用灵力,长老才同意他们多待一段时日。

      她指导着沈颜挥锄,沈颜总是把锄头扬老高,一不注意,手被锄柄划破了个口子——这锄柄其实是一根被削去支干的粗树枝。

      她便让沈颜提着篮子,她刨个坑,沈颜放一小根秧苗。

      “不要抖掉上面的土,没了土,风一吹,苗就干了,不好种活。”

      沈颜又弯弯腰去抓把土盖篮子里,她笑着让沈颜去一旁待着,陪她说说话就好了,她先挖坑,之后再栽进去。

      远方的风,溅起旅途的沙,卷起青色的浪潮,又扬起埃尘,远赴下个宴席。

      离别不过是在一个晴天,风用力地扬起他们的衣摆。

      他们像一群在天上遨游的仙鹤,短暂地来至人间,带来祥瑞与喜乐,随即展翅,扑入自由的天空的怀抱,他们飞向远方。

      她置身于这片不变的天地中,她抬头看见彩云之上日升日落,低头看那人间夏蝉冬草。

      不必再抱怨,不再被束缚,只因她的心中有四季轮回,有人生百态,有一方无尽的自由天地。

      ———她的故事结束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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