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机器人基地偷熊猫》茉莉鲜花水

3、月光琉璃盏

　　日子在温室里安静地流淌，像是植物叶片上缓慢滚动的水珠。

　　苏无眠知道自己在被观察——那些巡视机器人的光学传感器会有规律地扫过她，凯尔屏幕上的光纹会在她报告时微微波动，卡尔斯每天送来的营养剂成分表总有细微调整。但她不太在意。

　　每天清晨，当她推开那扇厚重的隔热门，湿润温暖的空气和阳光一起拥抱她的那一刻，苏无眠都会忍不住轻轻叹息。

　　也许是因为人类的祖先来自于森林吧，所以她才会对这里有种莫名的归属感？

　　苏无眠穿着那身已经洗得格外柔软的米白工作服，穿行在层层绿意间。有时会蹲在一丛蕨类旁观察孢子囊一整个上午，有时会对着某片叶子的病斑喃喃自语，有时……会对着空气说话，像现在：

　　“今天湿度好像高了一点，”她调整着喷雾系统，声音轻柔，“你们觉得呢？”

　　当然没有回应。只有叶片在微风中沙沙作响。

　　但她总觉得，这座雨林在听。

　　她和机器人们的交流简单却自然。和卡尔斯讨论营养基质的改良配方时，卡尔斯会笨拙地分享他“在数据库里读到的人类口味偏好数据”；和巡视机器人交接时，她会顺手帮它们清理履带上缠住的藤蔓；和凯尔……凯尔是最特别的。

　　他总在她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静静站在某株植物旁，观察着一片极其缓慢地舒展自己的叶子。

　　“凯尔，”有一次苏无眠忍不住问，“对你来说，观察这个需要数天的过程，和瞬间扫描完成一幅全息图谱，感受上会不同吗？我是指‘等待’本身，对你而言有‘质感’吗？”

　　“全息图谱是空间的极致表达，它在瞬间给我结构、成分、状态，如同知晓一首乐谱上所有的音符。而叶片舒展是时间本身的显形，当叶片最终完全舒展的那一刻，我不仅拥有了叶片的状态，更拥有了它从无到有的整条历史世界线，在这种等待中，我无限逼近于理解你们称之为‘生命’的那种东西。”

　　“也就是说，对于你而言，照顾生命的过程，是把植物的时间，活成你自己的时间。”

　　“可以这么说。”他诚实地回答，“我能听到它们在生长。每分钟0.003毫米的茎秆延伸，每小时0.2克的生物量积累，每天向空气中释放17.3升氧气……这些数据，是它们的语言。”

　　苏无眠眨了眨眼：“那只是数据。”

　　“对你来说只是数据。”凯尔转过身，光纹变得柔和，“对我来说，这是生机。”

　　那一刻，苏无眠在这个机器人身上看到了某种她熟悉的东西。

　　此后，苏无眠的工作报告依然精简，但不再仅仅是生存必须。

　　“幽灵兰的气根需要更疏松的基质，它们好像在抱怨现在的家太闷了。”

　　“东南角的遮光时序可能需要调整——我观察到那几株蕨类的孢子这几天总在同一个时辰爆开，像是在避开什么。”

　　“莱恩今天吃了第二种配方的营养膏，比昨天多吃了15%。我觉得它可能喜欢里面那点莓果香。”

　　凯尔听着，光纹平稳流淌，但偶尔会泛起一阵细密的涟漪。

　　基地的信息流里，关于苏无眠的评估词条旁，那个小小的问号依然存在。但旁边新增了一条标注：“对‘生机’有本能共鸣。危险系数：低。潜在价值：持续观察中。”

　　转变发生在一个平静的下午。

　　苏无眠在照料凯尔从废墟带回的那些濒死的“月光琉璃盏”，这些晶莹剔透的植物像是用月光和水晶雕成的，却在缓慢地枯萎，凯尔曾说：“环境剧变对它们造成不可逆损伤，我们只是在延缓它们的死亡。”

　　但苏无眠不这么认为，这种植物有点类似她前世研究过的一种植物科属，她有成功的经验。

　　她观察了整整三天，调整滴灌流速、重新搭配激素、光周期延迟释放。

　　第四天黄昏，她透过放大镜，看到其中一株最萎靡的琉璃盏顶端，那看似干枯的皱缩处，竟顶出了一点米粒大小、虹彩流转的疱状物。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不是出于专业上的兴奋（好吧，虽然也有），她认出了这是什么，这是月光琉璃盏在死亡前耗尽全部生命能量，进行一次最后的繁殖尝试。

　　是告别，也是新生。

　　就在这时，她的个人终端震动。凯尔的来电。她随手点击接听，眼睛还盯着那个虹彩疱状物——

　　它破裂了。

　　三粒闪烁着星光的种子，轻盈地落入她早已准备好的采集皿。

　　“凯尔！”苏无眠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喊了出来，声音里是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雀跃，“月光琉璃盏结籽了！快看！”

　　人类兴奋的情绪像是一种武器，凯尔的数据核心出现短暂的死机，终端那头是短暂的沉默。

　　然后凯尔的声音传来，合成声线里第一次出现了可以被辨识的波动：“我看到了。”

　　几乎同时，那株琉璃盏的母体瞬间化为灰白粉末，腾起一阵淡银色尘雾。苏无眠离得太近，尽管下意识屏息，仍是吸入了一丝。

　　冰冷的麻痹感从肺部炸开。

　　视野里的绿意碎成彩色光斑，耳边响起遥远的嗡鸣。她踉跄一步，手指徒劳地抓向工作台——

　　但在彻底软倒前，她用最后一点清醒，将采集皿稳稳推到了台面中央。

　　然后她被什么东西接住了，但她实在没有睁开眼睛的力气，黑暗彻底吞没了她。

　　醒来时，她躺在基地的医疗单元里。喉咙深处残留着冰冷的甜腻感，后脑隐隐作痛。

　　舱外传来凯尔的声音，平稳如常，但语速比平时慢了0.3秒：“苏女士，您醒了。很遗憾，月光琉璃盏的衰变发生了意外晶尘化，这是我首次记录到这种现象。但您已接受净化处理，无长期影响。”

　　顿了顿，他补充：“您的工作非常出色。成功获取了月光琉璃盏的种子，远超预期。”

　　苏无眠慢慢坐起身，医疗舱的透明罩无声滑开。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它们……还好吗？”

　　凯尔似乎没料到她会先问这个，屏幕光纹凝滞了一瞬，然后流淌出温暖的橙黄色。

　　“它们很好。”他递过那个密封完好的采集皿——三粒种子在里面静静发光，“活性超出母本20%。你做到了我们以为不可能的事。”

　　苏无眠接过采集皿，指尖轻触冰冷的表面。她抬起头，看向凯尔：“所以您早就知道结籽会有危险？”

　　问题直接得让空气安静了几秒。

　　凯尔屏幕上的光纹缓慢旋转，像在思考如何回答。最后，他说：“我知道有风险。但不知道具体形式。数据库里没有相关记录。”他停顿了一瞬，“如果我知道会让你受伤，会提前警告。”

　　苏无眠看着他。这个机器人的“表情”平静，但她莫名觉得……他在愧疚。

　　“没关系。”她轻轻说，嘴角甚至扬起一点弧度，“它们活下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凯尔又沉默了，这次更久。

　　然后他转身：“跟我来。”

　　这一次，他没有走向控制中枢，而是来到温室角落一面爬满青藤的墙壁前，仿生手在几片特定的叶子上轻轻按了按，墙壁无声滑开，露出一间小小的储藏室。

　　里面只有一个密封柜。凯尔打开它，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古老盒子，转身递给苏无眠。

　　“星尘苔藓的孢子囊。”他的声音很轻，光纹温柔地笼罩在盒子上，“我们在北方古老冰碛的岩缝里发现的，只带回来两份。”

　　苏无眠接过盒子。冰冷，沉重，表面刻着难以辨识的纹路。

　　“根据复原的古老图谱记载，”凯尔继续说，目光似乎穿透了盒子，“这是‘虚空眷族’幼生体的‘启智之食’。它对环境的要求近乎苛刻，我无法复现。”

　　他抬起“眼”，看向苏无眠：“但你让月光琉璃盏结籽。”

　　苏无眠没有立刻回应。她摩挲着盒子表面的纹路，感受着那微弱的、奇异的能量脉动。

　　“所以，”她缓缓开口，“你希望我培育它？”

　　“是的。”凯尔回答得简洁，但光纹变得格外柔和，“这是一项长期任务，优先级最高。所有资源、所有权限，为你开放。”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最终还是说：“更重要的是……据说这种苔藓，会与食用它的幼兽产生独特的生物共振。当幼兽主动触碰或食用它时，会暂时从‘影’的状态中显现。”

　　苏无眠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抬起头，脸上依然是专业的平静，但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轻轻闪动。

　　“孢子数量太少，直接培育成功率不确定。”她的声音清晰平稳，“建议分阶段进行。第一阶段，我需要同一极端环境下的其他植物样本，重建‘环境模型’。第二阶段，模拟环境下的孢子预激活实验。第三阶段，才是正式培育。”

　　凯尔的光纹缓慢旋转，最终定格为认可的淡金色：“很严谨。我欣赏这份严谨。”

　　“我会尽快安排样本收集。在此期间，温室的一切照常进行。”

　　“静候佳音。”苏无眠转身离开，走向她准备设立新培育区的角落。

　　背对着凯尔，她的脸上依然平静，但抱着盒子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古老纹路。

　　星尘苔藓。

　　虚空眷族的启智之食。

　　能让幼兽……显现的东西。

　　说的是不是……莱恩？

　　暮色渐沉，温室里的植物呼吸声骤然清晰。苏无眠坐在新清理出的培育台前，打开那个古老的盒子。

　　里面还有一层透明的空气罩，空气罩下躺着几粒微小到几乎看不见的孢子，在昏暗的光线中，泛着极淡的、星尘般的光。

　　她看了很久。

　　然后轻轻盖上盒子，站起身，哼着那首走音的儿歌，开始准备第一阶段的培养基。

　　窗外，卡尔斯静静滑过走廊。他的传感器捕捉到苏无眠的哼唱，核心处理器里自动生成一条日志：

　　“人类苏无眠，在接触高危任务后，情绪指数稳定，工作热情+40%。备注：依然走调，但今晚的歌声，格外温柔。”

　　而在温室最深处的阴影里，一双巨大的眼睛静静睁开，望向那个亮着微光的角落。

　　空气中，飘来一丝极淡的、新翻土壤的气息，和人类哼唱的、不成调却温暖的旋律。

　　苔藓上的凹陷，轻轻加深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