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真千金她说得对》自来水稀释蒸馏水

6、薛折枝视角

　　我从有记忆起就知道，我与常人不同。

　　旁人小孩磕了碰了会哭会叫，而我却不痛不痒地站起来继续疯跑。

　　旁人小孩晚上回家吃饭，我却能因为贪玩跑上山三五天不吃饭。

　　当然，我也是会饿的，最纯饿的那次，我一口气啃了两头熊。

　　其实兔子啊鹿啊野猪啊比熊好吃多了，但我实在太饿，吃了两头熊还是饿，原始的饥饿感驱使着我在山林间游荡。我的身体太过痛苦，可我却不知如何填饱它，满足它，直到我发现了熊旁边的一具无头尸骨。

　　——

　　回去的时候，我娘拉着我到她胸口比划了一下，发现长高了不少。

　　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村头的婶子天天盼着自家娃儿长得高高的。可娘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没说什么。

　　很奇怪的是，我的身高很长一段时间都不长，只有在饿的受不了刨死人骨头的时候才会窜一窜。

　　那天晚上我挨着娘睡，抬起手摸了摸娘的脸。娘却像是收到了什么惊吓，忽然坐了起来警惕地盯着我。

　　“娘。”我叫她，语气里满是委屈和不解。

　　娘迟疑了片刻，终究是心软了。她将我抱进怀里，温柔地安抚我。

　　我问娘的脸怎么了。

　　娘摸着我的头，轻轻的晃动身子，像摇篮一样要哄我睡觉。

　　她说那年，她去河边洗衣服，回去的路上被狼咬了。

　　我知道娘在说谎。

　　因为我分明记得，娘那双眼睛曾经紧紧地盯着我，拍抚着我的手曾经勒上了我的脖子，然后我的视线被水淹没，逐渐沉了底。

　　——

　　娘是看着我断气的，可是她也确实眼睁睁地看着我又爬了上来。

　　在娘惊恐的眼中倒映着的，那小婴儿皮肤青紫，尤其是头，头很大，歪歪地垂在一边，好像是断了。

　　那婴儿也不动，就一味地在原地哭。

　　娘鬼使神差地把她抱了起来，那小婴儿登时不哭了，陷入了甜甜的睡梦之中。

　　孩子总是能给母亲莫大的勇气的。她抱上了我，头也不回地跑向夜色之中。

　　那时的我不会说话，也睡不醒，只紧紧闭着眼。娘在一个破庙歇着，将我抱在怀里，不知要去何处。

　　也就在这时，来了几个不太好惹的流浪汉，娘沉默地起身和他们拉开距离。他们也坐在娘很远的地方，然后越来越近，目光不断地在娘身上来回打量。

　　我那时还记得流浪汉吞咽的声音，他们饿了。

　　被这样的声音吵醒，我也觉得饿，于是我张开嘴，一口咬上了自己的母亲。

　　娘惊叫一声扔开我，可是迟了一步，还是被我咬掉半块肉。

　　血顺着娘的脸不住地滑落，她瘫倒在地，看着原本还在沉睡的我逐渐爬了起来，爬向了那群流浪汉。

　　沉默直到我一口咬上流浪汉的脚踝。

　　娘当年是想跑的，但我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缓缓走向她，叫了一声“娘”，就又在娘的怀里睡过去了。

　　我料想当年娘是想起了她的女儿，也许是思女心切，将我当做了替身，但没关系，我爱我娘。

　　——

　　我和娘投奔了舅舅一家，舅舅舅母本来不愿意，但见我吃的不多，也就逐渐不在介意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但倘若能让我永远留在这小村子里，和我最心爱的娘在一起，我陪着她，等她死了，我就吃掉她的骨头，成为大人，让她放心。

　　但有一天，一群人把我和我娘抓走了。

　　他们叫我小姐，说我是侯府的嫡小姐，要接我回去享福。

　　可我不要，我和他们都不一样，他们是人，而我是鬼，这个世上，除了被叫做我娘的人，没有人会接纳我这只鬼。舅舅舅妈推着我，要我去享好日子，他们的眼里射出道道光，我看不懂，却莫名觉得可怖。我便要带着我娘，不然死也不回去，他们拗不过我，便一起带回去了。

　　我骗他们的，我早就死了。

　　薛九华这个人的存在，是我回去后才知道的。

　　我第一眼见她便知道她是我娘的孩子，她们都有一双好看的杏眼。只是两人的性子却天差地别，听旁人说，这位大小姐性子娇纵了些，甚至可以说是无法无天。

　　我对她没什么好感，毕竟是偷了我的身份和人生，还让我落得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于是我趁众人不注意对她呲牙，她果然怕的缩回了手，被顾夫人好一顿数落。

　　从那之后我就没怎么见过她，想来她应当是在躲我。

　　我承认，我嫉妒她，嫉妒她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成为我娘的女儿，嫉妒她远在千里之外还能得到娘的挂念。

　　嫉妒她的天真，嫉妒她的杏眼，嫉妒我娘对我的爱有一半都来源于她，嫉妒我娘从湿冷的河水中将我捞出时心里眼里装满着的是她。

　　我回来了，就是要磋磨她，要来索她的命来的。

　　——

　　顾夫人带我去庙里上香，说是之前为全家祈福，今日带我补上。

　　我就是在那里遇见了太子。他这个人样貌如何不记得了，我对他印象深刻的是他身上有股很难闻的香火味，我却忍不住上前闻了闻。

　　太子没注意我，倘若他能够哪怕分一分神微微低头，就能看到我裂开的嘴和满嘴的尖牙。

　　太子跟顾夫人交谈了起来，待听说我才是真千金后，脸上忽而风云变幻，匆匆告辞了。

　　离开的时候路过一棵参天大树，顾夫人说是姻缘树。姻缘姻缘，既是因也是缘。顾夫人正跟我解释，正巧一个锦囊掉了下来。

　　我对这些东西素来不感兴趣，虽然有为了讨母亲欢心学过诗文经传，但本身却不喜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我捡起来后本想挂上去，但也不知道当时搭错了哪根筋，我偷偷拆了袋子看了看。

　　反正我连人都吃，是乡下长大的野丫头，也就别期望我有什么素质了。

　　里面写的是薛九华和太子的名字。

　　我想起薛九华的脸，她见到我后总是瞪得大大的水汪汪的杏眼，她要哭不哭的表情，忽然有些坏心思。等回去后我又独自去了一趟，把锦囊里的名字换成了“薛九华要永远和薛折枝在一起”。

　　我心满意足，那个薛九华总是避着我，我偏不让她如愿。这就是睚眦必报的厉鬼。

　　夜半我又有些难受，牙痒难耐。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爬上屋顶吹吹冷风。

　　我看见有个人影走了出来，是薛九华。

　　她在院子里一边走一边抹眼泪，哭的好伤心。我觉得有趣，就趴在屋顶偷看她哭。

　　我觉得薛九华是有些真本事在身上的。旁人如她这般哭，早就该累了，可她哭得悄无声息，却绵延不绝，眼泪蓄满了才往下掉，脸蛋和鼻子哭得红红的，倒是有几分可爱。

　　第二天我才知道，原来太子退婚了。说对我一见钟情要娶我。

　　而那薛九华，原是在屋子里哭得喘不上气了，才出门接着哭。

　　好吧，某种程度上说，她确实很厉害了。

　　——

　　我向福康公主递了拜帖。

　　过了几天，福康公主招见了我，与之一起的，还有三皇子。

　　到这里我才明白，为何太子平庸却稳坐太子之位这么多年，原来是有三皇子暗中支持。

　　他们叫我来，就是想看看我有什么本事。

　　先说话的是福康公主。

　　“薛家小姐，你可知太子为什么要选你？”

　　我摇摇头。

　　三皇子又开口了：“我着人调查过你，说你从小就异于常人，力大无穷还聪慧早熟。你可知你身负天运，早就被太子盯上了？”

　　我想了想，如果我明明死了还能变成鬼甚至还保有神智也算气运，那我确实身负天运。

　　“三皇子殿下想干什么？”

　　三皇子希望我能帮忙除掉太子，福康公主也是这么想的，但福康还加了一句：“莫要伤了九华”。

　　她俩一起长大，关系是真的很好。

　　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

　　其实在与太子初次见面时，除了他身上的香火味，我还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

　　这味道三皇子和福康公主都有，只是都不如太子强烈。

　　这味道勾得我半夜睡不着，牙齿磨得嘎吱响。

　　我知道，我变成人的契机终于来了。

　　——

　　我让三皇子将事情全部交给我。可谁知某天薛九华却跑过来跟我说，她觉得太子很奇怪，让我不要嫁。

　　看来她也察觉到了什么。不过我与她不熟，甚至可以说在恼怒她，嫉恨她，便没有同她解释太多。

　　但薛九华却对我说，她去嫁是最好的。“薛折枝，就算你不放手，我也要去争。”

　　我像是才了解她一般打量了她几眼，只让她自便。

　　薛折枝认定了一件事，是真的很卖力地去做。太子眼中的厌恶一日比一日盛，我却一日比一日喜欢她。

　　那些说不出口的扭曲心思竟然渐渐淡去，见到她只余温暖和舒心。

　　不同于我这个死人，她真的很有生气。

　　——

　　我等啊等，终于与太子婚期将至，她却不见了踪影。等到我与太子洞房之夜，我挖开太子心脏，装作是京城里的食人鬼作案后，再去寻薛九华，却不见人了。

　　侯府的态度很冷淡，顾夫人更是轻飘飘地说“死了”。

　　死了，被一个马夫磋磨致死了。

　　我那样一个骄傲的薛九华，成天跟个小孔雀一样到处耀武扬威，怎么就被活活打死了呢？

　　我原以为自己与她不熟，我原本以为自己恨她，可当真听到了她的死讯，我却没想象中那么从容。

　　三皇子很快派人把我抓住。其实他是没有我的证据的，不过皇子要抓你顶罪，自然多的是证据。

　　我没有挣扎，只是想着，也许我终于可以死了。薛九华其实没错，是我变成了厉鬼，心思扭曲，自然恨上了她。厉鬼恨一个人是厉鬼的错，不是人的错。厉鬼是为世间所不容的，而人却是应当受到诸神庇佑的。其实她很好，好到让我也想变成人，用我热乎乎的手，热乎乎的心，像母亲爱我一样去爱她。

　　——

　　我确实又见到薛九华了。

　　不过不是在地府，而是在侯府，我俩初见的时候。

　　那个时候我看见她，只觉得她眼熟，可再也想不起来多的其他。

　　顾夫人带我去上香，路过姻缘树时捡到一只锦囊，里面分明是我的字迹。
　　“薛九华要永远和薛折枝在一起”。

　　我一愣，一时间心乱如麻，匆匆将锦囊塞进袖子里，就随顾夫人下了山。

　　薛九华是个很蛮横的人，在得知太子看上我之后就干脆利落地给了我一巴掌，使劲浑身解数想要将我赶走。

　　不疼，反而像被小鸟翅膀扫了一下一样。

　　她的表现我不仅不恼，反而觉得稀奇。因为这样她不仅被父母更加厌弃，太子也愈发厌恶她。

　　这可实在是不像她嘴上说的要争太子妃的位置。

　　那天她被侯爷禁足，我实在好奇，明明她有手有脚，却为何能被几句话轻易困住，走不出来。于是便偷偷翻墙溜进她屋子里。

　　她见来人是我很是惊讶，我直接开门见山：“姐姐何故如此针对我？可是妹妹有什么不好？”

　　我自认为态度温和，可薛九华却直接红了眼眶。

　　“怎么办啊薛折枝。”

　　她哭了。

　　我目瞪口呆，我可没怎么着她，怎么这就哭了？

　　她一边哭一边抹眼泪，跟我竹筒倒豆子一般全交代了。然后她就只会重复“怎么办啊薛折枝，我该怎么办啊。”

　　她跟我说了什么其实我没太听清，只是我忽然觉得她哭着叫我名字，仓皇无助的样子真的很可爱。

　　于是我捏了捏她的脸，叫她不用担心，一切有我。

　　——

　　我对薛九华的了解还是不够深。她是个很闹腾的人。

　　她死了，和上一世一样，死在了大街上。

　　等我得知消息赶到的时候，她已经奄奄一息了。

　　那么爱干净又娇气的小孔雀，此刻满身污垢地趴在地上，身上的痕迹大大小小清晰可见。

　　她该有多疼啊。

　　尸鬼没有眼泪，无法让她知晓我的痛苦。因而我只能蹲下来摸着她的脑袋，用我冰凉的手，捂着她同样冰凉的尸身。

　　一直到了很久很久，马夫的人皮被剥下来晾在太子门前，第二日太子也被生生撕碎了。至于侯府，自然在劫难逃。

　　——

　　轮回太多次还是有好处的，我的记忆一次比一次多。

　　这次的我做的比前两次更周全，更小心。娘早就被我安排妥当，三皇子怎么也找不到她头上。

　　皇帝已经昏聩年迈，如今太子如日中天，算得上是这天下最尊贵的男人。

　　同时也是我最佳的养料。

　　他自以为胜券在握，却不知背叛往往来自最亲近的人。

　　他那酒囊饭袋一样的道士门客有一点倒是没算错。我确实气运非凡，死后当即便化成了厉鬼，而我也确实是他劫难唯一的解药。

　　如果他成功杀了我的话。

　　消化掉一个大活人需要很长时间，更何况我的皮肤开始龟裂，像蛇皮一样褪下。血液顺着我的身体裂缝流下，而我却只感觉到了欣喜。

　　是血，活人的血。

　　活人的心脏，活人的身体。

　　我很想在薛九华面前转一圈，给她炫耀一下我漂亮的新身体。但一来我疼痛难忍，二来鸟儿虽然喜爱舒展羽毛，但却实在软弱胆小，我怕虽然杀了太子，却把她吓死了。

　　于是我只好趴在屋顶上，日日等着薛九华出来。她没有丝毫异样，像往常一样同旁人交际。我有些失望，因为我虽然不会哭，但我期望她能为我哭一场，权当洗去我身上无可饶恕的罪孽污垢。但我还是很高兴能看到她。

　　日子久了她就不出来了，我扒开瓦片向下面偷窥，却见她坐在镜子前偷偷哭。

　　好吧，对不起。我不该偷偷扒她房顶。

　　都给她心疼哭了。
　　——

　　薛九华不知道太子怎么好端端死了，我怎么突然出现在她和三皇子的婚礼上的。

　　每每想起她都拍着胸脯后怕，说吓死了，还以为我真的死了。然后又说娘如今可好？之前忽然联系不上真的吓死她了。最后说道福康干得好，这个位子就该她姐们来坐。

　　想到之前我去找福康，问她要不要当皇帝，福康吓了一跳后又变得莫测的神情，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那三皇子为了拿捏我想对薛九华下手，那也得看看他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侯府因为站错队被抄家，我也遵从薛九华的意思，只把顾夫人捞了出来，安置在一个偏的不能再偏的小房子里。

　　顾夫人因为变故已经瘫痪了，我去见她的时候她满眼惊恐。

　　我看她一眼便知道她也有了记忆。

　　不知道她之前是想通了什么，这一世总归没有磋磨薛九华至死。

　　但也说不定只是记起了上辈子被我撕烂的感觉。觉得一个女儿不好，那另一个便是好的了。

　　想到这里我笑了笑，没有理会顾夫人想要说什么的表情。

　　是他侯府贪恋权贵，一次又一次将女儿往火坑里推，也是他侯府冷眼旁观，造成了薛九华两世惨死。

　　可顾夫人毕竟对薛九华有养育之恩，尽管薛九华不愿意再见她，也不愿意她真的死了。

　　我对顾夫人没什么好上心的，只告诉薛九华安排好了，有人伺候着呢，就再也没管过。

　　临走之前我发现顾夫人手里攥着一张纸，好奇之下我打开了它，是一个寻常的慰问帖。

　　“已向季秋，府务繁忙。别日之过，不孝不悌，愧疚难当，然忧母旧疾，情难自任，每每思之，掩泪沾襟。”

　　——

　　我提起之前的事，薛九华就会红着脸捂着耳朵耍赖说不听：“反正我就是笨蛋，我做什么都多余，我拖你后腿了，薛折枝你不要说了！”

　　我想起有一次，面对薛九华说她嫁给太子是两全之策，毫不客气地骂她：“怎么就是两全其美了？你嫁给太子，他指不定如何磋磨你，再说了就算你活下来了，他那个劫化不了，你不一样是得不到想要的荣华富贵？”

　　“薛折枝你别骂了，我本来就笨，我都这么对自己说了两世了。不然我真的怕我自己退却了，没胆子替你赴死了。”

　　薛九华偷偷抹眼泪，可说的话却让我愣了好久。

　　我意识到，明明也是我不愿意将自己是鬼的事情告诉薛折枝，才导致这一系列阴差阳错，明明她已经在她能力范围内做到最好了。

　　人活在这个世上，每一次做出的选择，本就千丝万缕，斩不断说不清。谁又能保证自己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能做的比薛九华更好呢？

　　更何况，薛九华本来就没有必要做的很好，权贵有权贵的争斗，可庸才亦有庸才的道路，很多时候我们拼尽全力，也不过是抵达一个不算糟糕的结局。

　　于是这一次我轻轻抱住了她，对她说是我错了。然后我又拿出那个锦囊，对着她晃了晃，让她打开看看。

　　薛九华闻言打开，却在看清楚里面的字之后涨红了脸。

　　我冲她眨眨眼：“这下，你我不用再经历轮回了吧？”

　　只是，我永远也不会告诉她，在她第二世将死之际，我陪在她身边，心里想的却是：

　　薛九华，该怎么样才能让你听话一点呢？

　　我想起来薛九华很爱看话本子，最喜欢话本中的女主，她说话本中的女主每次都能化险为夷。那她应当也会很听喜欢的人的话吧。

　　想到这里，我慢慢阖上她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