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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辨症候双心初相印 避风涛一诺暂移舟 ...


  •   天将明未明时,潇湘馆里浮着一层青灰色的光。林知意揉了揉僵硬的脖颈,这才觉出浑身的酸痛——她竟在脚踏上坐了一整夜。

      榻上的黛玉呼吸稍稳了些,只是那声音仍带着细微的嘶鸣,像破旧的风箱。林知意倾身细听,分辨着那呼吸音里的湿啰音与干鸣音。支气管痉挛合并感染,可能还有少量胸腔积液,她在心里默判。

      烛台里积了厚厚的烛泪,猩红的一滩,看着竟有些刺眼。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那喜庆的乐声不知何时早已散尽了,贾府沉入一种空洞的寂静里。

      雪雁轻手轻脚进来换茶,眼睛红肿着,偷眼看她,欲言又止。

      “雪雁,”林知意开口,声音因熬夜有些沙哑,“姑娘平日里吃的药,方子还在么?”

      小丫头愣了愣,忙从橱柜深处捧出个螺钿小匣。里头叠着几张药方,纸色已旧了,墨迹晕开些,透着股陈年的药苦气。林知意接过,就着窗边渐亮的天光细看。

      人参养荣汤加减。百合固金汤。补肺阿胶散。

      都是滋阴润肺、补气养血的路子。方子开得不算差,甚至颇精妙,可见太医是用了心的。可问题不在这里——肺结核是痨虫感染,这些药能扶正,却不能祛邪。在这个没有异烟肼、没有利福平的时代……

      她指尖摩挲着纸上的“鳖甲胶”三字,心头沉甸甸的。抗结核治疗。这四个字在现代医学里是一整套方案,在这里却成了空中楼阁。她能做的,只有支持治疗:加强营养,隔离消毒,对症处理并发症,然后……听天由命?

      “不。”她低低吐出一个字,把药方轻轻放回匣中。

      雪雁被她这声惊得一颤。

      林知意抬起眼,看向榻上昏睡的黛玉。晨光微熹,映着那张苍白的脸,睫毛在眼下投出深深的阴影。她忽然想起《红楼梦》第九十七回的回目——“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原著里,就是这一夜,潇湘妃子泪尽而亡。

      可眼前这人还活着。

      虽然微弱,虽然艰难,但胸膛还在起伏,指尖还有温度。她改变了第一个节点——那接下来呢?贾府抄家,大观园风流云散,那些如花般的女子一个个走向命定的悲剧……

      “紫鹃姐姐?”雪雁怯生生唤她。

      林知意回过神,深吸了口气。先不想那么远。眼下最要紧的,是把黛玉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然后带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雪雁,”她转身,神色已恢复冷静,“你去厨房,要一罐新粳米,熬最上层的米油。再要几个鸡蛋,只要蛋黄,打散了用温水调匀。记住,所有器皿用滚水烫过,单独送来,不与旁人的混。”

      小丫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匆匆去了。

      黛玉是辰时初醒的。

      她睁开眼,目光先是一片空茫,半晌才缓缓聚焦。看见守在榻边的林知意,她唇角动了动,似想说什么,却先咳了起来。

      这次咯血少些,只在帕子上染了淡红。林知意扶她半坐起,喂了几口温水,又用浸了温盐水的软布替她清洁口腔——这是预防口腔感染,也能让病人舒服些。

      “紫鹃……”黛玉喘息稍定,声音细若游丝,“昨夜,我像是做了个很长的梦。”

      林知意手下一顿:“姑娘梦见什么了?”

      “梦见……我死了。”黛玉说得平静,眼里却是一片枯寂,“魂魄飘飘荡荡的,看见这屋里白茫茫一片,你们都在哭。看见宝玉……他穿着大红喜服,却在灵前磕头,把头都磕破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林知意却听得心惊。

      这哪里是梦。这分明是原著里的情节。

      她稳住心神,将调好的蛋黄水递到黛玉唇边:“梦都是反的。姑娘喝了这个,才有力气。”

      黛玉就着她的手啜了几口,忽然抬眼:“紫鹃,你老实告诉我,我这是不是痨病?是不是……没得治了?”

      屋里静了一瞬。

      窗外的光斜斜照进来,尘埃在光柱里浮动。林知意放下碗,正视着黛玉的眼睛:“是肺痨。但并非没得治。”

      “可太医都说……”

      “太医有太医的治法,我有我的。”林知意打断她,语气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姑娘若信我,便按我说的做。第一,从今日起,这屋里所有东□□用,碗筷杯盏每日沸煮。第二,门窗每日需开透风,被褥常晒。第三,按时进餐,哪怕吃不下,也要强咽些。”

      黛玉怔怔望着她,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良久,才轻轻道:“这些话……不像你会说的。”

      林知意心里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昨夜姑娘病危,我急得没法子,跪在月地里求了一夜。朦胧间……像是得了什么点化,脑子里忽然就明白了这些道理。”

      她搬出这套“神授”的说辞,是昨夜就想好的。在这个笃信鬼神、讲究缘法的时代,这比解释细菌学、流行病学要容易得多。

      果然,黛玉眼中闪过一丝恍然,却又染上更深的悲凉:“难为你……只是我这病,怕是神仙也难救。”

      “神仙救不救,是他的事。”林知意握住她的手,那手冰凉,她用力焐着,“咱们自己得救自己。姑娘,您才十六岁,诗写得那样好,棋下得那样妙,这世间多少山水您还没见过,多少好诗您还没写出来——就这么认命了?”

      黛玉眼圈倏地红了,别过脸去。

      林知意知道这话戳中了她的痛处。潇湘妃子孤高自许,目下无尘,可心底里,何尝没有对生命的眷恋,对未来的期许?只是被这病体、被这环境、被那些“风刀霜剑”一点点磨尽了。

      “姑娘,”她放软了声音,“咱们不认命,好不好?”

      窗外有鸟雀啁啾,晨光越来越亮。榻边小几上,那盆水仙开得正好,幽幽地吐着香气。

      黛玉良久没有说话,只是任由林知意握着她的手。那掌心传来的温度,真实而坚定,一点点驱散着她骨子里的寒。

      “紫鹃,”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梦里……还看见一件事。”

      “什么事?”

      “看见你带着我,离开了这里。”黛玉转过脸,眼中雾气蒙蒙的,却有什么东西在深处微微发亮,“去到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我竟能……能跑能跳,还能在日头底下放风筝。”

      林知意心头巨震。

      她看着黛玉,看着那双含着泪、却第一次透出些微生气的眼睛,忽然明白了——这不是梦。这是黛玉潜意识里最深切的渴望,是被压抑了太久的、对健康与自由的向往。

      而她,或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听见这渴望的人。

      “姑娘,”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晰而郑重,“那不只是梦。只要您想,只要您肯信我,咱们就能做到。”

      话音落下,两人都静了。

      远处传来嬷嬷们晨起洒扫的声响,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在潇湘馆这方小小的天地里,某种东西正在悄然改变——像严冰裂开第一道细缝,底下有春水,正潺潺地涌动。

      林知意起身去开窗。晨风带着竹叶的清气涌进来,吹散了满屋的药味。

      她回头,看见黛玉正望着窗外那角青天,唇角竟牵起一丝极淡、极淡的笑意。

      这就够了。她想。只要还有想活的念头,就有希望。

      而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这渺茫的希望,一点一点,踏踏实实地,变成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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