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是文青》陈诺若语

1、抚摸你的断指

　　十二岁那年正月，我背着妈妈用被单缝制的包裹，拄着一根用斑竹做的教棍，乘上了前往Ｅ市的轮船。这条教棍是我为老师准备的。除了老师，我最舍不得的人是外公。倔强的我背着他流眼泪。外公说，去了好好读书，长大了回来看我们。外公的手在抗美援朝时期被炸得血肉模糊，所以剩下斑驳的痕迹，却有我渴望的温柔。他抚摸我的头，我哽咽了。那时的我，没想到，偶尔的分别，便是一世的天水相隔。

　　初二的我，听到从妈妈口中说出外公去世的消息，站在操场上我就哭了。从不轻易哭泣，即使全班的男生女生都欺负我这个外来妹，模仿我说方言的语调，嘲笑我的衫短裤粗。我蒙着被子哭了一夜，没有谁体谅我的心情。平时在男生面前装淑女的室友，清晨起来揪我的耳朵，大骂我是个疯子。我不想还手，不想在外公尸骨未寒的时候暴露我凶恶的本性。那样做英雄的他，一定会失望有这样的孙女儿。

　　外公死于直肠癌。子弹没有把他打倒，病魔却带走了一世慈祥的他。他为了不拖累家人，把照顾它的外婆骗出了门，一个人悬梁自尽了。在我看来，这同样是英雄的行径。

　　我一个人在教室给老师写信，告诉他我在这里遭遇的一切，以及对家乡人物和景物的思念之情。老师的右手，只有两个完整的手指。一个是无名指，一个是小指。那是在工厂被绞掉的。然后公社里差教师，他就成了我们这有一百余号学生只有三名教师中的一员。他的粉笔字写得特别好，教我语文。我的作文常常能够得到现在老师的赞许，和他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他用微薄的工资，订阅《小学生优秀作文选》，《少年文艺》，《作文报》等等城里学生才能看到的书报。他带领我们进入文学的殿堂，从中跋涉。因为嘲笑我方言的人甚多，后来我就不常常说话了。我就写字，写信，写日记。说一切我想说的话。

　　我想象他用两个指头为我回信的样子，一阵心酸。在我想象中，如果说那三个断指书写粉笔还游刃有余的话，用无名指和小指握笔写字，可是一件难事。后来我就不要他回信了，他还是一封不落的回。他的信是我那些除了背书就灰暗的天空最美丽的彩虹。他说我一定会考上大学的，会是我们那个乡村第一个大学生。我为你感到骄傲，你是我最优秀的学生。

　　我只有一次在信中说，我想抚摸你的断指。

　　他的回信忽略了这一句。告诉我紧张的中学生活，要马不停蹄的追赶成绩在你前面的同学。成绩就是你的资本。

　　我说我感到孤独。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努力之后，我的分数遥遥领先第二名二十几分之多，还遭遇到同学不屑一顾的目光。几个外班的女生打听到我就是得第一名的雪珂，并得知我是其貌不扬的外来妹，堵在我放假回家的必经路上威胁我。我一个人打败了五个，还有一个牙齿掉了一颗。因为我那时拿着那根从家乡带来的竹棍。并不顾一切的挥打着。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在没有老师信的日子里，抚摸它可以让我得到慰藉。这件事被她们以恶人先告状的丑恶行径捅到了校长办公室。

　　校长叫我喊家长。我撒谎说家长不在本地，外出做生意去了。我的语文教师赶来救了我。我们班有九十几个学生，有的教师根本就记不住我的名。但语文教师常常读我的作文，我能感觉到他的惜才。他不算冷漠，也不热情。只是向校长陈述他从同学那里听来的真相。我不知道他们何以良心发现，说了实话。使我免得遭遇父亲的毒打，校长的诃责。

　　后来我知道是语文老师恳请他们说实话的。那些意味深长的话语或许拯救了无数个灵魂。可是我的室友们却来邀功。说，如果不是她们替我说话，对一个重点中学的声誉来说，我一定会被开除的。她们要我请客吃糖。我没有钱。因为没钱，我连入团申请书都不写。免得请客时出洋相。她们按着我，从我荷包里搜出８元２毛钱。那是我一个星期１０元生活费所剩。而我还想节约４块买一本英语辅导书。我奋力的去抢，惹恼了她们，竟然将钱撕了，一哄而去。我跪在地上找每一张人民币的碎片，然后花了近三个小时用透明胶带粘贴好。又花了一个小时写信，顶着黑夜和大风投进了绿色的邮箱。我的希望又燃了起来。

　　我说。我很忧伤。贫穷，孤独。这两件事让我觉得忧伤。

　　老师回信说，雪珂，让我抚平你的伤口，心上的，身上的。有我，就不用怕。贫穷会使人发奋图强，孤独是你的骄傲。人最大的敌人是你自己。你依然要斗志昂扬的走，挺起你的小胸膛，迈出你坚定的脚步。未来是属于象你这样聪明的人的。贫穷不可耻，孤独不可怕，找到你的角度和方向，游鱼也能飞翔。

　　我感到温暖。唯有捧着他的信，才能感觉血液在为自己流动。有潺潺的欢快，飞扬的歌。

　　快毕业了，我报名参加了学校组织的卡拉ＯＫ大奖赛。我并不在乎在台上出糗，偌大的校园，又有几个人真正的“认识”和“在乎”我？一二三名有奖金和奖品拿。我需要。见我报名，报名的人就更多了。我知道他们是想超过我，不让我的希望实现。

　　我唱的是《一剪梅》，说实话我只会唱这一首。比起他们声情并茂的流行歌曲，当然逊色多了。一唱完我就去宿舍温书。中考就要到了，那才是我的主攻。正摇头晃脑的背政治，室友跑来告诉我说，你的歌得奖了，三等奖，快去领奖！

　　我颤颤微微的跑上领奖台。给我颁布奖的是华。他是我心中的维纳斯。

　　华是来实习的教师。教我们生物。北大生物系的高材生。只因为断了一条手臂，小时候被鞭炮炸断的，只能选择教师这个微薄收入的职业。他的理想是当记者。这在我们校园名人录里早就看到。华给我发了一张奖状，一个笔记本儿，一支钢笔。这就是我努力的结果。还有华一句话，是我十六岁以来，异性给我的最高评价。“你是我见过的最有个性的女生。”

　　我望了望他空荡荡的袖管，眼睛抚摸过他断臂的皮肤。他显然发觉了，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象要责备我的样子。我低下头，和他一起走下台。

　　“听说你家很穷。”华说。我一下子打断他的话。“你还是个残疾呢！”一出口我就为我的鲁莽后悔了。我就是这样口无遮拦，而又自卑。

　　华的眼神一下好凶。我也象个剑驽拔张的弓剑。其实我好想说对不起。可他甩袖而去了。或许，他只是想安慰一下我而已。作为教师，他不会象许多幼稚无知的学生一样向我伤口上撒盐的吧？我是狮子，最害怕的就是伤害自尊。不知他是否明白。

　　身为奖品的笔记本扉页上有一长篇字。显然不是发奖的时候才写上去的。那么长，而且字字句句都是写给我雪珂的。我由此知道，在我报名的时候，他就准备了这个笔记本儿，并为之用左手写了长达几百的字。

　　他直抵我伪装的坚强，安慰我的软弱，激励我向前冲。你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女孩，我会一直支持你。他说。

作者有话说

　　我也只是个文学女青年。所以出此拙作，希望阅读者不要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