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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北港有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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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过后一切回到正轨,潞港天气暖和了起来,丁家上下开始准备三月初一的开漕节。
可谁也没想到,新年不过两个月,远方的战事状况突然急转直下。
潞港县虽然还未被波及,但县里头已经发下了征兵令,潞港往来的船只变得少了许多,刘家和丁家清点了一些府上囤积的粮食,在开春之前布善施粥,让县城下村子里先挨过这个乍暖还寒的早春。
动荡时候水路交往变少,但只是商队少了,还有许多巡城马在冒死送来外界消息,京师那边师兄弟早已上了战场,严浩翔同样蠢蠢欲动。
要去做的。
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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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的时间定在了开漕节后。
今年的开漕节由刘家主办,刘耀文对这些事情没什么兴趣,他只想知道,港口上传闻的,严浩翔要离开这里去留洋是不是真的。
晚间四点左右天气昏沉又下起了雪,刘耀文在城北的钟楼上找到了严浩翔。
他站在夕阳落下的位置,看着远方的天和山。
那是严浩翔的未来吗?刘耀文想。
他垂眸看着脚下的石砖,那他又算什么呢?
听到身后的动静严浩翔转身,在看见刘耀文的一瞬间他有种想要逃避的冲动,但还是生生遏制了下来。
家国天下重若千钧,少年心事三两轻风。
所有的暧昧心动都会在他离开之后戛然而止。
严浩翔无比残忍,他想,让一切停在原地就好。
“哥。”
刘耀文一步一步从台阶上走上来,然后走到严浩翔面前站定。
不过是两个月没见,眼前的少年人已经是需要他抬头去看的个子了,严浩翔微不可察挪了挪脚,想要逃离被刘耀文铺天盖地压下来的压迫感,但是却被刘耀文拦住了去路,他不敢下重手,哪怕握着对方的手臂也依然抖个不停。
“……严浩翔。”
刘耀文不光手在抖,声音也在抖。
“你真的要离开潞港了吗?去留那劳什子的洋?”
严浩翔望向刘耀文的眼睛,深呼吸一口气,在他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刘耀文的声音里染上哽咽:
“我刚回来你就要走吗,我们刚……”
刚怎么样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有一瞬间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人是假的,送出去的生日礼物是假的,牵手是假的。
那一束昙花一现的红梅也是假的。
看着眼前人垂首沮丧的模样,严浩翔觉得自己好像做不到想象中那样的残忍,他叹了一口气,抬手把人揽进了怀里。
比之春节那个暧昧的牵手,现在这个拥抱好像更单纯一些,但刘耀文还是贪恋这怀抱里的暖意,他紧紧箍住严浩翔,力道之大像是要把人溶进骨血里。
“你是不是,都不愿意骗一骗我……”
严浩翔想,怎么没有骗呢?
留洋是假的,他要去京师附近战事正酣的地方,去做他从前就一直想要做的事情;能回来也是假的,这场战争漫长又没有尽头,他孤苦伶仃在这个世上,甚至在出发前已经委托丁家已经给他立好了一座牌位。
写着未亡人的名姓。
可弟弟是真的,收到的生日礼物是真的,牵手是真的。
那一束昙花一现的红梅也是真的。
愧疚和爱只能隐藏。
少年心事,不过三两轻风。
雪落在他们肩上,头上,又化成水,刘耀文的手指冻得通红,可他始终不愿意放手。
最后还是严浩翔抬手,一根一根将对方的手指掰开。
他退后一步,站在距离刘耀文礼貌又克制的位置,“保重。”
纷纷扬扬的雪停了下来,天光在头顶乍破,可冬天的阳光没有任何暖意,落在人身上,依旧寒冷刺骨。
刘耀文看着严浩翔离开,他此刻无比想要变成秋日洒在对方身上的暖阳,细细密密贴在他的皮肤上,渗进他的骨骼里。
刘耀文想和严浩翔永远在一起。
三日后潞港开槽,往来商队比往年少了一半,但刘家还是做了“祭坝”仪式,只不过一切从简,下午时候港口就恢复了安静。
严浩翔就是在这样的安静中踏上了离家的船,他在码头上没有看见刘耀文。
严浩翔离开之后,丁程鑫把北港的事情交给了刘耀文,包括从前严浩翔做的那些事,他代替对方,成为丁程鑫最得用的人。
他想,跟着大哥长大,等到严浩翔回来的时候,他能成为庇佑对方的港湾。
日复一日,刘耀文就在这样漫长的岁月里等待严浩翔回来。
就像自己会回到故土一样。
他始终相信严浩翔会回来。
可等了三个开漕节,等了一百多个盛大又璀璨的夕阳,等了二十多场雪,等的人却始终没有回来。
远方的战事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潞港只剩下北港还在艰难运营,每天晚上出去的船只上的人第二天从没再回来过,刘耀文每天都在担惊受怕,他想要严浩翔回来,又想若是在海外他能安全,那也不必非得踏上故土。
可无论如何,他想要一个答案,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找到了丁程鑫那里。
得到的依旧是否定的消息。
“他……或许不会回来了。”
刘耀文得到答案之后有种尘埃落地一般的绝望,他用胳膊捂着眼睛,无措的情绪将他整个人包裹,三年前严浩翔离开的那天,他应当在码头送送他的,哪怕只是站在那里,只是在港口海风边,偷一个拥抱。
时间在人生种下的锚点,好像是在岁月长河里刻舟求剑,从来不会有什么惊心动魄发生,但等到回头看,却发现那一瞬间在脑海迸发轰然炸响。
刘耀文甚至连后悔的情绪都无法发生。
他没有任何资格站在严浩翔的身边,和他说,我想陪你一起离开。
这位潞港的话事人已经年近四十,杀伐果断的他似乎明白了所谓软肋,因此替严浩翔做了隐瞒。可看到刘耀文颓然坐在地上的时候,他却无法再对小孩的痛苦视若无睹。
这样动荡的时节,人没办法靠着虚幻的隐瞒度过漫长一生。
“这里有一封信,是严浩翔从海外寄回来的。”
丁程鑫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刘耀文将那封信接了过来。
他的手无意识在抖。
丁程鑫不忍心再呆太久,刘耀文聪明,很快就能猜到信是哪里来的,他转身欲走,却被对方叫住。
“若是……若是有机会给他回信,请告诉他,我会在北港为他点一盏灯。”
是一盏孤灯,也是一生苦等。
可刘耀文不会觉得苦。
他总能等到的。
刘耀文要和严浩翔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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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战火在将秋未秋的时节停歇。
潞港这个小县城里那天晚上灯火通明,家家户户挂上了灯笼,刘耀文请了舞龙舞狮队在港口表演,还有高价从湘水运来的烟花。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倒回到了四十多年前,在同样的码头上,自己曾钦慕的少年在人声掩映下,和他偷偷牵手。
从前的事情刘耀文其实很多都已有些记不大清楚,可严浩翔的样貌却始终清晰印在他的脑海里,北港的灯也从未有一个晚上熄灭。
刘耀文没有等到人回来,但他知道,他们的目标一致。
严浩翔的梦想在刘耀文的守护下,获得了盛大灿烂的胜利。
战争胜利之后京师来了人,带头的人是丁程鑫,潞港在几年之前只保留了北港一个港口,丁程鑫将家里安顿好,事情都交给刘耀文之后就只身离开前往京师,这几年见刘耀文就和丁程鑫在暗中联系,借着潞港这一个小小的港口,为内地战场输送无数救命的紧缺药物,救下了无数前线的战士。
此时的刘耀文已经年过花甲,可站在那里依旧腰背挺直,像一棵顶天立地的松。
招待过这些人之后刘耀文一个人往回家走,路过丁宅的时候脚步微顿。
远方兴起更为凶猛战事的那一年老爷子长辞于世,然后丁程鑫离开潞港,自此丁宅便空了下来。
在熟悉的门前站定,他突然心有所感,抬脚便往宅子里走去。
丁宅大门没有落锁。
县上多的是人收到过丁家上下的照拂,因此这栋宅子并未被小偷洗劫,只是粮仓空着,是丁程鑫离开之前交代过,米粮种子都散给了乡亲。
宅子并不算破败,是因为刘耀文总会遣人过来收拾,可他自己从不踏足。
近乡情怯。
严浩翔曾在这里借住整整十年,这里像是他的家。
循着记忆中的沙石路,刘耀文走到了严浩翔院子里,思绪慢慢回落,似乎又回到那年下着雪的冬天,他捧着一拢新鲜的红梅,像捧着自己的真心。
刘耀文抬手,深呼吸一口气,推开了那间屋子的门。
屋子里的陈设干净,只是桌椅柜台上落了一层不薄不厚的灰,玻璃窗户窗明几净,清澈的阳光透到书桌上,桌角摆着一个漂亮的花瓶。
花瓶是一尊铜胎画珐琅梅瓶,瓶身的花纹也是漂亮的梅花团枝纹,瓶子的颜色是颇为少见的浅粉蓝色,瓶子里插着几支已经枯干的梅枝,红色的梅花在这样的环境下有些触目惊心,刘耀文颤着手摸了摸已经风干脆弱的花苞,似乎听见了严浩翔在此刻的喃喃。
“很漂亮的花,谢谢耀文。”
“哦不对。”
“应该是谢谢弟弟。”
绚烂的黄昏日光里,屋子里的灰尘悬停在空中,刘耀文抬手想要触摸那束光,可伸手去碰,却什么都碰不到。
“严浩翔。”
“我好想你。”
空置许久的房间里忽然起了一阵微风,掀起刘耀文掺杂了白发的发尾,吹在他的耳畔,絮语低喃,他好似听见年轻的严浩翔正在轻声喊他的名字。
这阵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风掀开了屋子里布帘盖着的一角,方方正正,是一块牌位。
刘耀文支撑挺直一辈子的身体忽然就这么佝偻了下去,他扶着墙缓缓坐在地上,将牌位抱在自己的怀里,像个小孩一样失声恸哭。
暮色渐沉。
人渐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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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刘耀文被过来打扫丁宅的小工发现。
他和衣躺在严浩翔屋子的地板上,表情平静,像做了一个酣甜的梦,小工不知道该怎么办,找来了还在潞港没有离开的丁程鑫。
养大两个孩子的丁程鑫回到潞港还没有多疲累,此刻却显出老态,他没想到一场战争结束,竟然是自己给最小的两个弟弟料理后事。
刘耀文没有家人,他做的事情如履薄冰,两位长辈去之后,他家里就基本上没留什么人,一个人孑然一身,怀揣着温热爱意,在离去的时候,终于能和念想了一辈子的人安眠在一起。
丁程鑫遣人敛了尸身,在丁家搭起灵堂,然后从随行的箱子里拿出一罐东西。
是一位年轻人的骨灰,灰白.粉末里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金粒儿,是那把扇子上淬火剥离下来的。
棺材里的老人抱着骨灰盒子神态安详,和自己年轻的爱人在数十年之后终于殊途同归。
哀乐孤寂响彻潞港码头,可这座闪烁数十年灯火的港口却在此刻迎接到了他等待一生的人,那盏灯经世不熄,像两个人明灭闪烁的爱意。
刘耀文和严浩翔终于永远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