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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御前对峙 ...

  •   第四章御前对弈

      天还没亮透,郁府已经醒了。

      不是自然醒,是被活活折腾醒的。宋清明抱着那本册子刚背到“八岁因偷吃糖糕被罚跪祠堂”,门外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春桃和夏竹推门进来,手里捧着托盘,一个上面是全新的锦袍,一个是冠带配饰。

      “公子快更衣,”春桃急声说,“宫里传话,圣驾提前了,辰时正就到。”

      宋清明看了眼窗外的天色,灰蒙蒙的,顶多卯时三刻。

      “提前半个时辰?”他脑子还有点懵。

      “是。”夏竹已经抖开锦袍,是一件月白色暗云纹的直裰,料子在晨光里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大少爷吩咐了,让您穿这身。”

      宋清明被两个丫鬟架起来,七手八脚地扒了寝衣,换上锦袍。袍子尺寸极其合身,腰间束上玉带时,他忍不住问:“这衣服是现做的?”

      “昨儿连夜赶出来的。”春桃给他系上佩玉,“府里养着四个绣娘,一宿没睡。”

      宋清明低头看那玉佩——不是他原来那块,是郁风荷昨晚给他的雄鱼佩。玉质温润,雕工精细,鱼的眼睛用极细的金丝镶嵌,在光下一闪一闪的。

      “那这个呢?”他指了指自己原来那半块雌鱼佩。

      “大少爷说,先收着。”夏竹把那半块玉佩装进一个锦囊,塞进他袖袋里,“今日不能戴。”

      更衣完毕,春桃开始给他梳头。宋清明的头发不算长,勉强能束冠。夏竹打开妆奁,取出一支白玉簪子——造型简单,但玉质极好,通体无瑕。

      “这是二公子十岁生辰时,老爷赏的。”夏竹轻声说,“一直收在库里。”

      宋清明看着镜子里的人。月白锦袍,白玉簪,腰间佩着完整的鱼形玉佩。镜中人的脸因为一夜未睡有些苍白,但眉眼清朗,确实有几分世家公子的贵气。

      可他心里清楚,这贵气是借来的。

      衣服是借的,簪子是借的,身份是借的,连命都是借来的。

      “公子,”春桃最后理了理他的衣领,“大少爷说了,让您别紧张。皇上问什么,您就答什么,不知道的就说忘了。”

      “忘了?”宋清明苦笑,“欺君可是死罪。”

      “二公子落水时受了惊吓,记忆有损,这是事实。”门口传来郁风荷的声音。

      他已经穿戴整齐,深紫色官服,腰系金带,头戴乌纱。脸上看不出倦色,但眼下的青黑更重了,像用墨笔描过。

      “都退下。”郁风荷对丫鬟说。

      春桃夏竹行礼退出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两人。郁风荷走到宋清明面前,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伸手把他鬓角一缕碎发捋到耳后。

      “像。”他低声说,“比昨天更像了。”

      宋清明浑身僵直。郁风荷的手指很凉,碰到他耳廓时,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别动。”郁风荷按住他肩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点药膏,抹在他太阳穴上,“提神的。你今天不能困。”

      药膏有薄荷的清凉,直冲脑门。宋清明确实精神一振。

      “该背的都背了?”郁风荷问。

      “大致记得。”宋清明老实说,“但细节……”

      “细节我来说。”郁风荷打断他,“皇上问起,你就看我。我点头你再说,我摇头你就说忘了。”

      这倒是简单。宋清明松了口气。

      “但有件事你必须记住。”郁风荷看着他,“落水那天的事,你要说记得一些片段,但不能太清楚。就说记得火光,记得江水很冷,记得有人推了你一把,但看不清脸。”

      宋清明一怔:“真有人推他?”

      郁风荷没回答,只是说:“皇上要的,就是这个答案。”

      ---

      辰时正,圣驾到了。

      没有宋清明想象的仪仗如林、鼓乐喧天。皇帝是微服来的,只带了八名侍卫,还有监察御史周明轩。

      轿子停在郁府正门,郁风荷领着宋清明跪在门前石阶下。轿帘掀开,下来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穿着常服,面容和蔼,但眼睛很亮,像鹰。

      “臣郁风荷,携弟郁荷风,恭迎圣驾。”郁风荷的声音平稳无波。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温和,带着笑意,“荷官,抬起头让朕看看。”

      宋清明依言抬头。

      皇帝走到他面前,仔细端详他的脸。那双鹰眼在他脸上扫过,从眉眼到鼻梁,再到嘴角,每一处都不放过。宋清明后背冒汗,但强撑着没动。

      “像,”皇帝终于笑了,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和小时候一样秀气。就是瘦了点。”

      “江里泡了一夜,又在床上躺了两天,自然瘦了。”郁风荷接话。

      皇帝点点头,很自然地拉起宋清明的手:“走,陪朕进去说话。风荷你也来。”

      手被握住的那一刻,宋清明浑身一颤。皇帝的手很暖,掌心有薄茧,是常年握笔留下的。但那种温度让他觉得不适,像被什么猛兽叼住了。

      一行人走进正厅。厅内已经布置好了,正中摆着紫檀木的桌椅,桌上放着茶点。皇帝在主位坐下,示意宋清明坐他左手边。

      “记得朕吗?”皇帝问,手里捻着一串沉香佛珠,珠子碰撞发出细微的“咔嗒”声。

      宋清明看向郁风荷。郁风荷微微点头。

      “记、记得一些。”宋清明斟酌着词句,“记得……皇上抱过我,还赏过我糖吃。”

      皇帝哈哈大笑:“对对对,你五岁那年进宫,抱着朕的腿不撒手,非要吃御膳房的玫瑰糖。你爹拦都拦不住。”

      宋清明配合地笑了笑。郁风荷给的册子里确实写了这件事,但细节没那么细。他只能含糊地说:“那时不懂事……”

      “孩子嘛。”皇帝摆摆手,看向郁风荷,“风荷,你也坐。周卿,你也坐。”

      周明轩在末位坐下,始终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闲聊了一阵家常,皇帝忽然说:“听说荷官这次殿试,中了探花?”

      来了。宋清明心里一紧。

      “是。”郁风荷答,“臣也是昨日才知道。这孩子流落在外这些年,竟自己考上了功名。”

      “文章朕看了,”皇帝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写得好。尤其是论黄河那篇,有见地。”

      宋清明赶紧起身:“皇上过奖。”

      “坐坐坐,”皇帝示意他坐下,“今日朕来,一是看看你,二是想考考你——既然文章写得好,实务如何,朕得亲眼看看。”

      他朝周明轩招招手:“周卿,你陪荷官下一局。”

      周明轩起身:“臣遵旨。”

      棋桌搬了上来。不是普通的棋盘,是一方紫檀木的“金陵十景”盘,边角雕刻着金陵城的十处名胜:栖霞山、秦淮河、燕子矶、莫愁湖……每处景致都栩栩如生。

      棋子是上好的云子,黑子墨黑,白子乳白,触手温润。

      “周卿执黑,荷官执白。”皇帝说,“朕和风荷观战。”

      宋清明手心冒汗。他棋艺尚可,但跟周明轩这种老狐狸下,胜算不大。

      更可怕的是,这局棋恐怕不只是棋。

      果然,开局十手后,周明轩落下一子,同时开口:“黄河连年泛滥,若依宋探花——哦,该叫郁二公子——若依二公子之见,当以疏浚为主还是筑堤为主?”

      宋清明执白子的手一顿。

      这是策论里的问题。他在殿试时写的答案是“疏浚筑堤并举,但以疏浚为先”。

      可现在他是“郁荷风”,一个失忆多年、刚回金陵的世家公子,不该对朝政如此熟悉。

      他抬头看郁风荷。郁风荷垂着眼,看不清表情。

      “回周大人,”宋清明落下一子,尽量让声音平稳,“晚辈以为,疏浚治本,筑堤治标。当先疏后筑,标本兼治。”

      周明轩没说话,又落一子:“若疏浚需征发民夫十万,耗银百万,而国库空虚,该如何?”

      “可分段疏浚,”宋清明答,“先疏险段,以工代赈。既治水,又安民。”

      “若民夫聚众闹事?”

      “那便说明以工代赈之策有误,当查明缘由,或加饷,或减役,而非以兵镇压。”

      一问一答,一子一落。棋盘上黑白交错,渐成胶着之势。周明轩的问题越来越刁钻,从水利到边贸,从吏治到赋税,几乎把他策论里写的点都问了一遍。

      宋清明渐渐进入状态。他是真喜欢这些,殿试时写的每句话都是深思熟虑过的。说到兴头上,甚至忘了自己是在演戏,忘了旁边还坐着皇帝。

      直到中盘,周明轩突然问了一个策论里没有的问题:

      “若君为臣,君要臣死,臣当如何?”

      棋室突然安静了。

      连皇帝捻佛珠的声音都停了。

      宋清明捏着白子的手指微微发白。这个问题太险——答“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显得愚忠;答“臣当抗命”,那是找死。

      他看向郁风荷。郁风荷这次没有表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棋子在指尖转了几圈。

      最终,宋清明落下那子,轻声说:“臣当先问,君为何要臣死。”

      周明轩抬眼:“哦?”

      “若为社稷,死得其所;若为私欲,”宋清明顿了顿,“当以死谏。”

      话音落,棋子落。

      “啪”一声轻响。

      皇帝突然拍案:“好!”

      宋清明吓得手一抖,棋子差点掉了。

      “说得好!”皇帝抚掌大笑,“风荷,你这弟弟,比你当年还稳!”

      郁风荷起身:“皇上过誉。”

      “不过誉,”皇帝看着他,眼神意味深长,“只是……太像你弟弟,未必是好事。”

      郁风荷跪下:“臣明白。”

      这话里有话。宋清明听得心惊,却不敢表露。

      棋局继续。宋清明的白子被周明轩的黑子围得左支右绌,眼看就要被屠掉大龙。他盯着棋盘,脑子里飞快计算。

      突然,他想起昨天在郁风荷书房看的一本书——《水经注疏》。那书里记载了一种罕见的活棋法,叫“引水入渠”……

      几乎是本能地,他脱口引用了书里的一句:“古之治水者,遇山则绕,遇石则穿。棋如流水,当顺势而为。”

      说完他就后悔了。

      郁风荷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

      周明轩执子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皇帝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好一个‘棋如流水’。荷官,你这棋艺,是跟谁学的?”

      宋清明背上全是冷汗:“流落在外时,跟……跟一位老先生学过。”

      “哪位老先生?”

      “姓秦,名居士,在扬州城外结庐而居。”这是册子里写好的说辞。

      皇帝点点头,没再追问。

      棋局终了,宋清明险胜半子。

      周明轩起身拱手:“二公子棋艺精湛,臣佩服。”

      “周大人承让。”宋清明还礼,手心湿透了。

      ---

      宴席简单,但精致。皇帝似乎心情不错,多喝了两杯。席间有宫廷乐师奏《金陵春》,但曲调被刻意放慢,每一个音符都拖得很长,营造出一种压抑的氛围。

      宋清明食不知味。他脑子里反复回放刚才的棋局,尤其是自己引用《水经注疏》那一刻——郁风荷的反应太明显了。

      那本书,是他在郁风荷书房看的。皇帝会不会知道?周明轩会不会察觉?

      宴毕,皇帝要起驾回宫。临走前,他单独留下郁风荷,让宋清明在门外等。

      门虚掩着,宋清明站在廊下,能隐约听到里面的对话。

      “这孩子不错,”皇帝的声音,“文章好,棋艺好,应对也得体。”

      “谢皇上夸奖。”郁风荷的声音。

      “但是风荷,”皇帝顿了顿,“太聪明了,未必是好事。尤其是……长得这么像。”

      “臣明白。”

      “你明白就好。”皇帝的声音低了下去,“那件事,查得怎么样了?”

      “尚无头绪。”

      “抓紧查。”皇帝叹了口气,“朕老了,有些事,得在走之前了结。”

      “是。”

      接着是衣物窸窣声,皇帝要出来了。宋清明赶紧退开几步。

      门开了,皇帝走出来,看到宋清明,又露出和蔼的笑:“荷官,好好养着。过些日子,朕再来看你。”

      “恭送皇上。”宋清明跪下行礼。

      皇帝走了。轿子出了郁府大门,消失在街角。

      宋清明还跪着,直到郁风荷把他扶起来。

      “回去吧。”郁风荷说,声音里透着疲惫。

      两人一前一后走回内院。路上谁都没说话。

      到了听雨轩门口,郁风荷停下脚步,看着宋清明:“今天……表现得很好。”

      “我差点露馅。”宋清明低声说。

      “我知道。”郁风荷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个给你。”

      “是什么?”

      “安神的。”郁风荷塞进他手里,“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还有明天的事。”

      宋清明握紧瓷瓶:“皇上最后说的‘那件事’,是什么?”

      郁风荷看着他,良久,才说:“你不需要知道。”

      “如果关系到我的命,我需要知道。”宋清明不退让。

      两人在月光下对视。风吹过,桂花香浓得腻人。

      最终,郁风荷移开目光:“十年前,荷风落水那天,皇上也在渡口。”

      宋清明愣住了。

      “微服私访,知道的人不多。”郁风荷的声音很轻,“那天,皇上本来要见一个人。”

      “谁?”

      郁风荷摇头:“我不知道。圣驾突然改了行程,提前离开。荷风坐的那艘船,原本不该在那个时辰出发的。”

      宋清明脑子里“嗡”的一声。

      所以郁风荷怀疑,郁荷风的死,可能和皇上要见的那个人有关?

      “这件事,”郁风荷看着他,“你烂在肚子里。对谁都不要说,包括我姐姐。”

      宋清明点头。他现在明白了,自己卷入的,可能不只是家族恩怨。

      “进去吧。”郁风荷转身要走。

      “大人。”宋清明叫住他。

      郁风荷回头。

      “那块雄鱼佩,”宋清明解下腰间的玉佩,“真是郁荷风的?”

      郁风荷沉默片刻,点头:“是。”

      “那为什么……”宋清明举起自己那半块雌鱼佩,“我娘会有另一块?”

      郁风荷没有回答。他转身离开,深紫色的官袍在月光下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

      宋清明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手里的两块玉佩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雌鱼雄鱼,嘴对着嘴,像是在诉说一个被时光掩埋的秘密。

      他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

      “另一块在你爹那里……但如果有一天,你见到拿着另一块玉佩的人,不要认他。记住,不要认。”

      那时他不明白。

      现在,他好像明白一点了。

      又好像更糊涂了。

      ---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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