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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三章 镜中双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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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镜中双影
宋清明失眠了。
倒不是床不舒服——那床铺着厚厚的锦褥,躺上去像陷进云里。也不是枕头不好——枕头里填的是晒干的菊花瓣,有安神的清香。
就是睡不着。
他睁着眼看帐顶,脑子里像跑马灯一样转着今天发生的事:那三十道菜,那道桂花糖芋苗,郁风荷那三句要命的话,还有枕边这只松了眼睛的布老虎。
“郁荷风。”他轻声念这个名字。
十岁落水,生死不明。家族等了这么多年,突然就认了个来路不明的人当二公子?
不对。
他翻身坐起,撩开帐子。屋子里只留了一盏小油灯,火苗在灯盏里微微跳动,把家具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像潜伏在黑暗里的怪物。
得去看看。
这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压不下去了。宋清明轻手轻脚地下床,披上外衣,推开房门。
夜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院子里那棵桂花树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高大,枝叶在风里沙沙作响,像在窃窃私语。
郁府的夜晚静得不正常。
没有巡夜家丁的脚步声,没有守夜丫鬟的闲聊声,连虫鸣都没有。整座宅子像沉进了深水里,一片死寂。
宋清明沿着回廊走,脚下的青石板冰凉。廊下挂的红灯笼还亮着,但光很暗,勉强照出脚下的路。那些灯笼上的“归”字在昏暗的光里看起来有点诡异,像是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
他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来时的路记不太清了,郁府太大,回廊曲曲折折,岔路又多。他拐过一个月洞门,眼前又是一条陌生的长廊。
长廊尽头有扇门,虚掩着,透出烛光。
宋清明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门楣上挂着一块木匾,写着三个字:
“墨荷斋”。
郁风荷的书房。
他心跳快了起来。白天宴席上,郁风荷那几句话像鱼刺卡在喉咙里。这个男人知道得太多了——知道他策论的细节,知道他手腕上的疤,知道……
门缝里透出的烛光在引诱他。
宋清明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门。
松烟墨和旧书的气味扑面而来。
书房很大,三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书。正对门是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桌,桌上堆着公文、卷宗,还有一方砚台——墨还没干。
烛台放在桌角,三根白烛烧得正旺,把整个房间照得通明。
宋清明反手关上门,心跳如鼓。他先看了一圈,确认没人,才小心翼翼地往里走。
墙上挂满了字画。大多是山水,笔法老练,意境悠远。但有一幅画吸引了他的目光——挂在书桌正后方,是一幅少年肖像。
画中人大约十一二岁,穿着锦缎小袄,头戴玉冠,坐在一张石凳上,手里拿着个竹编的蚱蜢,笑得一脸骄纵。眉眼清秀,鼻梁挺直,嘴唇微微上翘,带着点顽皮的弧度。
宋清明如遭雷击。
这孩子的脸……和他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不,还是有区别的。画中人的神情更张扬,眼神里有种被宠坏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而他宋清明,从小就知道家境寻常,要懂事,要努力,所以总是收敛着,眼神更沉静些。
但五官,尤其是那双眼睛的形状,还有左眼角那颗极小的痣——
宋清明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左眼角。那里确实有颗痣,米粒大小,平时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
画中人同位置也有一颗。
他凑近看画。题款在右下角,一行清隽的小楷:
“胞弟荷风十岁小像,兄风荷绘。”
是郁风荷亲手画的。
宋清明愣愣地看着画。画里的孩子笑得那么开心,手里的竹蚱蜢编得精巧,连腿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画这幅画的人,一定用了很多心思。
他的目光移向书桌。
桌上摊开着一份卷宗,正是他殿试的策论。纸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朱红和墨黑两种颜色交错。
红批是御笔,他认得——皇上在殿试时当场批阅,在几处关键论点旁写了“此子可用”“见解独到”。这些都是夸赞。
但墨批……
宋清明拿起卷宗,就着烛光细看。
墨批的字迹清峻有力,每一处论点都被详细分析、点评。有赞同,有质疑,有补充,甚至有反驳。最后一页论黄河治理的部分,墨批写得最多,把他提出的“分沙堰”方案拆解得体无完肤,又逐条给出改进意见。
而在这一页的空白处,用蝇头小楷写着一行字:
“若为敌,必除之;若为友……难。”
墨迹已经干了,但字写得极深,笔锋凌厉,像刀刻上去的。
宋清明手一抖,卷宗差点掉下去。
“看够了?”
声音从书架阴影处传来,平静,冷淡,听不出情绪。
宋清明猛地转身。
郁风荷从一排书架后走出来。他换了身深蓝色的家常袍子,没束发冠,只用一根玉簪松松绾着。手里拿着一本书,烛光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让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起来更加幽暗。
“我……”宋清明喉咙发干,“我只是……”
“迷路了?”郁风荷替他说完,把书放回书架,“听雨轩在东,这里是西,中间隔着三进院子,两条回廊,一个月洞门。宋探花这路迷得很有水平。”
宋清明握紧手里的卷宗:“郁大人既然知道我不是……”
“我知道。”郁风荷打断他,走到书桌前,指了指那幅画像,“但你看看,像不像?”
“巧合罢了。”宋清明硬着头皮说。
“巧合?”郁风荷笑了,笑意却没到眼底,“巧合到连左眼角的痣都在同一位置?巧合到手腕上都有十岁爬树摔的疤?巧合到爱吃一样的菜,连桂花糖芋苗要撒金桂、出锅前撒都知道?”
宋清明后背发凉:“你调查我?”
“我需要确定。”郁风荷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墙角有个铜漏,水滴正一滴一滴落下,发出单调的“嗒、嗒”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确定什么?”
“确定你能不能演好我弟弟。”
宋清明愣住了。
郁风荷转过身,看着他:“明日辰时三刻,圣驾到府。皇上要亲自看看‘失而复得’的郁家二公子。你需要演郁荷风,从十岁落水到如今的所有细节,一个字都不能错。”
“如果演不好呢?”宋清明听见自己问。
郁风荷沉默了一下。
窗外传来打更声。梆——梆——梆——梆——四更了。
“演不好,”郁风荷的声音在更鼓声里显得格外清晰,“你我皆死。”
宋清明手里的卷宗终于掉了下去,啪一声落在青砖地上。
“为什么选我?”他问,“就因为我长得像?”
“这是其一。”郁风荷走回书桌旁,捡起卷宗,拍了拍灰尘,“其二是,我需要一个聪明的合作者。殿试策论我看了三遍,你的思路、你的眼界、你的胆量,都合适。”
“而你,”他看着宋清明,“恰好无处可去。”
这话像根针,扎进了宋清明心里。
是啊,他无处可去。殿试中了探花,本该授官赴任,却在赴任途中遭遇船难,行李尽毁,身份文书也烧了。要不是郁家收留,他现在可能还在江边喝西北风。
“合作什么?”宋清明问。
郁风荷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画像前,指着画中少年手里的竹蚱蜢:“荷风十岁那年,我给他编了这个。他喜欢得不得了,说要带到船上去玩。”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画纸:“那艘船,是郁氏船行新造的,要去扬州试航。爹娘本来不许他去,但他闹,我也帮着求情……最后爹心软了,答应了。”
声音低了下去:“船在金陵渡口起火沉没,全船三十七人,只捞上来二十五具尸体。荷风……没有找到。”
宋清明静静地听着。
“有人说看到有人推他下水。”郁风荷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晃动,“也有人说,看到船板上有刀砍的痕迹。但当时刑部查了三个月,结论是意外失火,无人为痕迹。”
他看着宋清明:“我不信。”
“所以你要查?”宋清明明白了。
“我要查。”郁风荷点头,“但我是郁家长子,是户部侍郎,多少双眼睛盯着我。我不能明着查,不能露出一点痕迹。”
“所以你需要一个‘死而复生’的弟弟,”宋清明接下去说,“一个突然回来的郁二公子,去问一些你不方便问的问题,去接触一些你不方便接触的人。”
郁风荷没说话,算是默认。
“我有什么好处?”宋清明问。
“活着。”郁风荷答得干脆,“还有,如果查清了,我保你一个前程。不是探花该有的前程,是更好的。”
宋清明笑了,笑得有点苦:“如果我不答应呢?”
“你现在就可以走。”郁风荷指了指门,“带着你那半块玉佩,还有你那一身湿透的衣裳,离开郁府。但我保证,你走不出金陵城。”
“威胁我?”
“是提醒。”郁风荷看着他,“你以为那场船难是意外?门为什么反锁?火为什么烧得那么快?宋清明,你早就被卷进来了,从你捡到那块船板开始。”
宋清明不说话了。他想起来江上那场诡异的大火,想起来反锁的舱门,想起来船板上那个歪歪扭扭的“荷”字。
确实,他早就逃不掉了。
“我需要做什么?”他最终问。
郁风荷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本册子,递给他:“这里面是荷风的所有信息。喜好、习惯、小时候的事、落水前的细节。天亮前背熟。”
册子不厚,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明天皇上会考你。”郁风荷说,“他会问小时候的事,问落水的经过,问你记不记得宫里的规矩。你答错一句,就是欺君。”
宋清明翻开册子。第一页写着:
“郁荷风,乳名荷官,生于乙亥年七月初七寅时三刻。畏黑,厌芫荽,嗜甜。十岁落水于金陵渡口,抱船板‘郁字七号’漂流,失踪。”
字迹和卷宗上的墨批很像,但更青涩些,像是很多年前写的。
“这是你写的?”他抬头问。
郁风荷点头:“荷风失踪后,我每天写一点。怕忘了。”
宋清明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戳了一下。他继续往后翻,看到密密麻麻的记录:郁荷风三岁第一次说话,五岁背《千字文》,七岁和兄长吵架,八岁在书房打翻砚台,九岁非要学编蚱蜢……
事无巨细,全都记着。
记了十年。
“你为什么……”宋清明想问,你为什么这么执着?
但话到嘴边,没问出口。
郁风荷已经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吹进来,烛火剧烈摇晃,墙上那些字画的影子也跟着晃动,像一群张牙舞爪的鬼魅。
窗外竹影映在窗纸上,被风吹得乱晃,像用墨汁泼出来的鬼画符。
“天快亮了。”郁风荷说,“你还有两个时辰。”
宋清明抱着册子,转身要走。
“等等。”郁风荷叫住他。
他回头。
郁风荷从书架上拿下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块玉佩——和他怀里那半块一模一样,只是完整的一条鱼。
“荷风的玉佩。”郁风荷说,“你那半块,是雌鱼。这是雄鱼,本该是一对。”
宋清明拿出自己那半块。两块玉佩并在一起,严丝合缝,拼成一条完整的鲤鱼。鱼嘴相对,像是在亲吻。
“我娘留下的。”他低声说,“她说,另一块在我爹那里。”
郁风荷看着他,眼神很深:“你爹是谁?”
“不知道。”宋清明摇头,“我娘没说。”
两人沉默地对视。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
“去吧。”郁风荷最终说,“记着,辰时三刻。”
宋清明点点头,抱着册子和玉佩,推门走出去。
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
郁风荷站在原地,看着那幅画像。画中的弟弟笑得无忧无虑,手里的竹蚱蜢鲜活得像要跳出来。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画中人的脸。
“荷风,”他轻声说,“再等等。哥哥一定查清楚。”
窗外,天色开始泛白了。
第一缕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落在书桌上那份摊开的卷宗上。
墨批那行字在晨光里格外清晰:
“若为敌,必除之;若为友……难。”
郁风荷看着那行字,良久,提笔在旁边又加了一行:
“然,已无退路。”
笔锋决绝,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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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