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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三章 受命 ...

  •   一
      亥时,荆州城内。
      这处客栈坐落于城北一处幽僻的巷陌,本便不似他处那般车如流水马如龙,如今早早打了烊,楼门紧闭,只留两个通红的灯笼悬在门外阴阴惨惨地亮着,照出月下斑驳的树影,更显荒凉静谧。
      马蹄嗒嗒,车轮辘辘,由巷口转入一黑一白两匹颇为神骏的马儿,牵引着辆不大的车子。车前坐着一个少年,薄唇深抿,目光阴郁,俊秀的面容上神色便如他所着的黑衣那般暗沉。他驱使两马小步跑至紧闭的客栈门前,也不下车,左手屈指一弹,百无聊赖中把玩的一粒小小石子便“嗖”地一声飞击向紧闭的朱漆楼门,口中却扬声喝道:
      “人来!”
      这黑衣少年正是改换了男装的陈奂。她与楚阳,云琮葬了云夫人之后辞别林家姊妹,收到飞鸽传书命其来此,三人只得改道而行。云琮看似坚强,然则丧母之痛实非人所能受,每每独自一人黯然垂泪,又受不了鞍马颠簸,楚阳便买下了这辆车子,竟让陈奂亲自驱驾。本就不喜云琮的她近日强压了一肚愤懑,此时也难怪有如此火气。
      不过片刻,客栈里便传来匆忙的跑步之声。只听“吱呀”一响,厚重的朱门被两人分侧推开,陈奂轻捷地跃下马车,与此同时有一人从中快步跑出,恭谨地接过她手中的缰辔马鞭,俯首道:“秦大人已于□□久候,二位大人快请入内。”
      “秦大人?”
      陈奂闻言却是一怔,身后车帘一拂,露出楚阳半张绝丽的脸来:“子翰是如何知道我二人至此的?”
      那人摇首道:“小人不知。”
      “她一向神神道道,若是知晓方为怪事。”陈奂嘲弄般地撇了撇嘴,扫了埋首于楚阳怀里酣睡正甜的云琮一眼,嗤笑道:“挺不住了?”
      楚阳柳眉颦蹙,叱了声“没心没肺”,大袖一拂,便掀帘下车,不理身后陈奂如何,随着来人便向栈内走去,步履轻盈若踏于软绵之上,生怕惊了怀里沉睡的女孩儿一样。
      陈奂目光闪烁,嘴角微微上扬,唤过一人低声嘱咐几句便举步跟上。
      这客栈由外来看貌似平常,入内方知别有精巧之处。假山,幽篁,亭台,水榭,粉墙黛瓦,朱楼绿阁,廊腰缦回,石径宛转,愈向里面便愈是幽雅安静。行至一处花藤之前,领路之人便自觉地止步,拱手而去。
      陈奂见楚阳手抱云琮颇有不便,只得苦叹一声跨步上前,轻轻将满墙芬芳流泻而下的馨香拨至一处,现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月洞门来。不小的□□四角各植了已有年代的高松,将那一方沉墨泼染般地天空遮掩大半,只留当中方可仰首瞻望。亦正因如此,□□竟比楼前还要昏暗沉寂许多。没有馨甜的花香,没有悦耳的鸟语,惟留松柏幽幽淡淡的清气与幽篁风来偶起的涛声。
      秦书如那人所言并未就寝,此刻便站在陈奂与楚阳甫入便可看见的地方。
      她负手望天,玉立中庭,深沉的眼眸中几点灼亮犹胜天上的星子。发束方巾,轻袍广袖,一身士子打扮,这满庭的空气都似因她的安谧静立而凝滞不动,惟有夜风偶来,拂起她藕荷色的衣袂同挽束身后的乌丝共律轻扬,方为这一方天地注入了灵动之气。
      她看的天穹,究竟是流云无缚,还是鹰击长空?
      身着藕衣的少女缓缓转过头来,容颜秀丽姣好,姿仪慵懒却仍显得雅逸清贵,犹胜王孙。她对着二位挚友清淡地一笑致意,幽亮的眸子便转投入楚阳怀中的云琮身上:
      “云琮?”
      陈奂素视礼仪教化为狗屁,但对于秦书,她却不得不信,即便蓬头垢面,刀剑加身,只怕这少女的古雅恬淡亦难褪半分。那仿若与生俱来的雍容优雅,早已深深熔铸于她的血肉与精魂。
      楚阳“嗯”了一声,疑惑地蹙眉:“你知道?”
      “猜得到。”
      陈奂却是不愉地嗤笑:“我还道是哪个忠心的走狗赶回禀报您哩。”
      秦书心里明了,只微微一笑,举步踱上前来,微带无奈地摇首:“人非我遣,陈大人冲我发火作甚?”
      陈奂恨得咬牙切齿:“好啊!你原是知晓的,却不告诉我!”
      “主公用人一向极有分寸,他们并未冒犯与你吧。”早已习惯缓冲挚友抑郁的秦书应对的极为冷静,见陈奂依旧绷着一张俊脸,不由轻声笑道:“好,此番是我不对,这次替你私下撤了探子如何?”
      楚阳目光一动:“主公有令?”
      “荆襄战火将燃,我观其势,尚有可能蔓延江东。平定天下最紧要的一步,主公便要迈出了。”秦书语调淡慢轻软,嗓音明越琅然,却沁着森冷的寒意,她目光掠向犹自积怨的陈奂,不觉转了口气,笑道:“新野之行,铩羽而归?”
      陈奂哂笑道:“才疏学浅,尚祈恕罪。”
      “如此秦某便准你戴罪立功。”秦书唇角微弯,道:“探子来报,刘备不日将携诸葛亮谒见刘表,一行不过百余。近闻刘景升病重,蔡氏意图谋权,拥刘琮为主。公子琦与备交好,必来问计。主公之意,乘此击杀,嫁祸刘备,挑起干戈令其两败俱伤,如此荆襄九郡定入彀中,挥师南下指日可待。”
      楚阳颦眉沉吟道:“刘琦才智平庸,实非大敌,为何不令子虚除去刘备?”
      “区区刘备,尚不足为虑。主公要的,是两家火并。”秦书眼底笑意悠然自若,杀伐决断之词由她说出竟犹如吟风啸月般优雅娴静,“蔡张二人目下便缺个翻脸的借口,正是求之不得,而新野一干武将俱是草莽,脾气尤为火爆,如此尚怕荆襄乱不起来么?”
      楚阳看着俊逸出尘的挚友,只觉手足寒凉,脑中混沌一片。
      “既不信我,因何用我!”
      沉寂多时的陈奂闻此却是讪笑不已,将大袖狠戾一拂,径自越过二人踹开一屋旋身而入,只听“哐当”一声巨响,精雕的黄梨木门又被重重地阖上,伴随着吱吱呀呀的颤动,直叫人怀疑这门此后怕是用不得了。
      “子虚……”
      楚阳刚想跟上,却被秦书伸臂拦住,淡淡笑道:“牛脾气自己下火去罢。现下不妨谈谈你的事情。”
      楚阳一怔,继而恍悟,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酣睡的女孩儿,梦中的云琮有些不适地扭动一番,楚阳方才回神,涩声道:“子翰,依你之见……”
      “你既作出决定,我便不加置辞。”秦书安慰性地将右手搭在了楚阳的肩上,温声笑道:“主公生性多疑且耳目众多,不可欺瞒,还是直言为妙。他领军来此之前这几日,你便好好想想,之后给我答复。”
      “如若心意未改……”秦书垂目看了一眼云琮纯稚恬淡的睡颜,低声叹道:“主公那里,我替你说罢。”
      “子翰……”
      楚阳只觉喉头微哽,素来独善其身的秦书,竟愿为她冒犯主公之令!
      秦书侧转过脸,风清云淡的笑意渐次隐去,静默半晌,只闻她轻叹一声:
      “子昭,宽而无度,其弊贼也。”

      二
      在黑暗中沉寂已久的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温暖的阳光照亮了荆州城每一个阴晦的角落,和着春风抚弄脸颊,像情人的手,温柔而又轻盈。
      陈奂却不喜阳光。
      是的,所有的杀手都不会喜欢阳光,因而陈奂也不会。在这种春和景明的日子里,她更喜欢的是把自己的脑袋蒙在被子里大睡上一觉,来弥补她夜间消耗过多的精力。
      这日春光明媚,万里无云,正是陈奂蒙头大睡的绝佳时机,而因昨日有探子来报,刘备今将往此回拜刘琦,她只得奉命潜伏于其府邸之内,是以心情恶劣到了极点。
      翻墙入院,私闯民宅对陈奂来说实是轻而易举,此时她推开案几,正横躺在密室中一张榻上,长腿交叠,以手撑颔,双目微阖,似在养神。看似慵懒散漫,她的右手却始终虚置于左腰刀鞘之上,毋庸置疑,稍有异动这蛰伏的杀手便会一暴而起,一泓秋水将以迅雷之势出鞘。
      此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足音与衣袂摩擦之声。杀手果然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轻如浮羽般稳稳落于地上,倾身将右耳贴于密室壁上细听,有二人步入后堂,只闻公子琦用略显虚浮喑哑的声音道:
      “琦素仰先生高名,恨未识津,如今得见,定要一醉方休。”
      然后便是一个温文清朗的声音答道:“亮不胜酒力,恐坏公子兴致。今公子之意已然心领,况此行实代主公回拜,不敢多留,请恕亮告辞。”
      亮?不是刘备?!
      陈奂长眉一蹙,刘备居然命诸葛亮代为前往,可是一个初出茅庐,尚无品秩在身的幕僚有何资格……是了,子翰曾言这人与刘表沾亲带故,原来又是一个借着裙带关系上位的……
      伏龙是否名副其实暂且不提,只是……今日的行刺该当如何?杀他二人不费吹灰之力,不过此来打草惊蛇,引起刘备警觉,便坏了主公大事。
      陈奂在去留之间踌躇不定,这时突闻后堂又生波澜,刘琦似是起身朝孔明长揖至地,言辞恳切:“琦不见容于继母,幸先生一言相救。”
      诸葛亮却答道:“亮客寄于此,岂敢妄议荆州骨肉之事?——倘有漏泄,为害不浅。”说罢便要起身告辞,刘琦岂肯放他离去?立即抢上前去握住孔明一臂,调转话题道:“既承光顾,安敢慢别?琦有佳茗,请邀先生入密室共饮。”
      陈奂骇了一跳,这密室设施极简,哪有藏人之处,只剩一梯通往二层小阁,但登阁之后便可真无退路了,陈子虚,你嗜睡如命,不好好在承尘屋梁之上埋伏,偏要入此补你的鬼觉,平白生此麻烦!
      她正要另寻隐身之处,这时却听墙外那诸葛亮推拒几番已勉强应允下来,刘琦大喜,忙携孔明踱来,脚步声近,耳中已闻机括转动之声,陈奂不及细思,只得咬牙拔身而起,直接掠上二层。
      当陈奂墨色的衣袂完全消失在二层仰首可见的那一小方天地里时,刘琦已与诸葛亮入了密室,恭扶诸葛亮入座后,竟亲自沏茶。这沏茶工夫极是磨人,陈奂虽也略懂几分,但一个杀手哪有刘琦孔明那般雅兴,此时又意在脱身,只觉这懦弱公子慢慢悠悠的扎势实在讨厌至极,连带着对那位卧龙先生愈发没了好感。
      品茗实为雅事,二人又俱怀锦绣,免不了高谈阔论一番,直听得陈奂昏然欲睡。品茶之间,刘琦突然又冒了一句:“继母不见容,乞先生一言救我。”
      诸葛亮并未因刘琦先前谦恭行为而动容,极是干脆地回了一句“此非亮所敢谋也”便又要告辞,刘琦忙拦住他去路,道:“先生不言则已,何便欲去?琦有一古书,请先生一观。”
      陈奂闻此险些破口而笑,看来蔡氏真是把这位懦弱文秀的公子琦给逼惨了,如此拙劣的借口,诸葛孔明,你若信了便是傻瓜,快些离去好让小爷脱身。
      密室内静默了片刻,然后又响起了诸葛亮那温文柔和的声音:
      “……如此,亮便却之不恭了。”
      听得此言,陈奂那一双飞扬入鬓的剑眉已经开始抽搐了,伏龙凤雏,便是虚名肚子里也总该有些文章,怎……怎生如此好诈?
      但已经没有时间留给她表达对诸葛亮的鄙夷了,“嗒嗒”的登梯声由她听来便如催命鬼符一般,陈奂四下望望,低叹一声,飞身跃至承尘之上蛰伏下来。这小阁似乎经年无人来往扫洒,陈奂一上,劈头盖脸便是厚厚一层蛛网罩来,掠飞的尘土迷眼呛鼻,若非她定力异乎常人,恐怕早就咳喘连连了。
      待眼中迷蒙的水色褪去重复清明之后,从她的角度看去,有一青衣人影正立于斜下。
      他身量极高,与公子琦站在一起便将后者比下了半头。束发浓密,身形修长,因视角缺陷,陈奂无法看清他的容貌,但见由鼻至颔拉出的那一道刚直流畅的折线,便知此人形容必差不到哪去。衣饰未见如何华贵,但着于其身便觉无比妥帖合体,自显不群。
      陈奂因这侧转的剪影微微失神了片刻,随即又不禁撇嘴。
      哦,只是一个华而不实,徒有皮囊的草包罢了。
      不经意间,刘琦一个细微的动作落入了她的眼底,只见他站在诸葛亮身后,左手借着大袖的遮掩飞速做了个手势,便见搭在入口处的木梯缓缓移动起来,竟是被人撤去了!
      陈奂惊疑片刻便已悟出大概,何况这一二层未差多少,如此高度亦为难不了自己,便收回了目光,用一种有趣的眼神盯住了斜下方的年轻人。
      诸葛亮已转过身来,朝刘琦笑道:“公子,书在何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三章 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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