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者》林星梦

9、被关在房间里的人

　　休学之后，赵繁星的生活，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空白。

　　以前，他的一天是被铃声和课程表切分好的：早读、上课、午休、晚自习、放学。每一个时间段都有明确的任务，每一分钟都被“应该做什么”填满。

　　现在，他不用早起，不用赶公交，不用在早读课上打瞌睡，也不用在晚自习上强撑着做题。

　　他拥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

　　可这些时间，像一团团棉花，把他整个人都包住了。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房间里一片昏暗，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11:47。

　　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

　　天花板上有一块水渍，颜色比周围的墙略深一点，形状像一只歪歪扭扭的鸟。

　　他以前从没认真看过。

　　因为那时候，他总是匆匆忙忙地起床、洗漱、吃早饭，然后背着书包出门。

　　现在，他有足够的时间，把那只“鸟”看清楚。

　　甚至可以数出它尾巴上有多少道分叉。

　　他慢慢坐起来，头有点晕。

　　不是那种宿醉的晕，而是长期缺乏真实生活节奏的虚浮感。

　　他赤脚踩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从脚底一直窜到后背。

　　房间里很乱。

　　书桌上堆着没来得及收拾的练习册和试卷，床头柜上放着药盒和水杯，椅子上搭着前几天穿过的外套。

　　窗帘缝里透进来一条细细的光，落在地上，像一条被拉长的时间线。

　　他走过去，拉开一点窗帘。

　　外面的阳光一下子涌进来，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眯着眼睛，看了一眼楼下。

　　有小孩在院子里追逐打闹，有人骑着电动车匆匆经过，还有人提着菜篮子慢慢走。

　　一切都很正常。

　　正常得好像，他的世界并没有塌。

　　可他知道，自己的世界，已经塌了一大块。

　　只是，这块塌下来的地方，被“休学”两个字盖住了。

　　别人看不见。

　　甚至连他自己，有时候都想假装看不见。

　　他关上窗帘，房间又回到昏暗里。

　　他拿起手机，屏幕亮起来。

　　时间跳到11:50。

　　微信上有一条未读消息。

　　是妈妈：【今天感觉怎么样？】

　　他想了想，回了两个字：【还行。】

　　妈妈很快回：【按时吃药了吗？】

　　【还没。】

　　【记得吃。】

　　【嗯。】

　　对话结束。

　　他盯着这几行字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还行”“嗯”“好”。

　　这些词像一层薄薄的膜，把他真正的状态，包在里面。

　　没有人知道，他昨晚又醒了三次。

　　没有人知道，他刚刚在黑暗里躺了一个多小时，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念头。

　　也没有人知道，他现在连洗脸刷牙的力气，都要一点一点挤出来。

　　他去卫生间，洗漱完，回到房间，打开药盒。

　　白色的药片躺在铝塑板里，像一颗颗小小的棺材。

　　他倒出一粒，配着温水吞下去。

　　药片滑过喉咙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苦味在舌头上蔓延开来。

　　他突然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

　　自己被这些药片，标记了。

　　他不再是一个“普通的高三学生”。

　　而是一个“需要吃药的人”。

　　一个“有问题的人”。

　　一个“被休学的人”。

　　他把药盒盖上，放回床头柜。

　　然后，整个人倒回床上。

　　手机又亮了一下。

　　是一个同学群。

　　【今天模拟考，你们都考得怎么样？】

　　【别提了，数学最后一道大题完全不会。】

　　【我也是，我感觉我要凉了。】

　　【哎，再坚持几个月就解放了。】

　　群消息一条接一条地跳出来。

　　有人抱怨，有人吐槽，有人互相打气。

　　他看着那些消息，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突然意识到——

　　自己已经不在那条“轨道”上了。

　　别人都在往前冲。

　　他却被人从轨道上拉了下来，扔到了一边。

　　他本来想在群里说一句“我休学了”。

　　指尖停在输入框上，敲了几个字，又一个一个删掉。

　　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群消息设置成了“免打扰”。

　　手机安静下来。

　　房间也安静下来。

　　安静得有点过分。

　　他突然很怀念学校的噪音。

　　下课铃、走廊里的打闹声、操场上的哨声、老师讲课的声音……

　　那些以前让他觉得烦躁的声音，现在想起来，竟然有点亲切。

　　因为那些声音，证明他“在那里”。

　　证明他属于某个地方。

　　而现在，他什么都不属于。

　　他只是一个，被关在房间里的人。

　　他打开视频软件，开始漫无目的地刷。

　　搞笑段子、游戏集锦、美食测评、情感语录……

　　一个接一个地从眼前滑过。

　　他并不觉得有多好笑，也并不真的感兴趣。

　　可他还是不停往下滑。

　　因为只要他的手指在动，屏幕在变，他就不用去想别的事情。

　　不用去想自己现在是个什么状态。

　　不用去想未来会怎么样。

　　不用去想那些他不敢碰的问题。

　　“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你以后还能回到学校吗？”

　　“你还有没有机会，像别人一样正常生活？”

　　他把音量调小，只留一点声音。

　　房间里，终于不是完全的安静了。

　　有人在屏幕里大笑。

　　有人在屏幕里大哭。

　　有人在屏幕里说“加油”“坚持”“你可以的”。

　　这些声音，从小小的扬声器里飘出来，在昏暗的房间里回荡。

　　他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自己像一个被关在玻璃罩里的人。

　　外面的世界很吵，很热闹。

　　里面的世界很静，很压抑。

　　他可以听见外面的声音，却触碰不到。

　　他可以看见别人的生活，却参与不了。

　　他只能隔着一层玻璃，看着他们。

　　看着他们上学、考试、打闹、为未来烦恼。

　　然后，再低头看看自己。

　　一个人。

　　一间房。

　　一部手机。

　　一些药片。

　　还有一大段空白的时间。

　　他刷着刷着，眼睛开始有点酸。

　　他不知道自己刷了多久。

　　直到手机屏幕自动变暗。

　　他才发现，已经下午四点多了。

　　肚子有点饿。

　　他慢吞吞地爬起来，去厨房找吃的。

　　后妈上班去了，家里没人。

　　冰箱里有面包、牛奶、鸡蛋。

　　他拿了一片面包，随便咬了一口。

　　面包有点干，他咽得有点费劲。

　　他突然有点怀念学校食堂的饭菜。

　　虽然不好吃，有时候还会吃到头发。

　　但至少，那是“和别人一起吃饭”的味道。

　　而不是现在这样，一个人站在厨房里，对着冰箱，啃着干面包。

　　他回到房间，继续躺在床上。

　　手机屏幕上，有一条推送。

　　【你可能感兴趣：昼夜颠倒，是抑郁还是只是熬夜？】

　　他点进去看。

　　文章里说，昼夜颠倒、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只想躺着、手机不离手，是抑郁的常见表现之一。

　　他看到这里，心里有一点被戳中的感觉。

　　“原来，我不是单纯的懒。”

　　“原来，这些也算是‘症状’。”

　　他突然有一种奇怪的安慰感。

　　好像，只要这些东西被写在文章里，被叫作“症状”，它们就变得没那么可怕了。

　　至少，它们是“可以被解释”的。

　　而不是，他自己“烂透了”。

　　他关掉文章，又打开另一个应用。

　　这是一个直播平台，图标是一个蓝色的小闪电。

　　他以前在同学的手机上见过。

　　那时候，有人在晚自习前刷短视频，刷到一个女主播跳舞。

　　大家围在一起看，有人吹口哨，有人起哄。

　　他站在旁边，看了一眼，觉得有点吵，就回座位了。

　　没想到，现在自己也下载了这个软件。

　　他打开直播分类，屏幕上跳出一排排直播间的封面。

　　有游戏直播，有唱歌直播，有聊天直播，还有各种他看不懂的分类。

　　他随便点进一个。

　　画面里，一个男生戴着耳机，正在打游戏。

　　“兄弟们，这波操作怎么样？”

　　“66666。”

　　“主播牛逼！”

　　弹幕像雨一样刷过去。

　　男生笑得很开心，说话的语速很快。

　　他看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吵，退了出来。

　　又点进一个唱歌的直播间。

　　一个女生坐在屏幕前，对着麦克风唱歌。

　　她的声音挺好听，只是唱到高音的时候有点破。

　　弹幕里有人夸，也有人阴阳怪气。

　　【唱得一般啊。】

　　【这也能当主播？】

　　【别听他们的，我觉得很好听。】

　　他看着这些弹幕，突然有点羡慕。

　　羡慕那个女生，可以在那么多人面前唱歌。

　　羡慕那些发弹幕的人，可以随便说“好听”“不好听”。

　　羡慕他们，有一个可以被别人看见的位置。

　　而他，只能躲在屏幕后面，用一个小号，悄悄地看。

　　他退出直播间，继续往下滑。

　　手指停在一个分类上——

　　【语音】。

　　他犹豫了一下，点了进去。

　　屏幕上出现了一排排语音房间的封面。

　　【深夜电台】【情感倾诉】【游戏开黑】【陪你聊天】。

　　他盯着这些字看了很久。

　　“陪你聊天”。

　　这四个字，像一只手，轻轻拽了他一下。

　　他突然有点想进去看看。

　　不是为了说话。

　　只是想，听听别人说话。

　　他随便点进一个房间。

　　一个女生的声音从手机里飘出来。

　　“欢迎来到星元。”

　　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像一盏灯，在黑暗的房间里，突然被点亮了一点。

　　他愣了一下。

　　然后，把手机的音量调大了一点。

　　他靠在枕头上，闭上眼。

　　女生的声音、男生的笑声、背景音乐的旋律，一起涌进他的耳朵。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不再是一个人。

　　至少，在这一刻。

　　他不是一个，被关在房间里的人。

　　而是一个，被声音包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