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夜奔 ...
-
午夜十二点十七分,京港澳高速公路。
黑色奥迪以一百二十公里的时速切开夜幕,车灯像两柄光剑刺破前方的黑暗。许知薇坐在副驾驶座上,怀里抱着熟睡的乐乐。孩子七岁的身体蜷缩着,头枕在她腿上,呼吸均匀而深沉——陆沉舟在接他上车前,征得许知薇同意后,在牛奶里放了半片儿童安眠药。
“他需要休息,我们也需要安静。”陆沉舟当时这样说,“到邯郸要五个小时,让他睡一觉最好。”
许知薇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隔离带,那些反光片在车灯照射下连成一条流动的光河。她已经给母亲发了短信,说带乐乐去天津看海洋馆,周末不回来——用的是一个陆沉舟提供的、无法追踪的虚拟号码。
“我们真的能回来吗?”她轻声问。
“能。”陆沉舟的回答没有犹豫,“我会把你们安全带回来。”
他的手稳稳握着方向盘,眼睛盯着路面。白天的西装已经换成了一套深色的户外装——抓绒夹克,战术长裤,登山靴。手臂上的伤口重新包扎过,绷带从袖口露出一小截。
“你的伤怎么样了?”许知薇问。
“没事。”陆沉舟瞥了一眼后视镜,“比这严重的伤我受过。在阿富汗,有一次——”
他忽然停住了。
“你去过阿富汗?”许知薇惊讶。
陆沉舟沉默了几秒,然后说:“我大学毕业后,没有直接读研。去当了两年战地记者。我想看看,这个世界最残酷的样子是什么。”
“为什么?”
“因为我父亲。”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他研究历史,研究几千年前的战争与和平。我想知道,现在的战争和古代的有什么不同。”
“那你找到答案了吗?”
“找到了。”陆沉舟说,“都一样。都是人杀人,都是为了土地、资源、权力。变的只是武器,不变的是人性。”
车驶过一座大桥,桥下的河水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银光。许知薇看着他侧脸的轮廓,在仪表盘微光的映照下,坚硬得像一尊雕塑。
“所以你后来学了法律,做了公关。”她说,“你想用规则和话语来改变世界,而不是武器。”
“很天真,对吧?”陆沉舟自嘲地笑了笑,“但我总得试试。我父亲相信古代智慧能指引现代人,我相信现代规则能约束人的恶。我们都是理想主义者。”
“理想主义不好吗?”
“好,但危险。”陆沉舟说,“理想主义者最容易成为靶子。因为他们不妥协,不退缩,直到——”
他顿了顿。
“直到被现实击碎。”
许知薇听出了他话里的痛。她想起父亲,想起他最后那些疯癫般的执着,想起那本写满疯狂构想的笔记。
“你父亲……”她试探着问,“他是不是也……很理想主义?”
陆沉舟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收紧了一瞬。
“他是最纯粹的那种。”他的声音很轻,“他相信历史的每一个谜题都有答案,相信古人留下的每一个符号都有意义。他甚至相信,如果我们能解开璇玑的秘密,就能——用他的话来说——‘触摸到文明的源代码’。”
“源代码?”
“就是文明最底层的逻辑。”陆沉舟解释道,“为什么人类会发明文字?为什么会有历法?为什么会对星辰有敬畏?他认为,璇玑体系里藏着的,可能是这些问题的答案。”
许知薇想起父亲仪器图纸上的星图,想起那些复杂的几何结构。
“所以他们要找的‘门’,”她说,“可能不是物理的门,而是……知识的门?历史的门?”
“也许。”陆沉舟说,“但不管是什么门,都有人想阻止我们打开它。”
他看了一眼导航:“还有三小时车程。你也睡一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许知薇摇头:“我睡不着。”
她看着窗外飞逝的夜色,忽然想起一件事。
“陆沉舟,你相信……超自然吗?”
“你指什么?”
“昨晚的玉璧。”许知薇说,“那种光,那种感觉,还有璇玑心的转动。那不像纯粹的科学现象。我感觉到……某种意志。”
陆沉舟没有立刻回答。车驶入一段隧道,昏黄的灯光在车内划过一道道流动的光影。
“我在阿富汗的时候,”他终于开口,“见过一件事。一个当地老人,能用一块古老的石板预测沙暴。不是天气预报那种预测,是精准到小时的。他说石板是祖先传下来的,上面刻着‘风的语言’。我们都觉得是迷信,直到他连续预测对了七次。”
“后来呢?”
“我请教他原理。他说,不是原理,是对话。石板和风在对话,他只是在听。”陆沉舟的声音在隧道回音里显得有些飘渺,“我当时想,这要么是某种我们还不了解的科学,要么……就是科学之外的东西。”
车驶出隧道,重归夜色。
“所以我相信,”他总结道,“这个世界还有很多我们不懂的事物。但不懂不代表不存在,只是我们还没找到理解的方式。”
许知薇点点头。她抱着乐乐,感受着孩子温热的呼吸,忽然有一种奇特的平静。也许是因为在飞驰的车里,也许是因为身边这个认识不到一天却让人安心的男人,也许只是因为,她终于踏上了寻找答案的路。
“给我讲讲邯郸吧。”她说,“你父亲在那里发现了什么?”
陆沉舟调整了一下坐姿。
“邯郸是赵国的都城,战国七雄之一。赵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让赵国成为军事强国。但除此之外,邯郸还有一个很少人知道的秘密。”
“什么秘密?”
“它是古代中国少有的、有明确记载的‘星象观测中心’。”陆沉舟说,“《史记》里提到,邯郸有‘观星台’,但具体位置失传了。我父亲在笔记里推测,武灵王台可能就是观星台的遗址。”
许知薇想起父亲图纸上的星图。
“所以璇玑仪是一台……古代星象仪的复制品?”
“不止是复制品。”陆沉舟摇头,“我父亲认为,璇玑仪是更高级的东西。它不仅能观测星象,还能——用他的话说——‘读取星辰的记忆’。”
“星辰有记忆?”
“他认为有。”陆沉舟说,“古代天文学家相信,星辰的运行记录着时间,而时间包裹着历史。如果能找到正确的方式,就能从星光中‘读取’过去的信息。”
这个想法太疯狂了。但许知薇想起昨晚璇玑心转动时,她感觉到的那种古老的、仿佛来自时间深处的脉动。
“那‘门’呢?”她问,“如果星辰记录着过去,门通向哪里?”
“我父亲没说。”陆沉舟的声音严肃起来,“但他警告过:‘门不能随便开,开了就要有人守。’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会有守护者家族——他们守的不是第三颗心,而是那扇门。”
车里的空气忽然变得沉重。许知薇看着怀中熟睡的孩子,一种强烈的保护欲涌上来。
“如果我们开了门,”她轻声说,“会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陆沉舟诚实地说,“但我会确保,无论发生什么,你和乐乐都会安全。”
他看了一眼后视镜,忽然皱眉。
“怎么了?”许知薇警觉地问。
“有辆车。”陆沉舟说,“银色SUV,跟了我们至少二十分钟了。我故意变过几次道,减速加速,它都保持着同样的距离。”
许知薇的心提了起来。她从侧后视镜看去,确实有一辆银色车跟在后面,大约两百米的距离,车灯在夜色中像两只冰冷的眼睛。
“是那些人吗?”
“不确定。”陆沉舟说,“但谨慎点好。坐稳,我要加速了。”
他深踩油门,奥迪的引擎发出低吼,车速迅速提到一百五十公里。那辆银色车也加速跟上,距离没有拉开。
“它在追我们。”许知薇抱紧乐乐。
“没事。”陆沉舟的声音依然平静,“这条路我熟。前面五公里有个服务区,我们从那里下,走老路。”
仪表盘上的数字跳到一百六,风声在车窗外呼啸。乐乐在睡梦中不安地动了动,许知薇轻轻拍着他的背。
“快到了。”陆沉舟说,“看到指示牌了吗?下一出口,两公里。”
许知薇盯着后视镜。银色车越来越近,现在能看清车型了——丰田霸道,越野款,适合各种路况。
一公里。
五百米。
“抓紧。”陆沉舟说。
出口匝道出现在前方。陆沉舟没有减速,在最后一刻猛打方向盘,车以一个近乎漂移的动作拐进匝道。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许知薇感觉巨大的离心力把自己压在车门上。
从后视镜看,银色车也跟了上来,但技术明显不如陆沉舟,在匝道上有些失控,车尾甩了一下。
“好。”陆沉舟说,“它减速了。我们趁机拉开距离。”
下了高速,是一条双向两车道的县道。没有路灯,只有车灯照亮前方几十米的路面。两旁是农田,收割后的玉米秆在夜色中像一排排沉默的哨兵。
陆沉舟关掉了大灯,只开示宽灯,凭着月光和对路况的记忆前进。车速降到八十,但依然很快。
“这样看得清吗?”许知薇担心地问。
“看得清。”陆沉舟说,“我在这种路上开过夜车。而且——”
他看了一眼后视镜:“它没跟来。可能下高速时被甩掉了,或者……它本来就不是追我们的。”
许知薇松了口气,但心脏还在狂跳。
“你车技很好。”她说。
“练过。”陆沉舟简短地回答,“在战区,有时候开车逃命是必备技能。”
车继续在夜色中前行。没有了追兵,气氛稍微放松了一些。许知薇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田野和村庄,偶尔有几点零星的灯火,像散落在黑暗中的碎金。
“你说守护者家族,”她忽然想起,“会是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陆沉舟说,“但我父亲笔记里提到过一些线索。他说这个家族姓‘观’,观察的观。世代以守护为业,不参与外界纷争。但每代都会选一个人学习‘璇玑之术’,负责维护那颗心。”
“他们知道心的作用吗?”
“应该知道一部分。”陆沉舟说,“但不一定知道全部。我父亲说,这个家族遵守的是‘残缺传承’——每一代只传一部分知识,防止有人利用完整的知识做坏事。”
许知薇想起父亲的仪器需要三颗心才能运作。也许守护者家族守着的,不只是第三颗心,还有另外两颗心的下落——直到她父亲和陆沉舟的父亲分别找到了它们。
“所以我们的父亲,”她说,“可能是几百年来,第一次集齐了三颗心线索的人。”
“对。”陆沉舟点头,“所以他们才会遭遇……那些事。”
他没说“谋杀”或“灭口”,但许知薇听懂了。
车转过一个弯,前方出现一片丘陵。路开始变陡,弯道增多。陆沉舟放慢车速,小心地避让着路面上的坑洼。
“按照这个速度,我们大概三点左右能到邯郸。”他说,“先找个地方休息,天亮后再去丛台公园。白天游客多,反而更安全。”
“可是子时三刻——”
“那是十五年前约定的时间。”陆沉舟打断她,“现在我们不知道约定是否还有效,也不知道守护者家族是否还在等。我们不能贸然在半夜去,太危险了。”
他说得有道理。许知薇点点头,但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催促:快点,再快点,时间不多了。
乐乐在睡梦中呢喃了一声:“妈妈……”
“妈妈在。”许知薇轻声回应,抚摸他的头发。
孩子又沉沉睡去。许知薇看着他的脸,那张小脸在睡梦中放松,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什么。她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内疚——把儿子卷入这样的危险,她是个好母亲吗?
“你在自责。”陆沉舟忽然说。
许知薇惊讶地看他。
“你的呼吸变了,肩膀也绷紧了。”他解释道,“我学过微表情和肢体语言分析。在谈判和危机处理中很有用。”
“什么都瞒不过你。”许知薇苦笑。
“不是要瞒。”陆沉舟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做得对。把乐乐带在身边,是目前最安全的选择。那些人既然能找到工作室,就一定能找到你家。到时候乐乐独自面对他们,会更危险。”
他顿了顿,声音柔和了一些:“你是为了保护他,才带他走的。这是一个母亲最本能、也最正确的选择。”
许知薇感觉眼眶发热。她转过头,看向窗外。
“谢谢。”她轻声说。
车继续前行。夜色渐深,月亮升到中天,清冷的光洒满大地。许知薇看着月亮,忽然想起一句古诗: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两千年前,这轮月亮也照过邯郸,照过赵武灵王和他的将士,照过那些在观星台上仰望夜空的人。而如今,他们追寻着古人留下的线索,在这同样的月光下奔波。
时间是一条河,但他们仿佛在逆流而上。
“陆沉舟。”她忽然说。
“嗯?”
“如果我们真的打开了‘门’,看到了‘源代码’,”她问,“你想用它做什么?”
陆沉舟沉默了很久。车灯照亮前方蜿蜒的路,像一条银色的带子铺在黑暗中。
“我想知道真相。”他终于说,“关于我父亲,关于那些消失的人,关于历史中被掩埋的部分。然后……”
他深吸一口气。
“然后我会选择关上它。”
许知薇转头看他。
“为什么?”
“因为有些知识太危险。”陆沉舟说,“我父亲可能就是因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才消失的。如果‘源代码’真的是文明最底层的秘密,那它不应该被任何个人或组织独占。那是属于全人类的东西,但也可能成为最可怕的武器。”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许知薇听出了里面的沉重。
“所以我们要做守护者?”她问。
“不。”陆沉舟摇头,“我们要做修复师。你修文物,我修人心。如果‘门’已经破损,我们就修复它;如果它应该关闭,我们就关闭它。然后,把钥匙藏起来,或者毁掉。”
许知薇想起父亲笔记里的警告:“第一次开门,第二次关门。如果关不上,就完了。”
也许父亲早就知道这个道理。
车驶上一段坡道,前方出现城市的灯光。星星点点的光在夜色中铺开,像一片倒扣的星河。
“邯郸到了。”陆沉舟说。
许知薇看着那些灯火,忽然感到一阵恍惚。这座她从未到过的城市,却藏着改变他们命运的答案。而答案背后,可能是宝藏,也可能是深渊。
陆沉舟在路边停下车,打开手机地图。
“我们先去这里。”他指着一个标记点,“一家民宿,老板是我战友的父亲。安全,低调,不会登记真实信息。”
“你连邯郸都有安排?”
“我习惯了提前布局。”陆沉舟重新发动车子,“在不确定的环境中,安全感来自于准备。”
车开进市区。凌晨三点的街道空旷寂静,只有偶尔驶过的出租车和清洁车。这座城市在沉睡,但许知薇感觉它像一个巨大的生物,在梦中呼吸,在等待什么。
民宿在老城区的一条小巷里,青砖灰瓦,木门铜环。陆沉舟敲了敲门,三长两短,停顿,再两长一短。
门开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披着外套站在门内。他看了陆沉舟一眼,点点头,没有说话,侧身让他们进去。
院子很小,但整洁。一棵老槐树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老人领着他们穿过院子,来到最里面的房间。
“就这里。”老人开口,声音沙哑,“热水在壶里,吃的在桌上。明天我儿子会送些东西来。”
“谢谢赵叔。”陆沉舟说。
老人摆摆手,转身走了,脚步很轻,像猫。
房间很简单:一张大床,一张小床,桌椅,衣柜。但干净,有热水,桌上有馒头、咸菜和煮鸡蛋。
许知薇把乐乐放在小床上,盖好被子。孩子睡得依然很沉。
陆沉舟检查了门窗,拉上窗帘,然后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小型设备——像路由器,但有天线。
“信号干扰器。”他解释,“打开后,这个房间内的所有无线信号都会被屏蔽。防止监听和定位。”
他按下开关,设备发出轻微的嗡鸣。
“现在我们可以安心休息了。”他说,“你睡大床,我睡椅子。”
“不行,你也需要休息。”许知薇说,“床很大,可以……”
她话没说完,意识到这话可能引起误解,脸微微发热。
陆沉舟笑了笑:“我习惯睡椅子。在战区,能坐着睡是福气。而且我睡眠浅,有点动静就会醒,可以守夜。”
他没有给她争辩的机会,已经在椅子上坐下,从背包里取出一个保温杯,喝了口水。
许知薇太累了,没有坚持。她简单洗漱后,躺到大床上。床板很硬,被子有阳光的味道。她闭上眼睛,但思绪纷乱。
父亲的笔记,璇玑心,仪器,星图,守护者家族,还有那些黑衣人……所有的碎片在脑海里旋转,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图案。
她想起昨晚玉璧发光时的那种感觉——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奇特的共鸣,仿佛有什么古老的东西在她体内苏醒。就像父亲说的:“不要让它看见你。”
它在看吗?现在,在邯郸,在离第三颗心这么近的地方,它在看着他们吗?
“睡不着?”陆沉舟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嗯。”许知薇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阴影,“太多事情想不明白。”
“那就先不想。”陆沉舟说,“有时候,答案会在你不找它的时候出现。休息吧,天快亮了。”
许知薇侧过身,看着椅子上他的轮廓。月光从窗帘缝隙透进来,在他脸上投下一道银边。
“陆沉舟。”
“嗯?”
“你说,”她轻声问,“我们的父亲,现在会在哪里?”
黑暗中,陆沉舟沉默了很久。
“也许在门的那边。”他最后说,“也许在等我们去接他们回家。”
许知薇感觉眼泪滑下来,她没有擦,任它流进枕头。
“睡吧。”陆沉舟的声音很轻,“明天,我们就去找答案。”
许知薇闭上眼睛。在意识沉入睡眠的前一刻,她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很遥远,很模糊,像从很深的地下传来,又像从很高远的星空落下。
那声音在说:
“时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