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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阳春面与死人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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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太阳的边角料】
“吸溜——” 一声震天响的吸面声,打破了街角面摊那股死气沉沉的寂静。
谷城主捧着一个比脸还大的粗瓷海碗,整张脸几乎都要埋进汤里。他吃面没有章法,纯粹是“鲸吞”,一口气吸进去半碗,腮帮子鼓得像只癞蛤蟆,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动。 “哈——!” 他放下碗,发出一声舒坦的长叹,乱糟糟的头发似乎都顺溜了几分。 “面不错。就是汤太寡。要是能兑二两烧刀子进去,给个神仙都不换。”
他对面的戚伯圆,手里攥着筷子,却迟迟下不去嘴。面前这碗阳春面,清汤、细面、几点葱花,上面还卧着一个煎得焦黄流油的荷包蛋。这要是搁在平时,戚伯圆能把碗底都舔穿。可现在。他看着那碗面,脑子里全是那个被亲娘推开的虎子,还有那个把他忘得干干净净的老刘头。这一筷子下去,感觉夹的不是面,是乱世里的人命草芥。
“不吃?” 子月坐在桌子侧面,面前空空如也。她双手抱胸,脊背挺得笔直,哪怕是在这种充满油烟味的路边摊,也端着一种坐在凌霄宝殿上的架子。 “面坨了,灵韵就散了。散了就是浪费。浪费是大罪。”
“吃不下。” 戚伯圆叹了口气,“这一碗面十五文钱。我这还是借了谷疯子的钱付的账。一想到这钱还没着落,我就觉得这面条跟上吊绳似的,噎得慌。”
“出息。” 谷城主翻了个白眼,筷子如闪电般伸过来,“你不吃我吃!这鸡蛋是鸡的‘日之精华’,大补!” 啪! 戚伯圆几乎是本能反应,一筷子敲在谷城主的手背上,死死护住了自己的蛋。 “谁说我不吃!十五文钱呢!连汤都是我的!” 他像是为了发泄心里的憋屈,猛地夹起荷包蛋,一口咬掉了一半,狠狠地嚼着。
子月看着这两个为了一个鸡蛋斗智斗勇的凡人,眼神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看低等生物的嫌弃。 “凡人的进食,本质上是一种极其低效且拙劣的补给。” 她用一种学术研讨的冷漠语气说道: “这面条是麦子做的,麦子是吸收太阳光热长大的。你们吃下去,是在掠夺植物的尸体,来修补你们那脆弱得一碰就碎的肉身。” “说白了,你们花十五文钱,买的是太阳的残羹冷炙。”
戚伯圆嘴里塞满面条,含糊不清地回了一句: “那您老人家不吃?您是神仙,不食人间烟火?”
子月摇摇头,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指了指戚伯圆的后背: “本座不吃那种低纯度的杂质。本座吃那个。” “你们花十五文吃剩饭,本座收你一千八百两,吃的是正品。这价格,很公道。”
戚伯圆后背一凉,差点把面汤从鼻子里喷出来。 “咳咳咳……别别别!那是我的骨头!不是干粮!”
【二、 骨头逼我当大侠】
正吃着,面摊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一个穿着公服的衙役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这人满脸横肉,腰间挂着雁翎刀,手里提着一根红黑相间的水火棍,一看就是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的主。
他走到面摊前,把棍子往桌腿上狠狠一敲。 “老张头!这个月的‘平安银子’,该交了吧?” 煮面的老张头吓得一哆嗦,漏勺里的面全洒进了锅里。 “官爷……这……这才月初啊……上个月不是刚交过吗?” “少废话!”那衙役眼一瞪,“最近城里不太平!上面说了,为了防备倭寇细作,加强巡逻!这都是兄弟们的辛苦钱!少一个子儿,把你这摊子砸了!”
老张头苦着脸,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布包。衙役一把抢过,掂了掂,眉头一皱。 “就这点?打发叫花子呢?” 啪! 反手一巴掌,抽得老张头一个踉跄,撞在柱子上,嘴角渗出了血。 “给我搜!我看这老东西肯定还藏着私房钱!”
戚伯圆看着这一幕,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他不是什么大侠。他是当兵的,是个兵痞。平日里为了活命,偷鸡摸狗的事也没少干。但兵痞也有兵痞的底线。那就是只抢富的,不欺负苦的。 “这他娘的……”戚伯圆低声骂了一句,“比我还黑。”
那衙役搜了一圈没搜到钱,目光落在了戚伯圆这一桌上。他看到了戚伯圆放在桌边的精铁腰刀,又看到了那个放在桌上的大红酒葫芦。 “哟,这还有个当兵的?面生啊?逃兵吧?” 衙役走过来,用棍子挑了挑戚伯圆的刀鞘,又伸手去抓那个酒葫芦,“这葫芦不错,拿来给爷瞧瞧!”
“别动。” 一直埋头喝汤的谷城主突然抬起头。 “那是我的酒。动了会死人的。”
“嘿!你个臭要饭的敢吓唬爷?” 衙役怒了,举起水火棍就要往谷城主头上砸,“爷今天就让你知道死字怎么写!”
那一瞬间,戚伯圆的身体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这是他多年斥候生涯养成的习惯——遇事不决先保命,能不惹事就不惹事。然而,就在他屁股刚要离开凳子的刹那。滋——! 后背那块【日骨】突然烫了一下。那种烫,带着一种极其霸道的愤怒,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在质问他: “你也配叫阳刚之躯?躲?给老子顶上去!”
在这股蛮横的热流驱使下,戚伯圆的身体根本不受脑子控制。他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快得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啪! 他的右手像是铁钳一样,一把抓住了那根落下的水火棍。
滋——! 手掌刚碰到木棍,那木棍就像是碰到了熔炉,瞬间冒起了一股青烟。 “啊——!!!” 那个衙役惨叫一声,像是见鬼了一样松开手。他惊恐地看着自己手里的棍子,上面竟然留下了一个清晰焦黑的掌印,还在往外冒着火星子!
“妖……妖法!” 衙役吓得脸都白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你是人是鬼?!”
戚伯圆也被自己这一手给震住了。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那个怂包衙役。既然已经出手了,那就装到底。他深吸一口气,脸上迅速换上了一副凶神恶煞的兵痞相,凑近那个衙役。那一双因为日骨影响而隐隐泛着金光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渗人。 “老子是鬼。” “刚从死人堆里爬回来的饿死鬼,专吃你们这种黑心烂肺的狗东西!” “滚!”
“妈呀!” 那衙役被这一眼瞪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冲出了面摊,一边跑一边喊:“鬼啊!有厉鬼进城了啊!”
面摊瞬间安静了。戚伯圆一屁股坐回凳子上,长出了一口气,感觉后背那块骨头烫得厉害,刚才那一动怒,好像又烧掉了不少“油”。 “亏了……” 他小声嘟囔着,心疼地揉了揉胸口,“这一吓唬,又得折几年寿……”
“没亏。” 一直没说话的子月,突然淡淡开口。她伸出手指,在空中虚点了一下,仿佛在记录什么。 “记账:替凡人清除恶霸一次,动用日骨微量威压。” “扣除凡人寿数半个月。这笔账,记在你名下。”
戚伯圆瞪大了眼睛:“这也要收钱?!我是做好事啊!” 子月瞥了他一眼: “做好事是你的人情,烧油是我的成本。一码归一码。” “不过……” 她顿了顿,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 “烧得挺好看。”
【三、 赖账鬼的特权】
吃完面,三人走出面摊。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卫城的夜,比往常来得更早。天上的那层“黑盖子”——也就是【万民销账局】的阵图,压得更低了。
子月突然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天幕。 “阵法开始运转了。” 她指着天空中那一行行若隐若现的灰白色字迹。 “你们看。” 戚伯圆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那巨大的天幕账本上,无数个名字正在闪烁。有的名字旁边打了个叉,那是即将被抹除的;有的名字旁边是个问号,那是待定的。
“这……这上面有我的名字吗?”戚伯圆紧张地问。子月眯起眼睛,金色的瞳孔在夜色中流转。 “有。” 她指了指账本最下方,那个黑得最显眼的一块区域。 “你看那一栏。”
戚伯圆眯着眼看了半天,终于在一堆密密麻麻的鬼画符里,认出了三个极其粗壮、黑得发亮的字——戚伯圆。而且这三个字旁边,并没有打叉,也没有问号。而是画了一个大大的圈,上面还盖了一个类似于“暂缓”的朱砂印。
“这……这是啥意思?”戚伯圆懵了,“我这是……不用死了?” 子月摇摇头,眼神里透着一丝古怪: “意思是你是一笔‘坏账’。” “在天道的逻辑里,你身上背着我的神债,背着日骨的天刑,欠了老刘头三吊钱,刚才还欠了一碗面的因果……你的债务关系太复杂了。” “就像是一团浸了油的麻绳,又脏又乱,死死纠缠在一起。” “影将军那个死板的审计阵法,一时半会儿算不清楚该怎么抹你。一刀切下去,怕扯出更多的乱子。”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虚画了一下。戚伯圆的名字旁边,立刻浮现出一行小字: 【高黏度欠债体】。
“俗称:暂缓清算体。” 子月解释道,“也就是你们凡人说的——老赖。”
“这也行?” 戚伯圆哭笑不得,“合着我能活到现在,全靠我不要脸?” 谷城主在旁边笑得直不起腰,拍着戚伯圆的肩膀: “老戚啊,你这是凭本事欠钱,欠成了不死之身啊!这叫什么?这叫‘债多不压身,赖皮鬼见愁’!佩服!佩服!”
“你看旁边那个名字。” 子月指了指戚伯圆名字旁边,一个名叫“李二狗”的小名字。那名字很干净,没有任何负债标注,只有简单的户籍信息。此时,那“李二狗”三个字上,正被打上一个鲜红的叉。 “这人是个老实人。不欠债,不惹事,安分守己。因果线干净得像根白面条。” “所以影将军要抹掉他,只需要剪断一根线。” “一剪没。”
戚伯圆看着那个迅速消失的“李二狗”,心里一阵发寒。这世道,老实人活该被抹,老赖反而能苟活?这算哪门子的天理?
【四、 老子要加一笔烂账】
“别高兴得太早。” 子月冷冷打断了他的庆幸。 “坏账虽然难算,但终究是要清算的。等他把那些好抹的‘干净人’都抹完了,腾出手来,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你。”
她指了指账本最下方那行正在倒计时的血红数字: 【子时销账:还有两个时辰】。而在那倒计时的下方,有一份正在生成的“优先销账名单”。那名单上的名字,正在一个个变红。排在第一位的,赫然是——虎子。
“为什么是他?” 戚伯圆急了,“那孩子才七八岁!他能欠什么债?”
“因为他是【断根者】。” 子月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寒意,“他娘已经把他忘了。在这个世上,没人记得他。在审计员眼里,一个没有亲人记忆支撑的孩子,就是一个没有根的浮萍。” “这种‘浮萍’,是清理成本最低、收益最高的垃圾。只要轻轻一吹,他就散了。”
戚伯圆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垃圾。浮萍。原来在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眼里,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只是一个成本问题。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如果不是欠了一屁股债,自己是不是也早就成了这样的垃圾?
“去你娘的成本!” 戚伯圆骂了一句粗口,转身就要往回走。
“你去哪?”谷城主喊住他。 “去救人!”戚伯圆头也不回,“老子虽然是赖账鬼,但这孩子是老子保下的!”
“怎么救?” 子月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现在冲过去,除了抱着他一起死,还能干什么?” “他的名字已经红了。那是天道锁定的标记。”
戚伯圆停下脚步。他转过身,看着子月,那一双充血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子亡命徒的狠劲。 “你说过,我是坏账。我是老赖。” “既然我是老赖,那我身上再多背一笔债,也不怕压死吧?”
子月看着他。那一瞬间,她在戚伯圆的身上,看到了一种极其微弱、却又极其顽强的光。那不是【日骨】的光。那是【人】的光。 “你想干什么?”她问。
“我想……把他的债,背到我身上。” 戚伯圆咧嘴一笑,笑得比哭还难看,却又带着一股子混不吝的豪气: “反正我这笔烂账已经够乱了,也不差这一个娃娃。” “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我就想看看,那个戴面具的能不能算得清这笔账!”
子月沉默了片刻,随后,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她拿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轻轻一点。戚伯圆头顶那个“戚伯圆”的名字旁边,突然多出了一道极细的红线,连向了那个即将消失的“虎子”。
“很有创意的想法。” 子月淡淡道。 “在天道账本上,这叫【恶意并账】。” “戚伯圆,恭喜你。你正在从一个被动的‘赖账鬼’,变成一个主动找死的‘做账人’。” “这笔交易,本座接了。”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