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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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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五点半,天光还未完全挣脱夜幕的纠缠,宋凄已经睁开了眼睛。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早起鸟鸣。她没有赖床,甚至连一个呵欠都没有,就像身体里装着一架精准的钟,到点便无声地开始运转。
她轻手轻脚地起身,薄薄的被子被叠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放在床尾。第一个动作不是去洗漱,而是走到隔壁房间门口,轻轻推开一条缝。
奶奶侧卧着,呼吸平稳悠长,花白的头发散在枕头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宋凄看到奶奶床头柜上的水杯是满的,降压药板静静躺在旁边,心里才踏实了些。她悄无声息地掩上门,开始了一天。
厨房很小,转身都有些局促。她熟练地接水,淘米,把昨晚就泡上的黄豆倒进旧豆浆机。按下开关,豆浆机发出沉闷而熟悉的轰鸣,成了这清晨唯一的背景音。趁着这个空当,她拿出两个鸡蛋,一小把昨天买回来没吃完的小青菜。煎蛋的油只敢倒一点点,刚好润湿锅底。她盯着锅里渐渐凝固的蛋白边缘,心里盘算着:鸡蛋昨天买的,一块二一个,青菜五毛一把,豆浆是自家黄豆打的,比外面卖省一块五。这点东西,够她和奶奶对付一顿早饭。
奶奶醒来时,宋凄已经把煎蛋、焯好的青菜和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浆摆在了小方桌上。老人扶着门框走出来,身形有些佝偻,脸上带着刚睡醒的惺忪。“小凄啊,又起这么早。”奶奶的声音有些沙哑。
“嗯,刚起来。”宋凄应着,上前扶奶奶坐下,把筷子递到她手里,“趁热吃。”
奶奶拿起筷子,却没急着动,看着宋凄身上那件洗得领口都有些松懈的旧T恤,叹了口气:“这衣服都穿几年了,下次……下次奶奶领了退休金,给你买件新的。”
“不用,挺好的,穿着舒服。”宋凄头也没抬,把自己碗里的蛋黄夹出来,自然地放到奶奶碗里,“您多吃点。”
奶奶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吃着饭。宋凄吃得很快,但不出声,脑子里已经在安排今天要做的事:上午数学课要讲新内容,得提前看一眼;中午去食堂打最便宜的那个套餐,能把钱省下来;下午放学得去趟文具店,铅笔快用完了,得买最便宜的那种,按支买,不买整盒……
吃完饭,宋凄利索地收拾碗筷,拿到那个用了很多年、边沿都有些磕破的水池边清洗。奶奶坐在椅子上,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眼神里是化不开的心疼和依赖。
“我上学去了。”宋凄洗好碗,擦干手,拎起那个帆布书包。书包的肩带接口处已经有些开线,她用颜色相近但细看不一样的线仔细缝过,针脚密实。
“路上小心点,看着车。”奶奶扶着桌子站起来,送到门口。
“知道了,您在家别累着,地板等我回来拖。”宋凄说完,带上了门。
走下老旧的楼梯,清晨的空气带着点凉意。宋凄走得不快,目光习惯性地扫过熟悉的街道。巷口那家包子铺热气腾腾,排队的人不少;环卫工人正在清扫昨夜落下的树叶;几个早起锻炼的老人慢悠悠地打着太极。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只是,当她走过昨天那只流浪猫常待的墙角时,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那只总在这里打盹的玳瑁猫不见了。
空荡荡的墙角,只有几片枯叶被晨风卷着打转。她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像一片羽毛落下,没激起什么波澜。可能是被别处的东西吸引了吧,或者找到更好的地方睡觉了。她没多想,继续往前走,但视线在那墙角多停留了一秒。
路过菜市场早市,喧闹的人声和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她不需要买菜,但还是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目光从一个个摊位掠过。猪肉的价格好像比前天又涨了一点;那家卖豆腐的摊子前围了好多人,大概是今天的豆腐新鲜;一个熟识的卖菜阿婆正大声吆喝着,嗓子有些哑。
这些信息像流水一样淌过她的脑海,有些留下了,比如肉价,这关系到她下周的伙食费预算;有些很快就流走了,比如阿婆的吆喝。她就像一个老练的渔民,只捞取自己需要的那几条小鱼,对整片海洋的喧嚣并不在意。
走到学校门口时,离早自习还有一段时间。她没像其他同学那样在校门口的小卖部流连,径直走进了教室。教室里人还不多,稀稀拉拉的。她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从书包里拿出数学书,翻到今天要讲的那一页,默默地预习起来。
阳光慢慢照进教室,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里浮动。同学们陆陆续续地进来,教室渐渐变得嘈杂。那个坐在她前排、总是很安静的女生也来了,在她自己的位置坐下,依旧是那副安安静静的样子。宋凄记得她叫沈念依,转来那天班主任介绍过。名字听起来有点软,但人看起来……像一层很薄的玻璃,透明,安静,却仿佛一碰就会碎,或者,已经有什么东西从内部把它震出了细微的裂纹。宋凄扫过一眼,便收回目光。别人的状态与她无关,只要不影响她听讲就行。
上课铃响了。数学老师走上讲台,开始讲解新的公式。宋凄听得格外认真,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她知道自己没有太多试错的机会,每一分知识都必须牢牢掌握,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改变命运的东西。
课讲到一半时,那种感觉又来了。
不是声音,也不是味道,就是一种……感觉。好像周围的空气忽然变得厚重了一点,压得人耳朵有点闷,像坐电梯快速上升时的那种感觉,但轻微得多。很短,大概只有一两秒钟。
宋凄握着笔的手指微微紧了一下。她抬起眼皮,视线飞快地在教室里扫了一圈。
大部分同学都低着头,要么在记笔记,要么在走神,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讲台上的数学老师正背过身在黑板上写字,粉笔与黑板摩擦发出“吱吱”的声响,似乎也没有任何异常。
但她的目光落在了前排那个女生的身上。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她看到沈念依的肩膀非常轻微地缩了一下,像被冷风吹到一样。虽然对方很快就恢复了原状,依旧低着头,但那个细微的动作,还是落在了宋凄眼里。
宋凄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继续看着黑板,心里却不像表面那么平静。
昨天灯管爆了,今天空气又不对劲,前排那个女生好像也能感觉到……这几件事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她不喜欢这种摸不着头脑的感觉。未知意味着风险,而任何风险,都可能影响她规划好的、通往未来的那条细细的独木桥。
她把这些念头暂时压下去,重新集中精神听讲。无论发生什么,学习是不能落下的。
上午的课平静地过去。中午,宋凄去了食堂,打了最便宜的一荤一素,找了个人少的角落坐下,安静而迅速地吃完。她吃饭的时候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东张西望,只是专注地把食物吃完,像是在完成一项必须的任务。
下午第一节课是语文。老师正在分析一篇散文,讲的是乡愁。教室里有些闷热,窗外的蝉鸣一阵高过一阵。
就在语文老师念到一段关于“无声的呼唤”的句子时,宋凄忽然觉得眼前恍惚了一下。
不是头晕,更像是……眨了一下眼,但感觉世界在那瞬间缺失了一帧。非常快,快到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随之而来的,是太阳穴一阵细微的、针扎似的刺痛。
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挂在黑板旁边的电钟。红色的电子数字稳稳地跳动着,看不出任何问题。
但她的心却沉了一下。
一次是巧合,两次呢?如果加上前排那个女生的反应,还能算是巧合吗?
她不再试图去理解那篇散文,而是开始在心里默默地回想。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好像是昨天下午。先是那种空气的滞涩感,然后是灯管爆裂,今天早上猫不见了,刚才空气又不对劲,现在连视觉都受到了影响……
这些东西像一堆杂乱无章的碎片,散落在她脑海里。她试图把它们拼凑起来,却找不到合适的图案。这让她感到一种隐隐的不安。就像走在一条熟悉的路上,却总觉得脚下的路似乎和昨天有点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
这种不安,比贫穷、比学业的压力更让她警惕。因为贫穷和压力是她熟悉的敌人,她知道如何与之周旋。而眼下这种悄无声息的变化,却像藏在暗处的毒蛇,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窜出来咬人。
放学铃声响起,同学们像出笼的鸟儿般涌出教室。宋凄收拾书包的动作比平时慢了一些。她看到前排那个女生——沈念依,也磨磨蹭蹭的,直到教室里没几个人了,才背上书包离开。
宋凄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心里规划晚上的学习,而是反复咀嚼着这两天遇到的那些“不对劲”。
走到巷口时,她看到几个邻居阿姨聚在一起,似乎在议论着什么。
“……真是怪事,我家那口子昨晚睡得好好的,早上起来非说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叹气,可我一点没听着……”
“谁说不是呢,我家那盆吊兰,养得好好的,今天忽然就蔫了好几片叶子,也没缺水啊……”
“老张家那电视机,半夜自己亮了,沙沙的响,可吓人……”
“这世道,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宋凄低着头,从她们身边快步走过,那些只言片语却像小石子一样投进了她的心里,泛起不祥的涟漪。
连大人们也感觉到不对劲了吗?
回到家,奶奶正在厨房里择菜。看到她回来,老人脸上露出笑容:“回来啦?今天在学校怎么样?”
“挺好的。”宋凄放下书包,挽起袖子走过去,“我来吧。”
她从奶奶手里接过那把豆角,熟练地掐头去尾,掰成小段。奶奶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看着她忙碌。
“小凄啊,”奶奶忽然开口,声音有些犹豫,“你……你这几天,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宋凄掰豆角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没有啊,怎么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没什么,就是觉得……心里有点不踏实。”奶奶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又看了看自家这间老旧却整洁的小屋,眼神里有些茫然,“像是……像是有什么东西,隔着层毛玻璃在看咱们似的。也可能是我想多了吧。人老了,就容易胡思乱想。”
宋凄没接话,只是默默地掰着豆角,指尖却微微用力,豆角在她手中发出细微的断裂声。奶奶的感觉,印证了她心中的猜测。这不是她一个人的错觉,也不只是那个前排女生一个人的敏感,而是真的有什么东西在发生变化,连奶奶这样惯于忍受生活、对许多异常都麻木了的老人,都察觉到了那丝若有若无的“注视”。
晚饭后,宋凄照例在书桌前学习。台灯发出昏黄的光,照亮她面前摊开的习题册。但她今晚有些难以集中精神。
那些破碎的线索在她脑海里打转:空气的异样、灯管的爆裂、猫的消失、视觉的恍惚、邻居的议论、奶奶的不安……还有,那个坐在她前排的、安静得过分的女生,那个在异样发生时肩膀会微微缩紧的女生。
沈念依。
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一个看起来和她周围那些叽叽喳喳的女生不太一样的人,似乎……也能感觉到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这个认知,让宋凄心里那种独自面对未知的感觉,稍微减轻了一点点,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多一个人察觉,意味着她的感受可能不是空穴来风,但也可能意味着……麻烦。她不清楚这个沈念依是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因为慌乱而坏事,会不会成为需要分心的人。
她不知道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但她知道,她必须比任何人都更早地弄清楚。不是为了好奇,也不是为了逞强,只是为了保护奶奶,保护这个她拼尽全力才能勉强维持的、小小的家。
任何可能威胁到这个家的东西,她都必须提前发现,提前防备。
窗外,夜色渐深。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远楼的轮廓。一切都看起来那么正常,那么熟悉。
但宋凄却觉得,在这片看似坚固的日常之下,正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松动,发出细微的、令人不安的碎裂声。那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让她本能地绷紧了全身的神经。
她放下笔,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往来穿梭的车流和行人。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生活奔忙,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世界正在发生一些微妙而诡异的变化。
除了她,或许,还有那个名叫沈念依的前排女生。
宋凄的眼神沉静如水,在那平静的表面下,却已经开始了无声的戒备和计算。她要像守护奶奶一样,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平静。无论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而桌角那支快要用完的铅笔,在台灯下投下一道短短的、坚定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