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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是错觉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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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六点三十分,下课铃声如同赦令,将凝固了一整天的教室瞬间激活。
积蓄的躁动轰然爆发,桌椅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拉链开合,少年们的欢呼与交谈汇成喧嚣的声浪,迫不及待地涌向门外。
在这片躁动的洪流中,沈念依像一块逆流的沉木。
她没有动,直到教室里的人迹变得稀薄,才缓缓开始收拾书包。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缓慢,仿佛在拖延着什么。习题册按科目和大小被仔细分类,边缘对齐,再一本本放入那个洗得发白、边角有些磨损的帆布书包。拉链拉上,发出顺滑的“嘶啦”声。
这短暂的收拾时光,是她一天中难得的喘息。空荡的教室,斜照的夕阳,空气中漂浮的粉笔尘屑,构成一个与她格格不入却让她安心的静谧空间。在这里,她无需解读任何人的情绪,只需面对这些沉默的、印满公式和文字的纸张。
她对他人情绪的敏锐,并非天赋,而是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用十几年光阴在她身上刻下的烙印。父母之间没有硝烟的战争,以一种更残酷的静默方式进行。家里的空气常年滞重,像梅雨季节永远晒不干的衣服,沉甸甸地贴在皮肤上,透不过气。
她学会了解读那些无声的信号。父亲下班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是判断他当天心境的第一个风向标。利落的“咔哒”声通常意味着风平浪静;若是带着迟疑和细微磕碰的摩擦声,则预示着低气压即将来临。母亲在厨房准备晚餐时,锅铲与铁锅碰撞的力度和频率,则是她内心气压的直接反映。
那些被她藏在床底下的心理学普及读物,没能教会她如何化解矛盾,却像给她配了一副特殊的眼镜,让她更清晰地看到了横亘在父母之间那些无形的裂痕,以及自己站立其上的、摇摇欲坠的冰面。她的“共情”,是一种在冰面上踮脚行走的本能,目的是不掉下去,而非玩乐。这是一种基于长期观察形成的模糊直觉,正确率时高时低,而且,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包括她自己最好的朋友——如果她有的话。这是她疲惫的秘密,是她用来维系那点微弱亲情的、笨拙而心酸的工具。
收拾停当,她站起身,把椅子轻轻推回桌下。目光无意间掠过斜后方那个空置的座位——转校生宋凄的位置。
桌面光洁如新,没有任何杂物。这与周围那些贴满贴纸、挂着玩偶或堆着闲书的课桌形成了微妙对比。那个宋凄,像一滴落入水银中的异类,虽然安静,却因其本身的密度而无法融合。沈念依习惯性地记下了这个“特点”,如同她记下今天化学老师领带上的污渍一样,仅仅是观察习惯使然,引不起更多探究的兴趣,毕竟她自己的世界已经足够拥挤和疲惫。
她选择从学校后门离开,绕开主街的喧闹。这条小路要远一些,但胜在清静。两旁是有些年头的梧桐树,枝叶交错,筛落下斑驳的光影。
然而,今天的宁静似乎被什么东西扰动了。
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感觉。仿佛空气的浓度发生了变化,带着一种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粘稠感。像是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正在无声运转的机器内部,能感受到那种低于听觉阈值的震动通过骨骼传递过来。很微弱,微弱到可以轻易归咎于期末临近的焦虑或是睡眠不足导致的神经衰弱。
她停下脚步,闭上眼睛,试图捕捉那异样的来源。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远处模糊的车流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一切听起来都正常。但那层无形的、滞涩的“膜”依然存在,如同背景辐射般低低地嗡鸣着。
她睁开眼,困惑地四下张望。夕阳给一切都镀上了温暖的金边,看起来平和而寻常。
就在这时,路边一只正在打盹的玳瑁猫,猛地惊醒,浑身的毛炸开,耳朵警惕地转动,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嘶嘶”声。它死死盯着前方空无一物的空气,几秒后,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刺痛,飞快地窜进旁边的灌木丛,消失不见。
沈念依的心跳骤然收紧。
不是错觉。
那股异样感瞬间变得具体而清晰。她不再犹豫,加快脚步,几乎是有些仓促地离开了这条小路,重新汇入主街相对热闹的人流中。熟悉的喧嚣像一层保护色,暂时包裹住她,将那诡异的粘稠感隔绝在外,但它并未消失,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扎进了她意识的深处。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选择直接回家,而是拐进了离家不远的一家大型连锁超市。母亲早上出门时似乎随口提过一句,说洗衣液快见底了。她记住了。关注这些家庭琐碎的消耗品,是她参与维系那个摇摇欲坠的“家”的、为数不多的方式之一,是她证明自己“有用”、试图粘合裂缝的、微不足道的努力。
超市里灯火通明,冷气开得很足。她推着购物车,在日用品货架间穿梭。找到母亲常用的那个牌子的洗衣液,又拿了两提打折的卫生纸。走到乳品区,她在冷藏柜前停下。父亲只喝一个特定牌子的原味酸奶,包装是蓝白相间的。她记得很清楚。拿了两盒,又给母亲拿了一盒她偏爱的、带有黄桃果粒的。
排队结账的队伍移动缓慢。沈念依安静地站在队伍里,目光落在收银台旁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口香糖和巧克力上,眼神却没有聚焦。轮到她了。收银员还是那个常见的中年女人,面相有些严肃,动作熟练麻利。
就在女人低头扫描商品时,沈念依的目光无意间落在她的手上。她记得,大概上周也是这个时间过来,这个女人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细细的银戒指,在扫描器的光线下偶尔会反一下光。当时她还下意识地想,戴着戒指每天这样重复劳作,会不会很不方便。
但今天,那根手指上是空的。只有一圈因为长期佩戴而留下的、比周围皮肤稍浅一点的印记。
是洗东西摘掉了?还是……吵架了?这个念头像水面的气泡,刚冒出来,就立刻被她自己按了下去。关你什么事呢?她对自己说。别人的生活,与她何干。这种无法关闭的、自动捕捉细节的模式时常让她感到疲惫,她努力想把它们当作无用的背景信息过滤掉。
可这一次有点不同。那圈浅色的印记,在超市明亮的灯光下,像一个小小的、无声的伤口。她几乎能想象出戒指被用力摘掉时的触感,那种金属摩擦过指关节的细微阻力,以及摘下后皮肤突然暴露在空气中的、空落落的不适。
她付了钱,接过找零和沉重的购物袋,低声道了句“谢谢”,便转身离开,将那个戒指可能承载的、与她无关的悲欢离合,彻底抛在脑后。但心底那根“冰刺”,似乎又往深处扎了一点。
提着沉甸甸的购物袋走出超市,傍晚的热浪重新包裹上来。离家越近,她的脚步就越发迟缓,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呼吸都变得有些费力。那根来自外界的、诡异的“冰刺”,似乎被一种更庞大、更真切、名为“家”的沉重感所覆盖、所融化。
她站在熟悉的单元楼下,仰头望着四楼那扇窗户。窗帘拉着,看不到里面的光景。她做了个深呼吸,仿佛要将所有不属于这里的情绪都留在外面,然后才迈步走进昏暗的楼道。
楼道里弥漫着各家各户晚餐的混合气味。她走到四楼自家门前,钥匙插入锁孔。
“咔哒。”
门开了。
一股熟悉的、复杂的气息涌来——陈旧家具的味道、残留的油烟味、以及一种无形却无所不在的、名为“压抑”的压力。抽油烟机在厨房轰鸣着,母亲的身影在门口一闪而过,伴随着锅铲与铁锅碰撞的、略显急促的声响。父亲坐在客厅那张沙发塌陷处最深的旧沙发上,电视开着,播放着本地新闻,但他眼神放空,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打着某种没有规律的节奏。
“回来了?”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夹杂在抽油烟机的噪音里,听不出情绪。
“嗯。”沈念依应了一声,弯腰换鞋,把钥匙放进鞋柜上的藤编小筐里,“妈,洗衣液和纸买回来了。”
“哦,放阳台吧。”母亲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道,“洗手吃饭,菜快好了。”那语调里,带着一种日复一日被生活琐事研磨后的、深入骨髓的疲惫。
沈念依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丝欲言又止。她没有追问,只是默默地把东西提到小阳台归置好,又把酸奶放进冰箱。她瞥了一眼灶台,今晚的菜色看起来有些黯淡,青菜炒得有些过火,失去了鲜亮的翠色。母亲今天心情大概不太好。
她走到客厅,电视里正在报道一起发生在城郊的火灾,画面有些混乱。沈念依轻声提醒:“爸,我回来了。”
父亲像是骤然回神,“唔”了一声,拿起遥控器,屏幕瞬间跳转到一个吵闹的选秀节目,夸张的笑声和掌声立刻填满了客厅的寂静。
晚餐在沉默中进行。只有电视里虚假的喧闹和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填补着令人窒息的空白。母亲默默地吃着饭,偶尔给沈念依夹一筷子离她较远的菜,动作近乎机械。父亲盯着电视屏幕,眼神却涣散,显然心思并不在上面。
沈念依小口吃着饭,米饭在口中仿佛失去了味道。她能清晰地“读”到父母之间那道无形的、冰冷的墙壁。她搜肠刮肚,想找些话题来打破这僵局——可以说说今天路上那只受惊的猫,或者超市里人很多,又或者……那道让她纠结了一下午的数学题。但每一个话题在脑海里闪过时,她都仿佛能预见到它撞在那堵无形墙壁上、然后无声坠落的场景。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更加专注地咀嚼着,仿佛这样就能将胸口那股沉甸甸的憋闷也一起咽下去。
与眼前这真实而沉重的家庭泥沼相比,放学路上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超市收银员消失的戒指,都显得那么遥远和不切实际。那根“冰刺”依然存在,但已被更庞大的痛苦冻结、掩埋。
饭后,她主动收拾碗筷,拿到厨房清洗。母亲没有像往常一样过来帮忙,而是坐在餐桌旁,望着窗外逐渐浓重的夜色发呆,侧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和脆弱。沈念依默默地打开水龙头,水流哗哗作响,冲刷着碗碟上的油污,也试图冲刷掉她心中那无声的、积压的酸涩。
收拾干净厨房,她回到自己那个小小的房间,关上门,将客厅的电视声和那种无形的压力隔绝在外。书桌上,那张只做了一半的数学模拟卷还摊开着,仿佛在无声地催促。
她坐下来,拿起笔,深吸一口气,试图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那些复杂的函数图像和几何证明上。然而,白天经历的碎片却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涌——那种空气的粘稠感,流浪猫炸毛惊逃的画面,收银员空荡荡的无名指,父母餐桌上的沉默,母亲疲惫的侧影……
一阵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她放下笔,用力按压着太阳穴。肯定是最近没睡好,压力太大了。她告诉自己。月考,排名,还有家里这种挥之不去的低气压……任何人在这种状态下都会变得疑神疑鬼、胡思乱想。
她重新拿起笔,几乎是带着一种惩罚性的力度,狠狠地划在草稿纸上,发出刺耳的“沙沙”声。不能再想这些没用的了。她强迫自己将视线牢牢锁定在题目上,将那些杂乱无章的思绪像关掉多余的程序一样,一个个强行关闭。
台灯的光线将她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形成一个专注而固执的剪影。窗外的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城市,远处高楼的霓虹无声闪烁。这个世界,从她的窗口望出去,依旧秩序井然,熟悉得令人心安。
那潜藏在日常表象之下、悄然蔓延的诡异裂纹,真的只是她过度敏感的神经编织出的幻觉吗?
她需要一点温暖的东西。她伸手去拿书桌角落那个印着小猫的白色陶瓷杯,那是去年生日时,母亲难得记得、匆匆买给她的礼物。杯子很普通,但那是少数能让她感觉到一丝“被记得”的实物。
指尖刚触及杯壁。
“咔。”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脆响,在死寂的房间里突兀地响起。
沈念依猛地缩回手,心脏骤停。
一道细细的、狰狞的裂纹,从杯口蜿蜒而下,贯穿了那只憨态可掬的小猫图案,将它的脸一分为二。
没有碰倒,没有撞击,杯子好端端地立在原地。
它就那样,自己裂开了。
沈念依怔怔地看着那道裂缝,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她缓缓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碰了碰裂缝的边缘。陶瓷冰凉而粗糙的触感无比真实。
这不是幻觉。
窗外的霓虹灯光流转,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夜晚还很漫长,而某种东西,似乎已经沿着那道裂缝,悄无声息地渗入了她的世界。
此刻,她无暇也无力去深究。对她而言,完成眼前这张试卷,应对明天实实在在的测验,才是她必须全力以赴的现实。属于沈念依的、普通的、带着沉重枷锁却又不得不继续前行的夜晚,才刚刚拉开序幕。
而那根深植于意识深处的“冰刺”,将在往后的日子里,伴随着更多无法解释的事件,缓慢而坚定地释放出它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