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晨课与地脉图 ...
-
天刚亮透,青禾就醒了。
她几乎一夜没睡踏实,脑子里反复回响着赵老伯的话——“地钥”“地气之水”“禁术”。那些词像一个个钩子,钩住她的思绪,翻来覆去地扯。直到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她才迷迷糊糊地合了会儿眼,很快又被晨光惊醒。
念安还在睡,小脸枕着她的胳膊,呼吸均匀绵长。小银子已经醒了,正蹲在炕边舔爪子,见她睁眼,绿眼睛眨了眨,尾巴轻轻摇了摇。
青禾轻轻抽出手臂,坐起身。腰背有些酸,是昨天挖湿泥累的。她活动了一下肩膀,下炕走到墙角,掀开盖着的小布袋。
湿泥还在,深褐色的,在晨光中泛着湿润的光泽。她伸手摸了摸——温的,不是那种被太阳晒热的温,是从内部透出来的、持续的温热,像活物的体温。
这泥……真的不一样了。
她把布袋重新盖好,走到窗边。外面天色澄澈,是个好天。村里的炊烟已经升起来了,一缕缕淡白的烟在晨风中袅袅婷婷,飘向青雾山的方向。井边又排起了队,妇人们提着木桶,低声交谈着什么,隔得远听不清。
该去找赵老伯了。
她洗了把脸,给念安盖好被子,又给小银子留了半碗粥。然后从怀里掏出竹筒——水还是满的,清澈见底。她抿了一小口,清凉甘甜,顺着喉咙滑下去,连带着昏沉的脑袋都清醒了些。
正要出门,林墨从外面进来。
他手里提着个小布袋,脸上带着倦色,眼睛里却有光,像是发现了什么重要的事。
“你去哪?”他问。
“赵老伯家。”青禾说,“他昨天说……教我认点草药。”
她撒了谎。不是不信任林墨,而是赵老伯叮嘱过——“留个心眼没坏处”。而且她还没想好,要怎么跟林墨说昨夜的事。
林墨盯着她看了两秒,点点头:“我跟你一起去。”
“你不是要去祠堂看册子吗?”
“册子我已经看完了。”林墨说,声音有些沉,“或者说……能看懂的部分看完了。剩下的要么太模糊,要么太深奥,我需要找个人请教。赵老伯懂地气,也许他能看懂。”
青禾的心一紧。林墨也要去找赵老伯,那她学地气感知的事就瞒不住了。
但她没有理由拒绝,只能点头:“那……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学堂。清晨的村子很安静,只有早起的村民在忙活。路过井边时,几个妇人朝他们点点头,眼神里带着好奇——流民在村里不稀奇,但一个会医术的瘸腿男人和一个带着狼崽(她们以为是狗)的姑娘,还是有些特别。
赵老伯家在村子最西头,靠着后山的山脚。房子很旧了,土墙斑驳,茅草顶已经发黑,但收拾得很干净。屋前用竹篱围了个小院,院里种着些草药——青禾认得几种,薄荷、艾草、车前草,都是常见的,但长势出奇的好,叶子肥厚翠绿,在晨光中油亮亮的。
赵老伯正坐在院里的石凳上,面前摊着一块粗布,布上摆着几样东西:一个罗盘,几块颜色各异的石头,还有一截枯木,木头上长着层白色的苔藓。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看见林墨时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来了?坐。”
院子里还有两个石凳,青禾和林墨坐下。小银子跟了进来,在青禾脚边趴下,绿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院子里的草药。
“赵老伯,”林墨先开口,从怀里掏出那本册子,“我父亲留下的东西,有些地方我看不懂,想请您指点。”
赵老伯接过册子,翻到中间那幅地脉图。他的手指沿着那些弯曲的线条滑动,动作很慢,很专注,眉头渐渐皱起。
“这是……青雾山的地脉走向图。”他抬起头,眼神锐利,“你父亲画的?”
“是。”林墨点头,“三年前他最后一次来村里时画的。”
赵老伯沉默了片刻,手指继续滑动,停在图上一个特殊的标记处——那是一个圆圈,里面有三道交错的弧线,和林墨之前给青禾看的那个“禁术”符号一模一样。
“这个标记,”赵老伯的声音有些发沉,“你父亲标注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林墨说,“他只写了两个字:‘禁术’。”
赵老伯的呼吸明显顿了一下。他盯着那个符号看了很久,然后从石桌上拿起一块黑色的石头——那石头不大,椭圆形,表面光滑,颜色纯黑,在阳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这是黑曜石。”他说,“产自火山,属火,主‘镇’。在风水里,黑曜石用来镇压邪气、阻断不祥的能量流动。”
他把黑曜石放在那个符号上方,手指轻轻按压。
石头忽然颤动了一下。
很轻微,但三人都看见了。黑曜石在粗布上微微跳动,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推着,一点点往旁边挪,最终停在了符号的边缘,不再动了。
“能量排斥。”赵老伯低声说,“这块石头在排斥这个符号的能量。说明这个符号代表的东西……很邪,很不祥。”
林墨的脸色白了:“您是说……这个禁术标记的地方,有邪气?”
“不止是邪气。”赵老伯摇头,“是人为制造的邪地。用禁术强行改变地脉走向,截取地气,会让地脉扭曲、堵塞,形成‘地煞’。地煞所在的地方,土地会板结,水源会枯竭,庄稼会病死,人畜也会多病多灾。”
青禾想起北地。那些干裂的土地,枯死的庄稼,还有那些莫名生病、最后虚弱而死的人……
“赵老伯,”她的声音发颤,“这种地煞……能解吗?”
赵老伯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难。地脉一旦被强行改动,就像人的经络被打乱了,要重新理顺,需要大机缘,大能耐。而且……”他顿了顿,“施术的人不会轻易放手。他们会守住地煞,继续汲取地气,直到那片土地彻底死亡。”
林墨的手握紧了:“我父亲……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个,才……”
“才惹上麻烦。”赵老伯替他说完,“三年前他最后一次来村里,状态很不好,像是在躲什么。他白天帮村里找水,晚上就坐在油灯下写东西,写完了又烧掉。我当时问他,他说有些东西不能留,留了会害人。”
他合上册子,还给林墨:“你父亲是个明白人。他知道地脉的秘密太危险,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所以他烧掉了大部分记录,只留下这张图和一些基础的药方,留给你——因为他知道,如果你真的走上这条路,至少需要知道危险在哪里。”
林墨盯着册子,久久不语。青禾看见他的手在抖,指节都发白了。
“那我们现在……”她轻声问,“该怎么办?”
赵老伯从石桌上拿起罗盘。那罗盘很旧了,黄铜的盘面已经氧化发黑,但上面的刻字依然清晰。他托着罗盘,在院子里慢慢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一个方向——正对着后山青雾山的方向。
罗盘的指针在剧烈颤动。
不是寻常的轻微摆动,是那种近乎疯狂的颤抖,左右摇摆的幅度大到几乎要跳出盘面。指针的尖端泛着一种不正常的暗红色,像是被火烧过。
“地气躁动得厉害。”赵老伯的声音很沉,“青雾山的地脉……可能不止一处被动了手脚。如果地煞不止一个,那整片山的地脉都可能出问题。”
他把罗盘递给林墨:“你拿着,试试看能不能感应到什么。”
林墨接过罗盘。他的手指刚触到盘面,指针的颤抖就更剧烈了,几乎要挣脱轴心飞出去。他的脸色变了:“我……我感觉不到什么,只觉得这指针在‘喊疼’。”
“喊疼?”青禾不解。
“地脉有灵。”赵老伯解释,“被强行改动时,会‘痛’。这种痛会以能量的形式散发出来,敏感的人能感应到。林墨继承了林大夫的血脉,多少有点感应天赋,所以他觉得指针在‘喊疼’。”
他转向青禾:“你来试试。”
青禾迟疑地接过罗盘。入手很沉,黄铜的质感冰凉。她学着赵老伯的样子托着它,心里默念:别动,别动……
但指针动得更疯了。
不止是颤抖,是那种近乎癫狂的旋转,一圈,两圈,三圈……速度快到几乎看不清指针的形状,只剩一道模糊的残影。盘面发出低沉的嗡鸣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嘶吼。
青禾的手腕忽然一热。
是银镯。它在发烫,那种温润的、持续的热度,透过皮肤渗进来,顺着经脉流向她的掌心。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银镯里流出来,流进罗盘,流进那疯狂旋转的指针——
指针忽然停住了。
不是慢慢停下,是那种骤然的、毫无征兆的停止,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死死捏住。指针尖端颤了颤,最后稳稳地指向一个方向——不是正对青雾山,而是偏东一些,指向山腰的某个位置。
罗盘盘面上,那个位置的刻度旁,慢慢浮现出一个淡淡的、银白色的光点。
像一颗小星星,落在黄铜的盘面上,闪烁着柔和的光。
赵老伯倒吸一口凉气。林墨也愣住了。
“地脉节点……”赵老伯喃喃道,“你找到了一个完好的地脉节点。”
青禾的手在抖。她能感觉到银镯的热度在消退,但那光点还在,稳定地闪烁着,像是在邀请,又像是在指引。
“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有些发干。
“地脉虽然被改动,但还有些完好的节点。”赵老伯盯着那个光点,“这些节点是地脉的‘穴位’,是地气运行的关键。如果能找到这些节点,加以保护,甚至加以强化,也许……能抵消一部分地煞的影响。”
他看向青禾,眼神炽热:“你这镯子,果然是地钥。它不仅钥匙能打开地脉之门,还能感应地脉节点的位置。”
林墨也看向青禾,眼神复杂。那里面有震惊,有恍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青禾读不懂,她只是下意识地捂住了手腕。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用。”她老实说,“刚才就是觉得镯子发热,然后……”
“让它发热。”赵老伯打断她,“集中注意力,想着要感应地脉,想着要找到完好的节点。你的意念,会通过镯子传递出去。”
青禾试着照做。她闭上眼睛,努力集中精神,想着“地脉”“节点”……但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北地逃荒的景象,一会儿是念安的脸,一会儿是小银子绿莹莹的眼睛。
罗盘毫无反应。
她睁开眼,有些沮丧:“不行,我集中不了。”
“不急。”赵老伯摆摆手,“这种事急不来。你才刚接触,需要时间适应。”他顿了顿,“不过有件事,你们得知道——”
他指向后山:“那个光点指示的位置,在山腰偏东。按照你父亲这张图,那里应该是个古泉眼,很多年前就干了。但如果地脉节点还在,也许……能重新出水。”
林墨的眼睛亮了:“真的?”
“有可能。”赵老伯点头,“但要去看看才知道。而且……”他的脸色沉了下来,“那个位置,离黑三那伙人活动的地方很近。”
青禾的心一紧。林墨也皱起了眉。
“您怎么知道黑三的活动范围?”林墨问。
赵老伯从石桌下摸出一个小布袋,倒出几样东西——是几块碎布片,还有半截烧焦的麻绳。
“昨天下午,我在后山采药时捡到的。”他说,“布片的质地和颜色,和前几天在村外转悠的那几个‘货郎’穿的一样。麻绳的绑法也很特别,是北地流民常用的那种死结。”
他看向两人:“他们已经在山里活动了。而且从这些痕迹看,他们不是随便转悠,是在找什么东西。”
找什么?
青禾和林墨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答案。
找小银子。或者……找地脉相关的线索。
“所以,如果我们要去那个节点查看,”林墨缓缓说,“很可能会遇到他们。”
“对。”赵老伯点头,“而且他们人多,有武器。你们两个,加上我这条老命,也不是对手。”
院子里陷入短暂的沉默。晨风吹过,草药叶子沙沙作响,带来阵阵清香。但那清香里,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躁——是从后山方向飘过来的,带着土腥和烟熏的味道,像是有人在山上生火。
小银子忽然站起来,耳朵竖起,朝着后山方向低低地吠了一声。
声音不大,但带着明显的警示意味。
“他们今天就在附近。”赵老伯站起身,“你们先回去,别轻举妄动。等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找几个可靠的村民帮忙。”
青禾和林墨点头,起身告辞。
走出小院时,青禾回头看了一眼。赵老伯还站在石桌边,低头看着罗盘上那个渐渐黯淡的光点,眉头紧锁,像是在思考什么艰难的决定。
回到学堂的路上,两人都没说话。
直到快到学堂门口,林墨才忽然开口:“青禾。”
“嗯?”
“你手上的镯子,”他的声音很轻,“昨天晚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青禾的脚步顿住了。她转头看他,晨光里,林墨的脸有些模糊,但眼神很清晰,里面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深沉的、复杂的情绪。
她咬了咬嘴唇,最终点头:“赵老伯昨晚在田里看见了我。他……他猜到了一些。”
“然后呢?”
“然后他说要教我认地气,教我保护自己。”青禾的声音越来越小,“他还说……说我是希望。”
林墨沉默了很久。最后他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很多东西——有释然,有担忧,还有一丝青禾读不懂的沉重。
“赵老伯说得对。”他说,“你是希望。所以……你要保护好自己。不止是为了你,为了念安,也为了……所有需要这份希望的人。”
他推开学堂的门,走了进去。
青禾站在门口,看着他略显蹒跚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她低头看手腕。银镯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内侧那个“禾”字清晰可见。
地钥。希望。
这两个词沉甸甸的,压在她的心上,也压在她的手上。
但她知道,她不能放下。
因为放下,就意味着放弃。
放弃那些还在挨饿的人,放弃这个给了她屋檐的村子,放弃……娘留给她的这份,沉重又珍贵的礼物。
她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学堂。
路还长。
但她得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