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流向你》应栩栩

2、旧好

　　许迩站在原地，脚下像生了根。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撞击，每一下都带着闷响；指尖血液仿佛逃窜，一片冰凉。

　　周清窈站在房子过道的位置，侧对着她，午后的光晕将她的身影勾勒得清晰又不真实。

　　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

　　周清窈似有所觉，忽然转过头，视线向她掠来。

　　一瞬间，许迩喉间发紧，近乎本能的冲动让她想后退，想把自己藏进电梯的阴影里。

　　周清窈的目光却牢牢锁住了她。

　　许迩几乎觉得，对方下一秒就会像她无数次在脑海里排演过的那样，或笑着、或平静地朝她走过来。

　　她下意识地眨了下眼，试图驱散这习以为常的幻象。

　　然后，许迩走了进去。

　　双腿机械地迈动，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为虚影，只有对方的模样越来越清晰。

　　最终，她们彼此面对着站立。

　　十年光阴瞬间坍缩，隔在中间的岁月像一层雾，被风吹散了。

　　屋子里的风穿堂而过，带着室外樟树的清苦气，拂过许迩微微发麻的皮肤。

　　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她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周清窈的声音低柔发涩，眼神中带着化不开的情绪。

　　她开口的刹那，声音穿透旧时光撞过来，许迩像是猝然找回了一块遗失多年的拼图。

　　她胸口滚过热流，下意识将眼前的人和自己从前的印象一一对比。

　　成年后的周清窈，眉梢的弧度更柔，下颌线却立得清透，成熟的气质里裹着惊艳。

　　许迩下意识攥紧手，胸腔里像有台沉寂了十年的旧钟，不知被什么轻轻撞了下，竟又嗡嗡地、不受控地震颤起来。

　　“你是我的设计师吗？”周清窈轻轻开口确认。

　　“是”。声音从唇边逸出，讲话的人却好像不是自己。

　　周清窈动了动唇瓣，一秒后才出声：“那我带你看看房子。”又向旁边人说了声“失陪”。

　　许迩随着她的脚步往里走，步子发虚。

　　周清窈走了七八步，在原地默了默，缓缓说：“……房子是我妈妈买的，买来……”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重新找回了节奏，继续往前，带着许迩往房间里去，“……买来用作度假。”

　　许迩的目光笼在她的背影上——

　　黑色的长发披散着。她如今还是不喜欢扎头发。

　　后知后觉地，她察觉到周清窈措辞间的停顿，渐渐拾起专业：“你想要什么样的房间？希望有什么功能？”

　　周清窈这才转过身，视线落在毛坯墙上，将需求逐次道来。

　　许迩的目光依旧追随着她。

　　周清窈讲话的速度越来越慢，她抿了抿唇，突然停顿，抬眼看向许迩。

　　许迩慌了一下，强撑着没有错开视线，话却脱口而出：“你一直在Ａ市吗？”

　　“是的。”周清窈并没有意外的神色，视线微微低垂，“我在明大毕业后，就留在这里工作了。”

　　许迩看着她的侧脸，一股酸楚猛地冲上鼻腔，她紧紧咬住牙，逼退眼中潮意。

　　“那你呢？”周清窈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一直在这边工作吗？”

　　“对。”许迩小幅度地吸气，勉强扯动嘴角，勾出一道苦涩难看的弧度：

　　“我在启大……我们的学校离得很近。”

　　周清窈望着地面的裂纹，静了好一会儿，声音轻地像呢喃：“我没想到会是你。”

　　“我也是。”许迩看向粗糙的墙面。

　　她们之间被沉默阻隔。

　　“我带你去二楼看看吧。”周清窈突然开口打破了安静。

　　她们去到二楼，周清窈看向东南方向：“这里的视野很好。如果我妈妈和姐姐带朋友来，可以住这里。”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妈妈偶尔在家直播，和我姐姐经营服装公司。讲这些，对你的设计可能有帮助。”

　　许迩一直知道周清窈家境好，但具体好到什么程度，这是第一次有概念。

　　“好，我明白了。”她轻声问，“那这里主要是为妈妈和姐姐准备的？”

　　她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还是轻声追问，“你和你爸爸、还有弟弟，平时会来小住吗？”声音低得如同耳语。

　　她问完便将视线移开了些，落在一旁空茫的墙角。

　　想象中的抗拒并未出现。周清窈对她说：“我不住这里。我有住的地方，很方便。”

　　许迩和她对视，喉头滚了滚——为什么一家人的房子，不留你的房间？另一个问题呢？她的问题就要溢出舌尖，却又被咬了回去。

　　周清窈垂眼，默了两秒，再抬头时，眼睛轻轻弯起，勾出了一个许迩熟悉的弧度：

　　“我爸爸和弟弟也不住在这里。”

　　这是重逢后，周清窈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不是礼貌的抿唇，而是眉峰都软了几分的笑。

　　许迩盯着那抹笑，呼吸在喉间凝滞了一瞬。一时间，什么问题都捺下了。

　　或许是她的眼神太过直白，周清窈小幅度侧过身，肩膀错开了许迩的视线。

　　上楼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李伟脸上扯着热情的笑容走到近前：“许工好啊，这么巧，刚刚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

　　许迩分去半个眼神，眼里却没半分波澜，连敷衍都欠奉。

　　李伟似乎没料到许迩会这样不留情面，平时在总部打照面时，许迩并不介意和他交谈。

　　他嘴角抽动了下，略过许迩的反应，又转向周清窈：“沈小姐，那个……”

　　“我之前认错人了，你也找错了。”周清窈的声音冷淡，含着细微霜意，“我并没有联系过你。抱歉，我不需要。”

　　对于这个小插曲，两人同样不想浪费时间。

　　周清窈三言两语将对方打发，看着两个人从大门离开后，走到许迩身边。

　　她声音恢复了清柔：“我之前以为他是你们公司派的设计师。”

　　许迩眼神柔和，微笑着摇头。

　　空气静了片刻，周清窈的声音才轻轻飘来：“我没想到你会成为设计师。”

　　那你呢？我看到你的朋友圈，你是老师吗？我也没想到你会做老师……刹那间，无数问题在许迩心里沸腾，可指尖刚蜷起，她就醒了神——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询问对方生活的资格。

　　一股无力的沮丧漫上心头，让她近乎失语。

　　最终，许迩只是望着对方，带着些腼腆说：“我高中时也没想过。”

　　周清窈看着她，眼里浮出笑意：“这么一想，我觉得你挺适合的。”

　　她在和自己谈从前，许迩心中升起一阵喜悦，没忍住追问：“为什么？”

　　周清窈眉尾轻轻扬了下，没立刻接话。隔了两秒，才慢悠悠开口：

　　“因为你话比较多。”

　　语气里带着一丝久违的调侃。

　　“好啊，你故意的是不是！”许迩急得几乎跳脚，又觉得新奇，没忍住咧嘴笑了起来。

　　周清窈望着她，眼睫轻轻颤了下，方才抿得有些紧的唇，悄悄松了点弧度。

　　然后，两人又陷入了沉默。这次败下阵来的还是许迩。

　　她不敢再问太多了，怕惊扰了此刻的安稳。

　　两人又聊了些设计，之后便一起下楼。

　　许迩的视线和一楼客厅的叶漫新对上——对方微微歪着头，若有所思地眯眼打量她，仿佛在研究什么新人类。

　　许迩对周清窈说：“这是我的合作设计师，叶漫新叶工。”

　　叶漫新收起打趣许迩的神色，彬彬有礼地向周清窈做了自我介绍。两人互相认识后，叶漫新又悄然去了阳台。

　　周清窈对于这套房子的装修要求很简单，许迩有很大的发挥空间。

　　眼看似乎没有什么可再聊的了，许迩望着周清窈，指尖无意识地抠了下衣角，声音比刚才轻了半分：“下次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话刚出口，又赶紧补充，“想邀请你看方案。”

　　周清窈说：“一般是在周六日。”

　　许迩应了声“好”，就这么望着对方。过了一会儿，她才恍惚意识到，接下来的流程是该加微信了。

　　她指尖在口袋里摸了两圈才碰到手机，抽出来时没拿稳，屏幕滑了半寸，又赶紧攥紧。

　　周清窈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身上，眼中含着浅浅的笑意。

　　许迩指尖在手机壳上蹭了几下，耳尖已悄悄漫上红意。

　　毫无预兆地，旧日那个笨拙而滚烫的冬日午后，随着她此时的心跳声，轰然涌现脑海。

　　·

　　许多年前，许迩也是这么后知后觉地，想起要和周清窈交换联系方式。

　　那是在她们一起参加比赛之后，她们约好了要同彼此吃饭。

　　之前不认识周清窈，许迩从不觉得校园里缺少什么；可认识她之后，她们在校园邂逅的频率渐渐增多。总让许迩觉得，处处是她，处处都能见到她。

　　周清窈的教室就在她教室楼下的楼梯口。许迩上下楼时，偶尔会看到周清窈在班级门口扫地，或是和人说话。

　　许迩有时好奇她在教室里的样子，便走近些她们班，隔着一段距离，透过窗户玻璃去看她。

　　窗外的阳光斜斜切进教室，在周清窈的课桌上投下半块光斑，她在座位上脊背舒展，挺直地坐着，在喧闹里透着股静气。

　　有时周清窈发现了许迩，眼睛一弯，两人隔着窗户玻璃对视片刻，她就自个儿走出教室，乖乖地站许迩面前和她讲话。

　　许迩忍不住盘算着约周清窈去玩，可小城的娱乐项目能做什么呢？她实在缺乏想象。

　　许迩喜欢看电影，但因为电影票贵，所以只去过电影院一两次。她查了查近期影片，发现新上映了一部画风很美的青春电影，便决定约周清窈去看。

　　一次许迩去老师办公室，正巧碰到周清窈从里面出来。她们碰了个对头，彼此都有意外的惊喜。

　　周清窈站定，眼底像春雪化开，嘴角抿着一弯笑弧，和许迩打招呼。

　　许迩呆呆地和她对视，又忽然记起自己独自一人揣了好些天的计划，于是眉眼像只扑棱翅膀的小雀，轻快地开口：“我有话想和你说。”

　　她们默契地走到一处能避开冬阳的建筑犄角，阴影下的凉意瞬间包裹上来。

　　两人面对面站着，中间铺着些从外面溜进来的稀疏光影。

　　“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去看电影，你有没有时间？”许迩开口，语气里满是期待，还藏着些不易察觉的忐忑。

　　周清窈的瞳孔慢慢放大，像是有些受惊的猫，就这么看着许迩，忘了回答。

　　“怎么了吗？”心底的忐忑从话语中跑了出来，许迩向对方走近了半步，语气带着些惊慌：“是不方便吗？还是家里人不许你……”

　　然而下一刻，周清窈的眉眼就弯成温顺的弧度，眼里揉着欣然的光。

　　她轻轻朝许迩摇头：“没有，我愿意去的。”

　　许迩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的邀请太唐突，对方完全没有预料。

　　可即便这样，周清窈还是答应了。

　　许迩心里像有只小尾巴悄悄翘了起来：第一次见周清窈时，觉得她清凌凌的，不太好接近；可真正相处后才发现，她其实最好说话。

　　许迩捺了捺心里的雀跃，可那份欢喜还是从眼角眉梢流露出来：

　　“那么好约啊？我说什么你都会同意？”

　　周清窈眼中盈盈浅笑漾开，她微微侧头：

　　“怎么？我看起来很会拒绝人吗？”

　　那轻柔的语调，让许迩一怔，她瞬间意识到自己刚刚莽撞下的轻浮。

　　她收敛心神，和周清窈介绍起那部最新上映的电影，没想到周清窈也感兴趣，于是两人很快选定了电影和时间段。

　　许迩不想对周清窈有任何怠慢，于是说：“我请客好不好？”

　　怕周清窈拒绝，又赶紧补充，“票我已经买好了，我晚点发你。”

　　其实她根本没买，但许迩觉得自己能为周清窈做的不多，想通过请客来表示对她的重视。这对零花钱拮据、又刚拿到一笔奖金的她来说，已是最好的方式。

　　这明显是句托词，周清窈却没追问，很自然地接话：“那我请你吃饭。”

　　说这话时，她眼尾弯了弯，目光落在许迩攥紧的手背上。

　　“成交。”许迩努力压下想要上翘的嘴角。

　　事情已经商量完毕，上课时间也在慢慢接近。她们站在原地，一时无话，却丝毫没觉得尴尬。

　　许迩只觉周身空气都是暖的，她脚尖在地面晃了半圈：“那我送你回班吧？”

　　周清窈作出不解的神情：

　　“回班也要送的吗？”

　　许迩疑心她是故意逗自己，在原地扭扭捏捏说不出解释，于是伸手捉住了周清窈的手臂，两人半笑半闹地从僻静的角落走入喧闹的楼道。

　　许迩把周清窈送到班级前的空地，松开了手。可周清窈只是侧身站着，望着她却不进去。

　　“怎么了？”许迩问。

　　“你还没有给我电话。”对方轻柔地同她讲。

　　许迩愣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又做了傻事，肩膀窘得都绷了起来。

　　她们认识这么久，一直没有交换过联系方式。

　　许迩平时和周清窈的联系，不是在学校偶遇，就是在心里默默惦记。她刚才说后面会发给周清窈电影票，却全然忘记提起该怎么发。

　　周清窈故意拿话逗她：“你要用意念发我吗？”

　　“那你告诉我，你的电话。”许迩磕磕巴巴地讲，只觉得自己的脸肯定红透了。

　　记忆中那个调侃自己的人，渐渐和眼前的身影重叠。周清窈的脸部线条被时光雕刻得更添沉静，眼尾的弧度也愈发从容。

　　她是否也记起了那段回忆？

　　许迩盯着她的眼尾，又像被烫到般飞快移开视线。

　　那点微末的期待，沉进心底，不敢深想。

　　周清窈伸手，嘴角仍噙着一丝笑意，将二维码亮给了她。

　　镜头对准，“滴”的一声轻响。

　　那个曾让许迩在昏暗小屋，枯坐到浑身冰凉的微信主页，赫然跳了出来，占据了她整个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