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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


  •   黑暗持续了大概三息。

      然后,一点幽绿的光在长廊尽头亮起,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两侧墙壁上熄灭的白纸灯笼,一盏接一盏重新燃起。只是这一次,烛火不再是温暖的黄,而是森然的绿。

      绿光照亮了长廊,也照亮了前方——阿眠,以及她身后密密麻麻的纸人。

      它们没有动,只是站在那里,赤红的眼睛在幽绿光线下像无数浸泡在血水里的玻璃珠。

      江沨的背紧贴着墙壁,冰冷的触感透过喜服渗进来。他看着挡在身前的少年——凌青阳。这个名字在他脑海里翻滚,带着某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压碎胸腔的熟悉感。

      “凌……青阳?”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凌青阳没有回头,他的目光死死锁在前方。江沨看见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某种压抑到极致的情绪。

      “怀瑾,”凌青阳的声音很低,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听我说。接下来无论你看到什么,记住——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包括我。”

      “假的?”江沨怔住。

      “对,假的。”凌青阳缓缓转过身。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灭的光影,那张俊美的脸此刻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眉间那道浅疤,在幽绿光线下格外清晰,“这个‘我’,只是执念的投影。真正的凌青阳……百年前就死了。”

      他的目光落在江沨脸上,那眼神复杂得让江沨心脏一抽——有痛苦,有眷恋,有疯狂压抑的温柔,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

      “但你不一样,”凌青阳继续说,“你是真的。你是江沨,字怀瑾,二十一世纪的历史系学生。你只是……误入了我的执念世界。”

      执念世界。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咔嚓一声,撬开了江沨记忆深处某个锈死的锁。

      更多的碎片涌上来。

      不是连贯的画面,是感觉——杖责落在背上的剧痛,雪夜马厩里粗糙的稻草划过手心的触感,鲜血溅到脸上的温热,还有……还有一个人紧紧抱着他,那怀抱滚烫得像要把两个人一起烧成灰。

      江沨闷哼一声,捂住头。那些碎片太尖锐,太混乱,他抓不住具体的场景,只感觉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想不起来就别勉强。”凌青阳伸出手,似乎想碰碰他,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慢慢蜷缩起来,“有些事……忘了更好。”

      “不。”江沨抬起头,眼睛因为疼痛而泛红,“我要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你为什么说你是假的?还有她——”他看向前方那个穿着喜服、容貌熟悉的少女,“阿眠……又是谁?”

      凌青阳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他看着江沨,看了很久,久到长廊里的绿光似乎都暗了一瞬。

      “这里是‘红楼世界’,”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但不是《红楼梦》里的那个。这是我的执念,混合着所有人的不甘、眷恋、悔恨……化成的囚笼。”

      “所有人?”

      “我,阿眠,阿逐,柳娘,沈墨轩……所有死在宁古塔那场婚礼上的人。”凌青阳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江沨心上,“我们的魂魄散不去,执念附着在一本《红楼梦》上,百年间滋生出这个扭曲的世界。”

      江沨的呼吸窒住了。宁古塔,婚礼,死亡……这些词像冰冷的水,一瓢一瓢浇下来。

      “至于阿眠……”凌青阳看向前方那个少女,眼神复杂,“她是沈墨轩的妹妹,沈眠。本该在那一夜,做你的新娘。”

      沈眠。

      江沨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想起来了——不是完整的记忆,而是一个模糊的轮廓。江南沈家,病弱的才女,一纸婚约……还有雪夜里,那个隔着屏风轻声咳嗽,说“怀瑾哥哥,你不必勉强”的少女。

      “那她为什么……”江沨看着前方那个满眼疯狂、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本模样的“阿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恨。”凌青阳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恨我,恨沈墨轩,恨所有人……也恨你。她恨你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恨你为什么活了下来,恨你为什么忘了她。”

      江沨的喉咙发紧。他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但最恨的,是她自己。”凌青阳继续说,目光落在阿眠胸前那块青玉佩上,“她恨自己为什么那么弱,为什么没能和你一起活下来。百年执念发酵,她把自己困在‘林黛玉’这个壳子里,以为只要等来‘薛宝钗’,就能完成那场未竟的婚礼……”

      他的话没说完。

      因为阿眠动了。

      她一步一步走过来,红裙在幽绿烛光下像流动的血。她看着江沨,那双已经不太像人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

      “怀瑾,”她开口,声音又恢复了少女的轻柔,“你都想起来了,对不对?”

      江沨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想起来就好。”阿眠笑了,那笑容凄楚又温柔,“那我们拜堂吧。这一次,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了。”

      她伸出手。

      指尖苍白,指甲却涂着鲜艳的蔻丹,红得刺目。

      江沨下意识后退,背脊重重撞在墙上。凌青阳横跨一步,彻底挡在他身前:“阿眠,够了。”

      “够?”阿眠歪头,笑容骤然变得狰狞,“怎么会够!凌青阳,你装什么好人?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非要娶他,我们怎么会死?怀瑾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几乎要撕裂空气:“是你害死了我们所有人!”

      凌青阳的身体晃了晃。

      江沨看见,少年的背脊一瞬间绷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他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地站着,任由那些尖锐的指控像刀子一样扎在身上。

      “不是他。”

      江沨突然开口。

      声音不大,却让长廊里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一瞬。

      凌青阳猛地回头看他。阿眠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你说什么?”阿眠的声音冷下来。

      江沨从凌青阳身后走出来。他的心脏还在狂跳,四肢还在发软,但某种更深的东西在支撑着他——不是记忆,是本能。

      “害死你们的,不是他。”江沨看着阿眠,一字一句,“是那个时代,是那些规矩,是坐在龙椅上轻易决定他人生死的人。”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还有……我们自己。”

      阿眠的瞳孔收缩了。

      “如果我们够强,如果我们敢反抗,如果我们能抛开所有枷锁……”江沨的声音低下去,带着某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悲怆,“也许结局会不一样。”

      长廊里死寂一片。

      只有绿烛的火苗在无声摇曳。

      良久,阿眠突然笑了。那笑声起初很低,渐渐拔高,最后变成歇斯底里的狂笑。她笑得弯下腰,笑得眼泪都流出来——那眼泪是红色的,像血。

      “怀瑾啊怀瑾,”她擦去血泪,直起身,“你还是这么天真。什么时代,什么规矩……杀人的从来都是人自己。”

      她伸出手,指尖指向凌青阳:“是他亲手记录的流放名册,是他当众杖责你二十,是他把你拖进这场注定万劫不复的情爱里——”

      “够了!”

      一声厉喝从长廊深处传来。

      不是凌青阳的声音。

      江沨猛地转头。

      一个身影从黑暗里走出来。他穿着月白长衫,外罩石青鹤氅,面容清隽,眉眼间笼着一层病气的苍白,却自有一种书卷气。他走得很慢,右手捂着胸口,指缝间渗出暗红色的血。

      江沨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人……这张脸……

      “沈……墨轩?”他脱口而出。

      来人——沈墨轩——抬眼看过来。那眼神复杂得让江沨心脏一抽,有痛苦,有愧疚,有某种近乎绝望的温柔,还有一丝……释然?

      “怀瑾,”沈墨轩的声音很轻,带着咳嗽后的沙哑,“跟我走。”

      江沨怔在原地。

      凌青阳已经一步挡在他身前,眼神凌厉:“沈砚卿,你还敢来?”

      “我来带他走。”沈墨轩的目光越过凌青阳,落在江沨脸上,“怀瑾,跟我走。不拜堂,就不会死。”

      不拜堂就不会死。

      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江沨的太阳穴。

      更多记忆碎片炸开——不是感觉,是画面。雪夜,红烛,喜服,交杯酒……还有门被踹开的巨响,刀光,鲜血,一个接一个倒下的身影。

      最后定格的,是沈墨轩的脸。那张总是温文尔雅的脸,此刻扭曲着,嘶吼着什么,然后拔出佩剑,横颈——

      “啊!”江沨抱住头,痛苦地蹲下身。

      “怀瑾!”凌青阳想扶他,手伸到一半却僵住。他看向沈墨轩,眼神里翻涌着杀意,“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只是让他想起了真相。”沈墨轩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诡异,“想起了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一步步走过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胸前的血越渗越多,月白的长衫染开大片暗红。

      “我想起来了,”江沨抬起头,眼睛血红,“我想起来了……那一夜,是你告的密。”

      沈墨轩的脚步停住了。

      他站在三步外,看着江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像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

      “是,”他轻声说,“是我告的密。”

      空气仿佛凝固了。

      凌青阳的手猛地握紧,骨节发出咯咯的响声。阿眠在后方发出一声尖锐的嗤笑,满是嘲讽。

      江沨看着沈墨轩,看着这个曾经被他视为挚友、视为知己的人,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一点点收紧。

      “为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沈墨轩没有立刻回答。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洇开的血迹,良久,才缓缓开口:“因为我父亲说,只要我告密,就能保你不死。”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风:“他说,凌青阳是旗人,娶流犯是死罪。但如果你是被逼迫的,是被凌青阳强占的……那你就还有活路。”

      江沨的呼吸窒住了。

      “我相信了。”沈墨轩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着江沨,“我以为我能救你。我以为……至少能让你活下来。”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可我错了。钦差根本不在乎真相,他们只想杀人立威。你死了,阿眠死了,阿逐死了,柳娘死了……所有人都死了。”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而我,这个告密者,却活了下来。活下来,看着你们的魂魄被困在这里,百年不得超生。”

      “所以你才把自己困在这里?”凌青阳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用‘北静王’这个身份,一遍遍看着我们重复那场悲剧?”

      沈墨轩没有否认。他看向凌青阳,眼神里第一次有了真实的情绪——那是浓烈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愧疚和痛苦。

      “每一世循环,我都会无意识地‘告密’。”他低声说,“每一次,都会把你们推向死亡。我试过反抗,试过改变,可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这样——只要‘沈墨轩’存在,悲剧就一定会发生。”

      他转向江沨,伸出手——那只手苍白、修长,指尖沾着血:“所以,怀瑾,跟我走。离开这场婚礼,离开这个循环。只要你不拜堂,一切就还有转机——”

      “转机?”凌青阳打断他,声音里压着滔天的怒意,“沈砚卿,你看了几百遍循环,难道还不明白吗?这个世界的规则,根本不是你告密那么简单!”

      他踏前一步,几乎要揪住沈墨轩的衣领:“六条诫言,第三条是假的——‘林黛玉是好人,无论何时都可信’!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沈墨轩的瞳孔骤然收缩。

      凌青阳盯着他,一字一句,像刀子一样扎进空气里:

      “这意味着,连‘信任’本身,在这个世界里都是陷阱。”

      “而设定这条假诫言的人——”

      “是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长廊剧烈震动起来!

      墙壁开裂,青砖翻涌,幽绿的烛火疯狂摇曳。那些站在阿眠身后的纸人开始尖叫,身体片片剥落,化作漫天飞舞的纸灰。

      阿眠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她的身体也开始崩解——喜服褪色,长发消散,那张脸在纸屑飞舞中不断变化,最后彻底露出底下粗糙的黄纸骨架。

      只有胸前那块青玉佩,依旧挂在纸骨架上,泛着森冷的光。

      沈墨轩踉跄后退,捂住胸口,鲜血从指缝间汹涌而出。他看着凌青阳,眼神里满是震惊和……了悟。

      “你……”他嘶声道,“你早就知道……”

      “对,我早就知道。”凌青阳的声音在剧烈的震动中依旧清晰,带着某种近乎残酷的平静,“我知道这个世界是我的执念所化,我知道所有规则都是我内心恐惧的投射。我知道‘黛玉不可信’,是因为我害怕——害怕当年真的有另一个温柔、体面、懂得诗书的人,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他的目光转向江沨。

      那眼神太复杂,江沨看不懂。他只看见少年眉间那道浅疤在幽绿烛光下格外清晰,看见少年苍白的脸上,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碎裂。

      “所以我惩罚自己。”凌青阳轻声说,声音低得像耳语,“我把‘信任’设为陷阱。在这个世界里,你最该信任的人,最不可信。”

      他顿了顿,看向已经彻底纸化的阿眠,看向漫天飞舞的纸灰,看向胸口血流如注的沈墨轩,最后,目光落回江沨脸上。

      “但现在,我后悔了。”

      震动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长廊两侧的墙壁轰然倒塌,露出外面无边无际的黑暗。青砖地面寸寸龟裂,裂缝里涌出暗红色的血水。那些白纸灯笼一盏接一盏炸开,幽绿的火焰在空中拖出长长的轨迹,像一场诡异的流星雨。

      江沨站立不稳,眼看就要摔倒——

      一只手抓住了他。

      是凌青阳。

      少年紧紧抓着他的手腕,指尖冰凉,力道却大得惊人。他盯着江沨,眼睛在明灭的光影里亮得吓人。

      “怀瑾,”他的声音穿透一切嘈杂,清晰地传入江沨耳中,“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记住——”

      “我从未后悔爱过你。”

      “无论是百年前,还是现在。”

      话音刚落,整个世界,彻底崩塌。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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