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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暗夜寻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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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暗夜寻骨**
子时的梆子声刚落,沈青便到了砖窑。
江知意已等在窑口暗处,换了一身更利落的深灰色短打,头发全部束进黑色布巾,背上捆着一个鼓囊囊的粗布包袱。她脚边还放着两把短柄铁锹,几卷油布,一罐石灰,甚至还有两顶边缘破损的**斗笠**。
“戴上。”她递过一顶,“出城路上,或许用得上。”
沈青接过,掂了掂包袱分量:“都齐了?”
“齐了。”江知意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两个还温热的油纸包,“先吃点。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纸包里是两张夹了咸菜的粗面饼。沈青没推辞,接过,就着陶罐里的凉水,沉默地吃完。江知意也吃得很快,但吃相依然有种刻进骨子里的斯文,哪怕饼渣掉在掌心,也要小心拈起,不落在地上。
吃完,两人熄了窑内微弱的炭火,用浮土掩去所有痕迹,悄然没入夜色。
***
出城比预想的顺利。
守夜的老兵靠在城门洞里打盹,两人从专走秽物的**排水暗渠**钻出。渠口狭窄,江知意先过,回头伸手拉沈青时,指尖触到她掌心——冰冷,但稳定,没有丝毫颤抖。
暗渠外是护城河荒废的旧河道,杂草丛生。江知意显然极熟路径,在及腰的荒草中穿梭,脚步轻得如同夜行的猫。
“你去过很多次?”沈青低声问。
“三次。”江知意头也不回,“第一次是父亲刚下葬那年,我装病从官妓所逃出来,想找他的坟。没找到。第二次是两年前,我想挖开一具河工的坟,看看骨头。被巡夜的乡勇发现,追了半座山。”
“第三次呢?”
江知意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去年清明。带了纸钱,在乱坟岗外烧了。没敢进去。”
沈青不再问。两人沉默赶路,只余草叶拂过衣袂的沙沙声,和远处野狗断续的吠叫。
约莫一个时辰后,江知意停下脚步。
眼前是一片低矮的丘陵,在夜色里起伏如凝固的黑浪。没有树,只有一丛丛在夜风里瑟瑟发抖的枯草,和无数或隆起或塌陷的土包。月光偶尔从云隙漏下,照亮几块歪斜的木牌,上面的字早已风化剥落,模糊难辨。
空气里弥漫着土壤、腐败植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本身的沉寂气味。
“就是这里。”江知意声音压得极低,指向丘陵东南侧一片相对平缓的坡地,“当年溃堤后,尸体太多,本地义庄放不下,就草草埋在这片无主野坟地。我父亲……和一些民夫,据说也埋在这一带,但我始终没找到确切位置。”
沈青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罗盘**——这是用当铺赎扳指剩下的钱,在黑市淘换的旧货。她借着微弱的月光,调整方向。
“你上次来,是靠什么记方位的?”
江知意指向远处一座在夜色中隐约可见的、孤零零的石砌小庙:“那座荒废的山神庙。坟地在庙的正南偏东,大约三百步。但我上次来,发现有几座坟好像……被动过。”
“被动过?”
“嗯。土是松的,没有长草,像是被人挖开又回填过。”江知意眼神暗了暗,“我不知道是谁,为什么。”
沈青心头微沉。会是谁?当年案犯回来销毁证据?还是另有隐情?
“先找你说的那几座。”她收起罗盘,“小心些。”
两人猫腰潜行,在坟包间穿行。月光时隐时现,将她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投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形同鬼魅。
江知意记忆极好,即使是在这样昏暗混乱的环境,依然准确找到了位置。
三座坟,呈品字形排列。坟头低矮,土色果然比周围新鲜,寸草不生。
沈青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在指间捻开。土质松散,颗粒均匀,没有植物根系,确实是不久前翻动过的痕迹。
“挖中间这座。”她做出决定,“动作要快,尽量小声。”
铁锹切入泥土的声音,在死寂的乱葬岗里,显得格外刺耳。两人轮流挖掘,动作迅捷却谨慎,每一锹土都轻轻堆在旁侧铺开的油布上,以备回填。
约莫挖到三尺深时,铁锹碰到硬物。
不是棺木,是**草席**。腐烂大半的草席,裹着一具骸骨。
沈青示意江知意停下,自己跳下土坑,用短刃小心挑开残席。
月光正好从云层缝隙完整倾泻而下。
坑底,骸骨暴露在惨白的光里。
沈青只看了一眼,呼吸便是一窒。
这具骸骨……不对。
**太完整了。**
不是指骨头齐全——事实上,缺失了好几块指骨和一侧的锁骨。而是说,骨头的**颜色**和**状态**,与其他部位格格不入。
她拿起一根胫骨。骨头表面是正常的土黄色,带有常年埋藏的污渍和水痕。但当她翻转骨头,看向骨髓腔的断面时,瞳孔骤缩。
**断面颜色极浅,近乎灰白,质地异常疏松。**
她又快速检查了其他几处长骨:股骨、肱骨、尺骨……骨髓腔断面,无一例外,都是这种不正常的灰白色。
“怎么了?”江知意趴在坑边,紧张地问。
沈青没回答。她放下长骨,转而检查**肋骨**和**脊椎**。
这次,她发现了更明显的问题。
肋骨有多处陈旧性骨折,愈合畸形,与徐大的伤类似。但其中两根肋骨,骨折断端的颜色和密度,与骨头其他部位截然不同——仿佛这两处伤,是在**骨头已经失去生命活性后**,才造成的。
“不是同一时间形成的伤。”沈青低声自语,“旧伤是生前,新伤是……死后?”
她猛地想到什么,抬起骸骨的**颅骨**。
颅骨后部有一处凹陷骨折,边缘锐利,与徐大的致命伤位置几乎一致。但诡异的是,颅骨其他部位,尤其是面部骨骼,却**异常光滑干净**,没有任何挣扎时可能造成的碰撞伤或擦伤。
沈青将颅骨凑近鼻尖,仔细嗅闻。
没有明显的土壤腥气,反而有一股极淡的、类似石灰的干燥气味。她用手指抹过颅骨表面,指尖沾上一点细微的白色粉末。
石灰。或者说,是**生石灰**。
“有人用石灰处理过这具尸体。”沈青抬头,看向江知意,声音因震惊而有些发干,“而且是在尸体尚未完全腐烂、甚至可能刚死不久的时候。石灰吸湿防腐,能加速软组织分解,但也会让骨头表层钙化,颜色变浅,质地变脆。”
江知意脸色在月光下白得吓人:“你是说……有人伪造了这具骸骨的死亡时间?或者……死亡状态?”
“不止。”沈青放下颅骨,指向那些颜色异常的骨折,“这些‘旧伤’,愈合形态太标准了,像是……刻意模仿出来的。真正的劳作旧伤,愈合边缘不会这么整齐,骨痂形态也会更不规则。”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她脑中逐渐成型。
她重新跳出土坑,抓起油布上的铁锹:“挖旁边两座!”
两人疯了般挖掘。汗水浸透衣衫,掌心磨出水泡,但谁也没停。
第二座坟,第三座坟。
挖出来的骸骨,状态几乎如出一辙:**长骨骨髓腔灰白,部分骨折痕迹“标准”得可疑,颅骨有石灰残留,且身体骨骼“过于干净”,缺乏洪水冲撞应有的广泛性损伤。**
三具骸骨,并排摆在油布上,在月光下泛着森然而诡异的光泽。
江知意跪坐在土堆旁,手指死死抠进泥土,肩膀剧烈颤抖。
“他们……他们连死人都不放过……”她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为了坐实‘溺水’,为了掩盖真正的死因……他们竟然……竟然把尸体挖出来,用石灰处理,再伪造伤痕?!”
沈青沉默着,用油布小心包裹好第三具骸骨的一截胫骨,作为证物。她动作很慢,像是在整理自己同样混乱的思绪。
这不是简单的灭口伪装。
这是**系统性的、有预谋的证物篡改**。
需要懂得基本的人体骨骼知识,需要石灰,需要时间,更需要——**权力**。能够指使人深夜潜入乱葬岗,挖坟、处理尸体、重新掩埋,而不被任何人察觉的权力。
“江姑娘。”沈青终于开口,声音因疲惫和寒意而微微沙哑,“你父亲当年,除了堤坝工程,还管过别的吗?比如……漕运?矿务?或者,任何可能触动某些人巨额利益的事?”
江知意猛地抬头。
月光下,她眼底的血丝清晰可见,但瞳孔深处,却有什么东西被瞬间点亮了。
“漕运……”她喃喃重复,“父亲最后半年,确实奉旨协理过**江州至京畿段的漕粮转运稽查**。他曾私下说过,漕船耗损报备的数目不对,沿途关卡‘漂没’的粮食,多得不合常理。他怀疑……”
她忽然顿住,眼底闪过极致的惊骇。
“你怀疑什么?”沈青追问。
江知意嘴唇哆嗦,半晌,才挤出几个字:“他怀疑,有人用漕船,夹带走私……**铜铁和硫磺**。”
沈青背脊一凉。
铜铁,硫磺。兵器,火药。
私运这些,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如果江文远查到了这个,那么所谓的“河工贪墨”,所谓的“堤坝溃决”,很可能根本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灭口陷阱**!
“咻——!”
尖利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撕裂夜的寂静!
“小心!”
沈青几乎是本能地扑倒江知意,两人滚入旁边的土坑!一支**弩箭**擦着沈青的发梢飞过,深深扎进身后的坟土,箭尾剧颤!
“被发现了!”江知意嘶声道,反手拔出腰间的剔骨刀。
沈青抬头,只见四周坟包后,影影绰绰冒出七八个黑影,手持刀棍,正无声地包抄过来。动作整齐划一,绝不是普通盗匪或乡勇。
“分开跑!”江知意急道,“老地方汇合!”
“不行!”沈青一把抓住她手腕,目光迅速扫视,“他们人太多,分开会被逐个击破。往那边——”她指向乱葬岗深处,一片地形更复杂的乱石堆,“利用地形!”
话音刚落,第二支弩箭已至!
沈青拽着江知意矮身翻滚,箭矢钉在刚才她们趴伏的位置。两人跃出土坑,借着坟包的掩护,朝乱石堆疾奔!
身后脚步声急促追来,夹杂着低沉的呼喝。
乱石堆近了。嶙峋的怪石在夜色里如同狰狞的兽骨,缝隙狭窄,只容一人侧身通过。
“进去!”沈青将江知意推进一道石缝,自己紧随而入。
缝隙内黑暗潮湿,弥漫着苔藓和动物巢穴的气味。两人屏息凝神,紧贴石壁。
追兵的脚步声在石堆外停下。
“分头找!”一个粗嘎的男声命令道,“大人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脚步声散开,逐渐朝石堆不同方向搜来。
江知意的手,在黑暗里摸索到沈青的手。冰凉,沾着泥土和冷汗,但握得很紧。
沈青反手握住,指尖在她掌心快速划了三个字:
**等。**
**机。**
**会。**
江知意微微点头。
时间在黑暗和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淌。搜捕者的脚步声时近时远,有一次几乎就停在她们藏身的石缝外,火把的光晃过缝隙入口。
沈青能感觉到江知意身体的紧绷,和自己同样剧烈的心跳。
忽然,石堆另一侧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紧接着是重物滚落的闷响和骂娘声——有人踩空了。
机会!
沈青一拉江知意,两人如脱兔般窜出石缝,朝着与声响相反的方向,埋头狂奔!
风声在耳边呼啸,枯草刮过脸颊。她们不敢回头,只拼命跑,直到肺像要炸开,直到身后的嘈杂彻底消失在夜风里。
终于,江知意脚下一软,扑倒在一条干涸的溪涧边。
沈青也踉跄停下,扶着一棵枯树剧烈喘息。汗水浸透衣衫,冷风一吹,刺骨地寒。
她回头望去,乱葬岗已被远远抛在身后,只剩一片模糊的黑暗轮廓。
月光依旧惨白,照在两人狼狈不堪的身上。
江知意撑起身,第一反应是去摸背上包袱——那截包着胫骨的油布还在。她松了口气,随即看向沈青:“你……受伤了吗?”
沈青摇头,只抬起手臂,示意袖口被树枝划破的一道口子:“皮外伤。”
江知意却不放心,凑近细看。月光下,她额角沾着泥污,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颊边,眼神却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未散的惊悸,和某种更深的东西。
“刚才……”她声音很轻,“多谢。”
沈青别开眼:“互相的。”
两人沉默片刻,同时望向乱葬岗方向。
那里,埋藏着更多被篡改过的真相,和更加凶险的杀机。
而她们手中,只有一截可能被石灰处理过的胫骨,和一个刚刚浮出水面的、关于漕运走私的可怕猜想。
夜还深。
路还长。
沈青弯腰,捡起掉落的斗笠,拍了拍土,重新戴好。
“先回去。”她说,“这些东西,得让谢衡看到。”
江知意点头,吃力地站起。
两人互相搀扶着,走入更深沉的夜色。
身后,乱葬岗的风,依旧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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