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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孤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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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孤狼**
黑暗。
粘稠的,厚重的,带着水声回响和岩石冰冷触感的黑暗。
沈青是在一阵尖锐的耳鸣和四肢百骸散架般的剧痛中恢复意识的。最先感知到的,是左小腿处持续不断、如同被烙铁反复灼烫的抽痛。紧接着,是喉咙火烧火燎的干渴,和额头上滚烫的温度。
她费力地睁开眼。
视野模糊,只有一片朦胧的、泛着幽蓝微光的穹顶。那是溶洞顶部垂下的钟乳石,滴落的水珠偶尔反射出不知从何处裂隙透进的、可怜的一丝天光。她正躺在冰冷潮湿的石滩上,半边身子浸在浅浅的岩层渗水里,寒意透过湿透的衣物,直往骨头缝里钻。
记忆如同破碎的冰片,带着锋利的边缘扎进脑海。
……燃烧的船。
……如雨的箭矢。
……冰冷刺骨的江水。
……江知意决绝的背影,和那句散在风里的“活下去”。
“知意……”她嘶哑地唤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溶洞里激起微弱的回响,旋即被无边的寂静吞没。
没有回应。只有水滴落入水潭的叮咚声,规律得令人心慌。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左腿立刻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让她闷哼一声,重新摔回地面。她咬紧牙关,伸手摸向伤腿。简易的夹板还在,但包扎的布条已经被渗出的鲜血和脓水浸透,粘连在肿胀发烫的皮肉上,轻轻一碰,便是钻心的疼。
伤口感染了。而且很严重。
高烧让她视线涣散,头脑昏沉。但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不能死在这里。至少,不能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这个黑暗的洞穴里。
她还有承诺要履行。
沈青艰难地转过头,看向自己身边。那个油布包裹和玉坠,被她紧紧攥在手中,即使昏迷也未松开。包裹有些湿,但油布防水,里面的账册抄本和图样应该无恙。玉坠沾了污泥,她用指腹摩挲着上面那个小小的“江”字,温润的触感仿佛还带着另一个人的体温。
这微弱的联系,成了她此刻唯一的支点。
她开始清点自己的“资产”:一把短刃(还在),几枚剩下的铜钱,一个火折子(浸了水,不知能否用),一小包用油纸密封、贴身藏着的盐和糖(野外生存的常识,庆幸自己一直带着),以及……苏娘子给的那个丝绢竹筒。
竹筒密封很好,她打开,取出丝绢,就着那点微光细看。“黑水寨……墨娘子……苏三娘托孤……”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这是希望,也是她必须走出去的理由。
但首先,她得活下去,走出这个溶洞。
沈青深吸了几口潮湿冰冷的空气,试图压制住翻腾的恶心感和眩晕。她先检查了小腿的伤势。情况很糟,伤口周围红肿发亮,按压有波动感,这是化脓的典型表现。脓液必须排出,否则感染入血,必死无疑。
没有干净的工具。她只能再次抽出短刃,在身旁的岩石上,就着渗水,一下下磨砺刀刃。直到刃口在幽光下泛起一丝凛冽的寒芒。
然后,她撕下一截相对干净的内衫布条,卷起来咬在口中。
没有麻药,没有助手,甚至没有充足的光线。只有冰冷的岩石,滚烫的身体,和一柄必须刺向自己的刀。
她调整呼吸,眼神冷静得近乎残忍——那是法医面对极端情况时,强行剥离情感的专业面具。左手摸索着确定脓腔最软的位置,右手握紧短刃,刀尖抵上皮肤。
停顿了一秒。
下一秒,刀刃果断刺入!
“唔——!”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她身体猛地弓起,牙关死命咬住布卷,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如浆般涌出。但她手上动作极稳,沿着预想的方向划开一道口子。
黄绿色的脓血立刻涌了出来,混杂着暗红的血丝,散发出不好闻的气味。她挤干净脓液,直到流出新鲜的红色血液,然后用大量干净的渗水冲洗伤口。没有药,她只能将剩下的一点盐撒在伤口上——刺痛让她眼前发黑,但盐能起到有限的抑菌作用。
重新包扎时,她几乎虚脱。高烧和失血让她的体力濒临极限。但她知道自己不能睡过去,在这阴冷的地方睡去,可能就再也醒不来了。
她需要水,干净的水,还有食物。
沈青撑起身体,环顾这个巨大的地下空洞。水潭的水不能直接喝,可能有矿物沉淀或微生物。她观察洞壁,发现有几处石缝在缓慢地渗水,水质看起来清澈。她爬过去,用嘴接了几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暂时缓解了焦渴。
食物是更大的问题。溶洞里不见天日,植物稀少。她仔细搜寻石滩和洞壁,凭借野外知识,找到了几丛在微弱光线下生长的、可食用的**黑暗蕨类**和**苔藓**。味道苦涩,腥气很重,但她强迫自己咽下去。补充盐分和糖分的那个小油纸包是最后的储备,不能轻易动用。
做完这些,她靠在一块相对干燥的岩石上,积蓄体力。高烧让她时而清醒,时而昏沉。在那些意识模糊的间隙,破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
……江知意为她包扎伤口时,睫毛上颤动的泪珠。
……雨夜货栈里,她手臂上那些淡白的旧疤。
……跳江前,她回头那一笑,眼底映着火光,也映着她。
……还有最后,她跑向黑暗时,挺得笔直的、单薄的背影。
“等我……”沈青在昏沉中喃喃,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玉坠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个时辰,也许更久。腿上的疼痛依旧,但那种灼热的胀痛感稍微减轻了些——排脓起了作用。高烧未退,但意识似乎清醒了一些。
她必须离开。溶洞不是久留之地。丝绢提示往“西北”。她需要辨认方向。
没有指南针。但她记得一些原始的方法。她仔细观察洞顶那几处透光的裂隙,根据光线的微弱变化和角度,结合水流的流向(通常地下河水流向与主要地势倾斜一致),在心中大致勾勒了一个方向。
她拆下破损的竹筏上相对完好的竹片,用短刃削成一根勉强可用的拐杖。将油布包裹和玉坠贴身收好,竹筒塞进怀里。然后,她用拐杖支撑着身体,拖着那条伤腿,一步一步,朝着她判断的、溶洞另一端的黑暗走去。
每一步都伴随着剧痛和虚脱感。受伤的腿无法承重,几乎全靠右腿和手臂的力量,以及那根简陋拐杖的支撑。汗水很快浸湿了额发,流进眼睛,刺痛模糊。
通道并非坦途,时宽时窄,有需要爬行的低矮处,有滑腻的陡坡,有深及大腿的冰冷水洼。她摔倒了无数次,手掌和膝盖被粗糙的岩石磨破,血混着泥水。每次倒下,她都喘息着,看着前方无尽的黑暗,然后,咬着牙,再次撑起身体。
不能停。停下来,就是认输。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约传来了不一样的声音——不是水滴,而是**风声**,还有隐约的、流水撞击岩石的轰鸣。
有出口!
希望像一针强心剂,注入她濒临枯竭的身体。她加快脚步,不顾腿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朝着声音方向挪去。
光亮越来越清晰,不再是溶洞内幽蓝的微光,而是自然的、灰白的天光。风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灌入通道,驱散了地底的陈腐。
当她终于手脚并用地爬出那个隐蔽的、被藤蔓半掩的洞口时,刺目的天光让她瞬间闭上了眼睛。
重新睁开时,她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陡峭的山坡底部**。眼前是一条奔腾的山涧,水声轰鸣。背后是高耸的、植被茂密的崖壁,溶洞出口就在崖壁根部。天空是铅灰色的,下着蒙蒙细雨,山林间笼罩着白色的雾气。
她出来了。从那个黑暗的、绝望的囚笼里。
但危险并未远离。山野之中,野兽、饥饿、寒冷,以及可能存在的追兵,都是致命的威胁。
沈青靠在一块岩石上,剧烈喘息,贪婪地呼吸着带着雨丝的清冷空气。高烧和疲惫让她视线摇晃。她必须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生火,取暖,进一步处理伤口,并设法确定自己的具体位置,寻找通往“西北”黑水寨的路。
她观察四周,发现山涧对面,山坡稍缓处,有一片岩石凸出的天然浅凹,可以暂避风雨。
她拄着拐杖,涉过冰冷湍急的山涧溪水。水流冲击着伤腿,疼痛让她几乎晕厥。但她死死撑着,一步步挪到了对岸。
就在她靠近那片岩凹,准备稍作休息时,右侧的灌木丛中,传来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嚎**。
沈青全身肌肉瞬间绷紧,猛地转头。
幽暗的树影下,两点绿莹莹的寒光,正死死地盯住她。
是狼。
而且,不止一双绿光。灌木晃动,又出现了两双、三双……足足五六匹灰黑色的野狼,缓缓走了出来,呈半圆形,将她围在了岩凹与山涧之间的狭窄地带。它们体型精瘦,肋骨隐约可见,显然是饥饿的狼群。龇出的獠牙上,滴落着腥膻的涎水。
头狼是一匹格外壮硕的公狼,脖颈处的毛耸立着,一步一步,谨慎而充满压迫感地逼近。
绝境。又是绝境。
沈青背靠冰冷的岩石,退无可退。手中只有一根竹拐,一把短刃。高烧,重伤,体力耗尽。
狼群低伏下身体,发出威胁的呜咽,准备发起攻击。
她看着那些绿油油的眼睛,看着头狼蓄势待发的姿态,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父亲沈老三喝醉后,曾絮叨过的一句:“山里遇狼,不能露怯。你比它狠,它才怕你。”
也想起江知意跳江前,那句轻如叹息的“活下去”。
沈青慢慢松开了拄着拐杖的手,任由竹拐靠在岩壁上。她反手,握紧了那把短刃。刃口还沾着她自己的脓血,在灰暗的天光下,映不出什么光亮,却自有一股冰冷的决绝。
她不再后退,反而拖着伤腿,向前微微踏了一小步。尽管这一步让她痛得眼前发黑,但她站得更直了。
她抬起眼,目光不再涣散,而是凝聚起一种近乎狼性的、冰冷而专注的凶悍,直直地迎向那头狼的视线。
嘴角,甚至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那不是笑,是一种宣告——宣告即便濒死,也要从对方身上撕下一块肉的狠戾。
细雨无声落下,打湿了她的头发,顺着脸颊流淌,分不清是雨还是冷汗。
她与狼群,在雾气弥漫的山涧边,无声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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