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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不归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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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不归路**
渝州在望,是第七日黄昏。
船行至瞿塘峡口,两岸绝壁如削,江面陡然收窄,水流湍急如沸。铅灰色的云层低压,天光黯淡,仿佛随时要塌下来。船夫费力地撑着篙,吆喝着号子,与咆哮的水声搏斗。
沈青站在船头,望着前方那道如同被巨斧劈开的狭窄水道,眉头微蹙。这里是入川咽喉,天险之地,也是……最适合伏击的地方。
玄尘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灌了口酒,眯眼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两岸森然兀立的崖壁,咂咂嘴:“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道长看出什么了?”沈青问。
“杀气。”玄尘言简意赅,指了指右前方一处林木特别茂密、岩石嶙峋的崖坡,“那里,鸟雀不入。”
沈青顺着望去,果然,那片山崖异常寂静,连常见的猿啼都听不见。她心下一沉,返身回到船舱。
江知意正靠在舱壁上看书,是玄尘不知从哪摸出来的一本地方志。见沈青神色凝重地进来,她放下书:“怎么了?”
“前面可能有埋伏。”沈青快速道,“你和苏娘子、道长待在舱里,无论发生什么,别出来。”
江知意脸色一白,立刻抓住她的手:“那你呢?”
“我去船尾,和船夫一起。”沈青拍了拍她的手,“放心,只是预防。过了这段险峡就没事了。”
她语气平静,但江知意从她眼中看到了熟悉的、临战前的冷锐。她没有再问,只是用力握了握沈青的手:“小心。”
沈青点点头,出了船舱,顺手将舱门掩上。
船继续向前,驶入峡口最狭窄处。江水在这里翻腾起白色的泡沫,撞击在船舷上,发出闷雷般的响声。两岸崖壁几乎触手可及,投下巨大的阴影,将整条船笼罩在昏暗中。
就在船行至中段,前无出路、后无退路时——
尖锐的呼哨声,从左前方崖壁上响起!
紧接着,数道黑影如同捕食的夜枭,从崖壁的林木和岩石后荡出,直扑小船!他们手中抓着绳索,身形矫健,显然精于此道!
与此同时,右前方水面下,猛地冒出几个戴着奇怪呼吸器具的黑影,手持分水刺,悄无声息地游向船底!
水陆夹击!
“敌袭!”船夫骇然大叫,想要调转船头,但水流太急,船身笨重,根本来不及!
沈青早已拔刀在手,对船夫喝道:“稳住船!往左舷靠,避开礁石!”同时,她扬手,数枚铜钱带着厉啸射向空中荡来的刺客!
铜钱精准地击中两人手腕,惨叫声中,绳索脱手,人影坠入滚滚江涛!但更多的人已扑到船上!
刀光乍起!
沈青短刃翻飞,在狭窄的甲板上与三名刺客缠斗在一起!她刀法狠辣精准,专攻要害,但对方显然也是高手,且配合默契,一时竟将她逼得步步后退。
船舱里传来打斗声和怒叱——是苏娘子和玄尘!显然也有刺客攻入了船舱!
沈青心中一急,招式更见凌厉,拼着肩头硬挨一刀,短刃划过一名刺客咽喉!热血喷溅!她趁势撞开另一人,就想冲回船舱!
“沈青!小心身后!”江知意的惊呼从舱门缝隙传来!
沈青猛地侧身,一柄分水刺擦着她肋下刺过,将船舷木板捅了个对穿!是水下的刺客上船了!
腹背受敌!甲板空间太小,沈青被四名刺客围在中间,险象环生!她手臂、腰侧又添新伤,鲜血染红衣襟。
舱门被猛地撞开,玄尘踉跄退了出来,道袍染血,手中拂尘的银丝竟根根竖起,沾满血肉。他身后,苏娘子手持双剑,与两名刺客且战且退,肩头赫然插着一支弩箭!
“进峡了!抓紧!”船夫嘶声吼道,拼命将船撑向一处相对平缓的漩涡。
船身剧烈颠簸!所有人都站立不稳!
趁此机会,沈青猛地矮身,滚到船舷边,手中短刃划断一根系着木桶的麻绳,将木桶狠狠砸向最近的刺客!木桶碎裂,里面装的竟是火油!火油泼洒,沈青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火折子扔了过去!
“轰!”
火焰瞬间窜起!甲板变成一片火海!几名刺客猝不及防,身上沾了火油,惨叫着翻滚扑打!
“跳船!”沈青对玄尘和苏娘子吼道,同时冲向舱门,“江知意!”
江知意已冲出船舱,脸上沾着烟灰,手中紧紧攥着那个装有所有证据抄本和父亲遗物的包袱。见到沈青浑身浴血,她瞳孔骤缩。
“走!”沈青一把抓住她的手,拖着她冲向火焰稍弱的船尾!
身后,刺客们从火海中冲出,穷追不舍!更可怕的是,前方水道拐弯处,赫然出现了**三艘没有旗帜的快船**,呈品字形堵死了去路!船头站着的人,穿着与“云间客”船队相似的深灰色水靠,手持弓弩,冷冷地瞄准了他们这条起火的小船。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船在燃烧,下面是汹涌的峡江。
绝境。
苏娘子咬牙拔掉肩头的弩箭,与玄尘背靠背,挡在沈青和江知意身前,面对追上来的刺客。“带她走!”苏娘子对沈青嘶声道,“我们会拖住!”
玄尘哈哈一笑,将酒葫芦里最后一点酒倒入口中,喷在拂尘上,那拂尘竟嗡地一声轻响,银丝根根笔直如针。“老道许久没活动筋骨了,今日便陪这些魑魅魍魉耍耍!”
沈青知道,这是最后的断后。苏娘子和玄尘武功虽高,但敌众我寡,又是重伤,撑不了多久。她没有犹豫,对两人重重点头,拉着江知意,冲向船尾边缘。
“沈姑娘!”苏娘子忽然回头,将一个用油布密封的小竹筒扔给她,“谢衡的下一步安排!保重!”
沈青接住竹筒,塞进怀里,深深看了他们一眼,那一眼里,有感激,有诀别。
然后,她抱着江知意,纵身跳入冰冷刺骨的江水中!
江水瞬间淹没头顶,巨大的冲击力和暗流拉扯着她们。沈青死死抱住江知意,努力浮出水面,朝着最近的一处崖壁下的狭窄石台游去。那里或许可以暂时躲避箭矢。
箭矢果然如雨般落下,钉在她们周围的水面,激起朵朵水花。沈青用身体护住江知意,拼命划水。
终于,够到了石台边缘。沈青先将江知意推上去,自己刚要攀爬,小腿却猛地一痛——一支弩箭射穿了她的左小腿!
剧痛让她眼前一黑,手上力道一松,差点被水流卷走!
“沈青!”江知意扑到边缘,死死抓住她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将她往上拉!
沈青咬破舌尖,用疼痛唤醒意志,配合着江知意的力道,终于爬上了湿滑的石台。石台很小,只够两人勉强容身,上方是倾斜的崖壁,暂时挡住了箭矢。
但她们能听到,上方传来打斗声、惨叫声,以及快船靠近的水声。苏娘子和玄尘……恐怕凶多吉少。而堵截的快船,正在靠近这片崖壁。
沈青低头查看腿上的箭伤。弩箭贯穿了小腿肌肉,好在没伤到骨头,但血流如注,必须立刻处理。她撕下衣摆,用力扎紧伤口上方。
江知意看着她苍白的脸和不断渗血的伤口,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手忙脚乱地帮她包扎。“怎么办……他们马上会找到这里……”
沈青喘着气,靠在冰冷的岩石上,目光扫过四周。石台右侧,似乎有一道极窄的、被藤蔓遮掩的裂缝,通向崖壁深处。或许是山洪冲刷出的天然石隙。
“那里。”她指向裂缝,“钻进去。能躲一时是一时。”
江知意扶起她,两人蹒跚着挪到裂缝前。裂缝很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里面漆黑一片,不知深浅。沈青让江知意先钻进去,自己紧随其后。
裂缝内潮湿阴冷,脚下是滑腻的苔藓和碎石。两人艰难地往里挪了十几步,空间稍微宽敞了些,但依旧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入口处透进一丝微光。
外面传来快船靠岸、人员登岸搜索的声音,以及模糊的呼喝。
“搜!她们受伤了,跑不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在裂缝入口处晃动。
江知意紧紧捂住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沈青则屏住呼吸,将短刃握在手中,随时准备拼命。
好在裂缝入口藤蔓茂密,角度刁钻,一时未被发现。搜索声渐渐远去,似乎往上游方向去了。
两人稍稍松了口气,但都知道,危险并未解除。对方找不到人,肯定会扩大搜索范围,这条裂缝迟早会被发现。而沈青的腿伤急需处理,江知意也衣衫单薄,在阴冷的石隙里撑不了多久。
“必须离开这里。”沈青低声道,“往下游走。找个地方上岸,然后想办法翻山去渝州。”
“可你的腿……”
“能走。”沈青咬牙,撕下更长的布条,将伤腿和旁边一根找到的枯枝紧紧绑在一起,做成简易夹板。“扶我起来。”
江知意依言扶起她。两人摸索着,继续往裂缝深处走,期望能找到另一端的出口。
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前方隐约传来水声和光亮。加快脚步,拐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裂缝竟然通向**另一条更隐蔽的、水量较小的支流**!支流两侧依然是陡峭的崖壁,但水面相对平缓,而且,岸边系着一条**破旧的竹筏**,像是山中樵夫或药农所用。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两人大喜,互相搀扶着爬上竹筏。竹筏上还有两截破烂的竹篙。沈青检查了一下竹筏,虽然老旧,但捆扎结实,浮力尚可。
“走水路,顺流而下,应该能避开他们。”沈青撑起竹篙,忍着腿伤剧痛,将竹筏划入支流中央。
支流蜿蜒在峡谷底部,两岸是遮天蔽日的古木和藤萝,光线昏暗。竹筏顺流而下,速度不慢。暂时脱离了追兵,紧绷的神经稍缓,疲惫和伤痛便汹涌袭来。
沈青靠在竹筏上,脸色惨白,腿上的简易包扎又被血浸透了。江知意跪坐在她身边,用撕下的干净里衣重新为她包扎,眼泪止不住地流。
“别哭。”沈青抬手,擦去她的眼泪,“还没到绝境。”
“可是你的伤……还有苏娘子她们……”江知意哽咽。
沈青沉默。苏娘子和玄尘……她不敢去想他们的结局。还有钟七,至今下落不明。这一路,欠下的性命和人情,太多,太重。
竹筏漂了约半个时辰,前方出现岔道。一条继续通往主江方向,水势渐急;另一条则拐向山腹,似乎是个幽深的溶洞入口,水流没入黑暗之中。
“走哪边?”江知意问。
沈青看着那黑黢黢的洞口,又看了看自己流血不止的腿,心中权衡。主江方向可能还有“云间客”的船在搜寻,风险太大。溶洞虽然未知,但或许能暂时藏身,处理伤口。
“进洞。”她做了决定。
竹筏缓缓漂入溶洞。洞内起初狭窄,很快变得开阔,竟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空洞。洞顶垂下无数钟乳石,千奇百怪,在不知何处透进的微光映照下,泛着幽蓝或乳白的光泽,宛如仙境,又似鬼域。地下河在这里汇成一湾平静的水潭,水色碧绿,深不见底。
竹筏漂到水潭边缘一处平坦的石滩。沈青已近乎虚脱,在江知意的搀扶下,勉强上岸,瘫倒在冰冷的岩石上。
江知意顾不得自己浑身湿冷,立刻去检查她的腿伤。伤口泡了水,边缘泛白,肿胀得厉害。她颤抖着手,用最后一点金疮药撒上,重新包扎。
“必须把箭头取出来……”她看着那截露在外面的箭杆,声音发颤,“不然会烂掉的……”
沈青点点头,冷汗已浸湿了额发。“帮我。”
江知意咬着牙,从沈青腰间取下那把短刃,在洞内找到一处有微弱光线的地方,将刀刃在石头上磨得更加锋利。然后,她回到沈青身边,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中衣下摆,卷成布卷让沈青咬住。
“忍着点。”她眼睛通红,手却强迫自己稳定下来。
沈青看着她,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鼓励。
江知意俯下身,小心地用刀尖划开创口周围的皮肉,扩大创面,寻找那枚深嵌的箭头。她的动作很轻,很慢,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她能感觉到沈青身体的紧绷和压抑的颤抖,能听到她齿间布卷被咬紧的咯吱声。
终于,刀刃触到了坚硬的异物。是箭头,卡在了胫骨边缘。她屏住呼吸,用刀尖极小心地撬动,同时另一只手握住箭杆。
“咔。”一声轻响,骨头边缘被撬开一点缝隙。
就在这一刹那,江知意猛地发力,将箭杆向外一拔!
“呃——!”沈青闷哼一声,身体剧烈一颤,险些昏厥过去。
箭头带着血肉被拔出,鲜血汩汩涌出。江知意立刻用准备好的布条死死按住,直到血流渐缓,才撒上最后一点药粉,用干净布条紧紧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她几乎虚脱,瘫坐在沈青身边,看着自己满手的血,终于控制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沈青吐掉口中的布卷,喘息着,伸手将她揽进怀里。
“没事了……”她声音虚弱,却异常温柔,“你做得很好。”
江知意在她怀里放声大哭,仿佛要将这一路所有的恐惧、悲伤、无助,都哭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止。溶洞里只剩下水滴落的叮咚声,和两人依偎在一起的呼吸声。
江知意从怀里掏出那个油布包裹,还好,虽然浸了水,但油布防水,里面的东西应该无损。她又摸出苏娘子给的那个小竹筒,递给沈青。
沈青打开竹筒,里面是一张极薄的丝绢,上面用细密的针脚绣着几行小字:
**“若抵渝州,寻‘回春堂’孙掌柜,示此绢,自会安排。若途中失散,或遇不测,可往西北‘黑水寨’,寻寨主‘墨娘子’,言‘苏三娘托孤’,可得庇护。珍重。”**
丝绢最下方,绣着一枚小小的、精致的扇子图案。
沈青将丝绢仔细收好。这或许是最后的退路。
“沈青,”江知意靠在她肩头,忽然轻声说,“我们把证据……分开吧。”
沈青看向她。
“你带着主要的账册抄本和图样,还有谢衡的丝绢。”江知意语气平静得近乎异常,“我带着父亲的手札和那枚玉坠。如果……如果我们再遇到危险,被迫分开,至少……证据不会全部落入敌手。你那份更重要,一定要送到谢衡手里,或者……交给那个墨娘子。”
沈青心脏猛地一缩:“你说什么傻话?我不会和你分开。”
“我是说如果。”江知意抬起头,看着她,眼神清澈而坚定,“沈青,你知道的,我的腿伤刚好,你的腿又这样,我们两个一起,目标太大,很难逃出去。必须有人……引开他们。”
“不行!”沈青厉声打断,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江知意,你想都别想!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江知意看着她眼中罕见的慌乱和暴怒,心中酸楚,却笑了。她轻轻抚上沈青的脸颊,指尖冰冷。
“沈青,你听我说。”她声音很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父亲等了三年的清白,周叔叔用命守了三年的证据,林文、苏娘子、玄尘道长……还有你这一身的伤。不能白费。真相……必须有人带出去。”
她将那个油布包裹塞进沈青怀里,又将自己贴身的玉坠摘下,放进沈青掌心,再紧紧握住她的手。
“我答应过你,要一起办学堂,一起写书。我不会食言。”她眼泪滚落,嘴角却带着笑,“所以,你得活着,把证据送出去。然后……等我。”
沈青死死盯着她,眼中血丝密布,嘴唇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字。
“你带着证据,从溶洞另一端找路出去,去黑水寨,或者想办法去渝州。”江知意继续说着,仿佛在交代最寻常的事,“我……我会往回走,去主江那边,弄出动静,引开他们。等他们被我引开,你就安全了。”
“江知意……”沈青的声音嘶哑破碎。
江知意俯身,轻轻吻了吻她冰凉的唇。很轻,很短暂,却像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和温柔。
“沈青,”她在她耳边,用气声说,“活下去,把真相……说出来。”
然后,她猛地挣脱沈青的手,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着溶洞入口的方向跑去!腿伤让她步履蹒跚,背影却挺得笔直,像一杆永不折断的芦苇。
“江知意——!!”沈青嘶声大喊,想要爬起来追,腿伤剧痛让她再次摔倒在地!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溶洞入口的黑暗中。
怀里的包裹和掌心的玉坠,滚烫得像烙铁。
远处,隐隐传来江知意刻意弄出的、石块落水的声音,和她清亮的、带着决绝的呼喊:“我在这里——!来抓我啊——!!”
呼喊声在溶洞里回荡,越来越远。
泪水模糊了沈青的视线。
她死死攥紧手中的玉坠和包裹,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鲜血渗出。
许久,她挣扎着,用竹篙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腿上的伤口崩裂,鲜血染红了布条。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她最后望了一眼江知意消失的方向,然后转身,撑着竹篙,一瘸一拐地,朝着溶洞深处,那未知的黑暗中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但她的背脊,挺得笔直。
玉坠紧贴胸口,包裹深藏怀中。
江知意,等我。
(第三十章完,第二卷《血证如山》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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