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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血色账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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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血色账册**
沈青回到货栈时,天色已经大亮。
她是从后墙狗洞爬进来的——前门太过显眼。浑身湿透,污泥裹满衣裤,头发散乱,脸上灶灰被汗水污水冲出沟壑,狼狈不堪。怀里紧紧抱着的油纸包倒是护得很好,只边缘有些浸湿。
刚爬进院子,就听见屋里传来急促的、带着痛楚的脚步声。
江知意扶着门框站在正房门口,脸色比纸还白,眼神里满是惊悸过后的余颤和终于落地的希冀。她显然一夜未眠,眼圈泛着青黑,伤腿趿拉着一只破布鞋,另一只脚光着,踩在冰冷的泥地上。
“沈青!”她哑声喊道,几乎要扑过来,却被伤腿绊得一个趔趄。
沈青快步上前扶住她,触手一片冰凉。“我没事。”她简短地说,声音因疲惫和烟熏而粗嘎难听,“先进屋。”
两人互相搀扶着挪进屋里。沈青将油纸包放在桌上,转身插上门栓,又去检查窗户是否关严。江知意的目光却一直死死盯着她——从她沾满泥污的脸,到被树枝划破的袖口,再到裤腿上几处可疑的深色污渍。
“你受伤了。”江知意用的是陈述句。
沈青低头看了一眼:“皮外伤,不要紧。”
“让我看。”江知意不由分说,伸手去拉她的衣袖。沈青本想避开,但对上那双盛满固执和……某种更深东西的眼睛,动作顿住了。
衣袖卷起,小臂上有几道新鲜的擦伤和淤青,最严重的一处在肘弯,被锐物划开一道寸许长的口子,血已凝固,但边缘红肿。
江知意倒吸一口凉气,转身就去翻找药箱——谢衡准备的东西里,有简单的伤药和干净布条。她动作有些慌乱,手指微微发抖。
“先看这个。”沈青却拉住她,指向桌上的油纸包,“我从丙字仓带出来的,可能……比我们想的更重要。”
江知意咬咬牙,强迫自己将注意力移向油纸包。她小心拆开,里面是两本半湿的账册。纸张坚韧,墨迹遇水略有晕染,但字迹依然清晰可辨。
她拿起第一本,翻开。
只看了一页,脸色就变了。
“这……这是……”她手指颤抖着抚过纸页上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数字、暗语,“不止河工款……漕粮、茶引、盐课……他们在抽整个江南道的血!”
沈青凑过去,指着其中一条:“看这里——‘承奉三年六月,江州堤工银,截留两成,计一千七百四十两,转‘冯记’绸缎庄,兑为扬州票号银票。’”
这正是江文远被指控“贪墨”的款项之一。但账册明确记录:这笔钱不是江文远拿了,而是被“截留”,流向了冯阚的私产。
江知意急速翻阅,越看呼吸越急促。愤怒、悲怆、还有沉冤得雪的激动,在她眼底交织成一片赤红。
“还有这个。”沈青翻开第二本,指向一页角落的批注——那是用一种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淡墨写的小字:
**“江文远已疑,七月十五堤坝验工,需早做安排。”**
**“溃堤后,尸首处理干净,尤其工头徐大,知道得太多。”**
**“胡仵作已打点,验尸格目按吩咐写。”**
字迹与账册正文不同,更潦草,更急促,像是随手记下的便笺。但内容却如同惊雷,炸响在两人耳边。
江知意的手指死死抠住桌沿,指节青白。她盯着那几行小字,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大颗大颗,砸在账册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潮湿的墨痕。
沈青沉默着,将一块干净的布巾递给她。
江知意没接。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沈青,肩膀剧烈颤抖,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喉间逸出。那哭声很低,却像受伤野兽的哀鸣,浸满了三年来的绝望、屈辱和此刻终于窥见真相的剧痛。
沈青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个颤抖的背影,看着她身上那件粗糙的青色衣裙,看着她散乱长发下那段纤细脆弱的脖颈。
许久,江知意才慢慢止住哭声。她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转回身时,眼睛红肿,脸上泪痕狼藉,眼神却像被泪水洗过一般,亮得灼人。
“冯阚。”她吐出这个名字,声音嘶哑,却带着淬了毒的恨意,“还有那些和他一起……吃了我父亲、吃了那些河工血肉的人。”
沈青将账册小心收好,重新用油纸包紧:“这些证据,足以翻案。但怎么送出去,送到谁手里,是个问题。”
“谢衡。”江知意立刻道,“他是刑部主事,有直奏之权。而且……他需要这份功劳。”
“但他也在权衡。”沈青冷静分析,“冯阚背后可能还有更大的人物。谢衡未必愿意为了我们,去碰整个利益网。”
“那就让他不得不碰。”江知意眼神凌厉,“把这些账册抄录几份,一份给他,一份……我们留着。如果他退缩,或者想用这些证据做别的交易,我们还有后手。”
沈青看着她。此刻的江知意,不再是那个在雨夜里露出旧疤、眼神脆弱的女子。她是工部侍郎的女儿,是读过诗书、也见识过人性最黑暗一面的复仇者。
“可以。”沈青点头,“但抄录需要时间。冯阚今日就会到清河县,码头起火的事瞒不住,他很快会查到这里。”
“我们还有多久?”
“最多一天。”沈青估算着,“码头的人见过我的身形,虽然没看清脸,但苏娘子说过冯阚在清河县耳目众多。货栈虽然隐蔽,未必安全。”
江知意蹙眉沉思,忽然道:“苏娘子。她答应过帮忙斡旋。而且她在黑市有路子,或许能帮我们暂时躲藏,或者……送出消息。”
“她不可全信。”
“我知道。”江知意苦笑,“但现在,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沈青默然。确实,前有冯阚,后有不知立场的谢衡,她们如同走在悬崖间的钢丝,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先处理你的伤。”江知意不再纠结,重新拿起药箱,“然后,我们抄账册。能抄多少是多少。”
沈青这次没再反对。她坐到凳子上,卷起衣袖和裤腿。除了手臂的划伤,小腿上也有几处磕碰的淤青,最严重的是脚踝,有些扭伤,已经肿了起来。
江知意打来清水,用布巾蘸湿,一点一点擦去她脸上的污垢和手臂的血迹。动作很轻,很仔细,仿佛在擦拭什么易碎的瓷器。温水触及伤口时带来刺痛,沈青眉头都没皱一下。
清洗干净,撒上药粉,用干净布条包扎。整个过程,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布帛摩擦的窸窣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包扎好手臂,江知意蹲下身,去处理她脚踝的扭伤。沈青低头,只能看见她乌黑的发顶和一段白皙的后颈。她忽然发现,江知意的脖颈上,有一粒极小的、淡褐色的痣,藏在发际线边缘。
这个发现让她有些怔忡。像是突然窥见了某种隐秘的、属于这个人的细节。
“好了。”江知意包扎完,抬起头,正好撞上沈青的目光。两人对视了一瞬,又同时移开。
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我去打水,你洗漱一下。”江知意站起身,动作因腿伤而有些不稳,“然后,我们开始抄账册。”
沈青点头。
等江知意一瘸一拐地出去,沈青才缓缓吁出一口气。她抬起包扎好的手臂,布条系得整齐妥帖,甚至打了个小巧的结。
她想起昨夜火场里的灼热和生死一线的奔逃,想起怀中账册硬邦邦的触感,也想起刚才江知意颤抖的背影和那压抑的哭声。
路还很长。血仇要报,沉冤要雪,而她们能依靠的,似乎只有彼此。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将屋内的灰尘照得纤毫毕现。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危机,也正随着日光,一步步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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