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锈刀开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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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锈刀开刃
验尸台的灯光惨白，落在沈清辞最后一次缝合的Y型切口上。
针尖精准穿过皮缘，她习惯性地在收线前检查胸腔闭合状态——就在那个瞬间，无影灯的光晕毫无征兆地扩散成一片炫目的白，心脏传来被巨手攥紧的剧痛。
……
腐臭钻入鼻腔。
不是福尔马林，是更原始、更野蛮的腐败气味，混杂着劣质灯油燃烧的烟味。
沈清辞猛地睁眼。
首先感受到的是冰冷潮湿的石板地，膝盖跪得生疼。视线聚焦的刹那，她看见了自己手里握着的刀——不是精密的手术刀，而是一把生锈的、刃口崩缺的剖尸刀。
刀尖正抵在一具男性尸体的喉部。
尸体肿胀发绿，脖颈处一道深紫色索沟触目惊心，蝇卵在眼角堆积成白絮。
“发什么呆！”
粗暴的呵斥从头顶砸下来。沈清辞抬头，看见一张布满麻子的衙役脸，那人眼里满是鄙夷：“沈老三死了，你这贱籍丫头就得顶上！赶紧验完画押，老爷等着结案呢！”
记忆碎片如同冰锥刺入脑海。
沈青。十六岁。清河县仵作沈老三的独女。昨日父亲暴毙，今日一早她就被锁链拖来县衙殓房，顶替这份“祖传”的贱业。
“死者张氏粮行东家，晨起被发现悬于房梁。”另一名书吏抖开文书，念经般说道，“自缢身亡。老规矩，查无外伤即可结案。”
自缢？
沈清辞——现在是沈青了——她的目光落回尸体脖颈。
索沟在颈前最深处，向耳后斜向上延伸，在发际线处消失。典型的前位缢型。但……
她下意识伸手，指尖按压索沟边缘。皮下出血清晰可见，生活反应明确。可当她将尸体头部侧转，检查另一侧时，眉头蹙紧了。
“不对。”
声音嘶哑，是这具身体原本的声音，但语气里那份斩钉截铁的冷静，让两个衙役都愣了一下。
“什么不对？”麻脸衙役啐了一口，“你个贱丫头懂个屁！”
沈青没理他。她撑着发软的膝盖站起，走到尸体脚边。那双锦缎靴的鞋底沾着泥，但前掌部位的磨损……她蹲下身，用手指丈量尸体脚底到地面的距离，又在脑海里快速计算房梁高度、绳子长度。
“凳子呢？”她问。
“什么凳子？”
“自缢者踩踏的凳子。”沈青抬眼，“现场没有？”
书吏眼神闪烁：“许是……踢倒了。”
“踢倒的凳子会在脚下地面留下刮痕或倒伏痕迹。”沈青站起身，语速平稳如做病理报告，“更关键的是，索沟形态有问题。自缢者体重下拉，索沟应在颈前最深，向两侧斜向上延伸，至枕部中断或不连续。但这具尸体——”
她走回头侧，用锈刀的刀柄虚点：“索沟在左侧颈后出现一处异常平直段，长约一寸二分。这是绳索被横向拉扯时才会形成的压痕。”
殓房里死寂。
油灯灯芯啪地爆了个火花。
麻脸衙役脸涨成猪肝色：“胡言乱语！你一个贱籍，敢质疑官府的定案？！”
“我只说看到的事实。”沈青垂下眼，继续检查尸体双手。指甲缝里有暗红色碎屑，她小心刮取，凑近嗅闻——是漆料，还有一丝极淡的、不属于这间殓房的兰花香。
“死者指甲缝中有异物，疑为挣扎时抓挠所致。”她低声自语，更像是在梳理思路，“颈部皮下肌肉出血，舌骨大角骨折……骨折断端方向……”
她突然捏住尸体下颌，迫使口腔张开。
“你要干什么！”书吏吓得后退。
沈青盯着那根断裂的舌骨。骨折线走向、移位方向……她闭上眼睛，脑海里构建三维模型：一个站在凳子上、头套绳索、踢倒凳子的人，舌骨会受到怎样的力？
不对。
完全不对。
“这不是自缢。”
她睁开眼，声音清晰得可怕：“是勒杀后伪装自缢。凶手从背后用绳索套住死者脖颈，膝顶其背，向前上方提拉——所以索沟后侧会出现平直段，所以舌骨骨折方向会呈现前下至后上的异常走向。”
麻脸衙役的刀已半出鞘：“疯丫头！再妖言惑众，老子——”
“让她说下去。”
一个温和的男声从门口传来。
三人齐转头。
门框边倚着个青衫男子，约莫二十五六，面容清俊，凤眼微挑，手里把玩着一枚玉扳指。他不知站了多久，衣角沾着院外的晨露。
麻脸衙役和书吏脸色骤变，扑通跪下：“谢、谢大人！”
谢衡。刑部主事。奉旨巡查各州县刑狱，三日前悄抵清河县。
他没看跪着的人，只望着沈青：“你刚才说的，可能证实？”
沈青心跳如鼓，面上却愈发平静。她指了指尸体手腕：“约束伤。虽然很淡，但若用醋敷片刻，应能显现淤痕。”
谢衡颔首。
一盏茶后，用棉布蘸醋敷过的手腕处，果然显出几道模糊的带状淤青——是挣扎时被绳索捆绑的痕迹。
“还有。”沈青将刮下的指甲碎屑呈在破碗底，“这漆料色泽鲜亮，是上等的扬州朱漆。张氏粮行的库房，用的是廉价的桐油褐漆。”
谢衡接过破碗，对着光仔细看了片刻，忽然笑了。
那笑很浅，却让跪着的两人抖如筛糠。
“赵捕头。”他声音依旧温和，“重新勘察现场。尤其是……”他顿了顿，“找找有没有不该出现的朱漆物件，或是女子用的兰花香粉。”
麻脸衙役连滚爬爬地跑了。
谢衡这才看向沈青。目光从她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落到那双因为长期接触尸体而略显粗糙、却异常稳定的手上。
“你父亲教的？”
沈青垂下眼：“父亲只教了认骨、辨伤。”
“那这些——”谢衡指了指尸体，“从何处学来？”
“……自己想的。”
沉默在腐臭的空气里蔓延。谢衡忽然伸手，从她紧攥的指间抽出那把锈刀。
“刀太钝。”他将刀丢回她脚边，转身朝外走，“换把快的。死人不会因为刀钝就少受罪。”
脚步声远去。
沈青慢慢蹲下身，捡起刀。刀身映出她此刻的脸——枯黄、消瘦，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她握紧刀柄，指节发白。
远处传来梆子声。已是辰时。
书吏丢给她一卷粗糙的黄纸和半截墨锭：“把验尸格目誊了！按、按老格式！”
老格式？沈青展开那所谓“格目”，眉头越皱越紧——字迹潦草，描述含糊，“面色青黑”“口鼻有血”之类笼统之词充斥，关键损伤部位、尺寸、形态一概缺失。
她盯着那纸看了很久。
然后磨墨，提笔。
**“验尸格目”**
**一、尸表检验：**
1. 死者男性，年约四十，身长五尺三寸……
2. 颈部索沟一道，周长一尺二寸，宽三分。前位于喉结上方一寸，最深达二分；向两侧斜上行，经下颌角下缘，于左颈后出现长约一寸二分平直段……
3. 双手指甲缝内嵌有朱红色漆屑及微量白色香粉，经辨认为兰花香型……
她写得很慢，将现代法医尸检报告的结构打散，融入这个时代能接受的表述。重点部位附上简易图示——索沟走向、舌骨骨折方向示意图。
最后，在纸背不起眼的角落，她用极小字写下一行：
**“受力分析：假设他勒，施力方向应为前上，需排查身高高于死者、可形成膝顶背体位之嫌疑人。”**
墨干。她将格目递还。
书吏扫了一眼，愣住：“这、这画的什么鬼符？！”
“更清楚。”沈青简单道。
书吏骂骂咧咧，但还是卷起格目走了。他自然不会注意到，角落里那份详尽的手稿副本，已被谢衡的随从悄然替换。
殓房重归寂静。
沈青走到水缸边，一遍遍洗手。冰冷的水刺得骨头发痛。
她抬起头，破窗漏进的天光，在水面碎成摇晃的亮斑。
亮斑里，恍惚又是解剖室无影灯的光晕。
“沈医生，三号手术室准备好了——”
谁的声音？
她猛地闭眼。
再睁开时，水面只剩自己的倒影：一个穿着粗布衣、双手冻得通红的古代仵作之女。
她慢慢直起身，将锈刀在磨石上一下下打磨。
金属刮擦声，在空旷的殓房里，一声，又一声。
像某种仪式。
也像某种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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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锈刀开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