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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出了断云岭,路就平坦多了。脚下的石子路渐渐变成了泥土道,两旁的松树少了,多了些低矮的灌木丛。
      走了大半日,远远望见前面有个村子,炊烟袅袅的,村口的老槐树下还拴着几头黄牛。
      百寿停下脚,往村口望了望:“看那样子,该是梨花村。前两年听人说过,这村子春天梨花落满街,好看得很。”
      沈惊辞凑过来:“那咱们进去歇歇脚?我瞅着日头都快到头顶了,找户人家讨碗水喝?”
      百寿没立刻应,眼睛扫过村口那棵歪脖子树——树皮上新添了道刻痕,歪歪扭扭的,像个没力气的人划的。
      “这印子,”她顿住脚,声音压得低,“刚才过的时候还没有。”
      沈惊辞凑过去看,指尖刚要碰上,被她抬手打开了。“别碰,”她眉尖蹙着,“你看这木屑,还潮着呢,最多刻了一炷香的功夫。”
      他哦了一声,挠挠头:“会不会是砍柴的人做的记号?”
      百寿没接话,转身往树后绕了半圈。灌木丛里有片草被踩倒了,痕迹很新,像有人刚从这儿钻过去。她蹲下身,手指捻了点草叶上的泥,放在鼻尖闻了闻——有股淡淡的酒气。
      “不是砍柴的。”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是个喝了酒的,脚步虚浮,跑不远。”
      正说着,村里忽然传来狗叫,嗷嗷的,听得人心里发紧。紧接着是女人的哭喊,撕心裂肺的。
      沈惊辞往村里望了望,急道:“是不是出事了?我们去看看?”
      百寿拽住他胳膊,劲儿不大,却拽得挺牢。“急什么,”她往地上啐了口,“你听那哭声,起承转合的,跟唱曲儿似的,真急着哭的人,哪有那闲工夫拖长调。”
      他愣了愣,仔细一听,那哭声果然透着点刻意,高低起伏的,倒像演出来的。
      “那……”
      “你再看村口那棵柳树,”百寿朝那边努努嘴,“梢头那枝,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沈惊辞眯着眼瞅了半天:“没什么啊,不就一根柳条吗?”
      “傻不傻,”百寿白他一眼,“风从东边刮,别的枝子都往西倒,就那枝,僵着不动,不是被人攥着是什么?”
      他这才看明白,果然有根柳条直挺挺的,像被线牵着。心里咯噔一下,后背就冒了汗。
      “那现在咋办?”他问,声音里带了点慌。
      百寿没说话,往旁边山坡看了看。坡上长满了半人高的蒿子,风一吹,绿浪似的滚。她往那边挪了两步,又回头看他:“跟不跟?”
      沈惊辞赶紧跟上,踩得蒿子沙沙响。百寿回头瞪他:“轻点!想让全村人都知道我们在这儿?”
      他连忙收住脚,踮着脚尖跟在后面,活像只偷东西的猫。
      爬到坡顶,百寿扒开蒿子缝往下瞧。村里几个人正把老百姓往一间土坯房里赶,推推搡搡的。有个精瘦汉子站在柳树下,背着手,时不时往官道这边瞅,手心里好像攥着什么。
      “看清了?”百寿问。
      沈惊辞点头,又摇头:“他们把人往屋里塞,干啥呢?”
      “你再看那土坯房的窗台上,”百寿指给他看,“那盆仙人掌,是不是歪了?”
      他费了半天劲,才看清窗台上果然有盆仙人掌,盆口朝里斜着,像是被人从里面撞了一下。正看着,一只手从窗缝里伸出来,飞快地往花盆底下塞了个东西,又缩了回去。
      “是求救的?”沈惊辞眼睛亮了。
      百寿没应声,嘴角却悄悄抿了一下,像是松了口气。她拽了拽他的袖子:“走,下去。”
      “下去?咋下去?”
      “从后头绕,”她往坡下指了指,“那片柴垛子后面有个豁口,能摸到后墙根。”
      沈惊辞看着她笃定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丫头看似冷淡淡的,心里头跟明镜似的。他赶紧跟上,踩断了根树枝,被她回头狠狠剜了一眼,赶紧把脚收得更轻了。
      钻出地道时,百寿被风呛得咳了两声。地上的梨花积了薄薄一层,她蹲下去理了理裙裾——方才在地道里蹭了些泥土,沾在裙摆边角。
      “怎么了?”沈惊辞见她蹲了半天,没起身。
      百寿没抬头,声音闷在风里:“三年前,我在李乡绅家柴房,见过他。”
      沈惊辞一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山道那头的玄衣少年正往这边走,眉骨下的疤在日头下亮得很。
      “那天是十五,月光明得很。”百寿的手指绞着裙角,“我被管家锁在柴房,因为打碎了三姨太的胭脂盒。后半夜,听见外面有人打架,刀砍在骨头上的声音,脆得像咬冰。”
      她顿了顿,喉结动了动:“他摔在柴房窗外,左脸淌着血,滴在青石板上,一滩一滩的。我吓得不敢出声,他却隔着门缝看我,从怀里摸出块碎银,塞进来。”
      那块碎银现在还在她贴身处,被体温焐得发烫。
      “他说,‘别出声,等天亮就没事了’。”百寿抬起头,眼里落着梨花,“我不信,可那天早上,柴房外真的静了。后来听管家骂,才知道他是陆将军的儿子,叫陆子瑜。那些追他的人,全死在柴房后墙根,血渗进土里,开春时,那里的草长得比别处都旺。”
      陆子瑜已经走到跟前,玄色衣摆扫过地上的花瓣,没停。
      “你手里的锦盒,”他开口,声音比三年前沉了些,“是从断云岭破庙捡的?”
      百寿的心跳漏了一拍。她那天在破庙避雪,见供桌下露着点红绸,拽出来一看是个锦盒。红绸面上绣的缠枝莲,和陆子瑜当年染血的袖口纹样,竟是一样的。
      “是。”她没瞒。
      “里面的东西呢?”陆子瑜的目光落在她发间的梨花上。
      “烧了。”百寿说得干脆,“在破庙的香炉里,灰都扬了。”
      陆子瑜的手按在刀柄上,指节泛白:“你知道那是什么?”
      “兵防图。”百寿迎上他的目光,“管家当年喝醉了说过,你们陆家的人,为了这东西,能把亲娘都绑了。”
      陆子瑜的疤跳了跳:“跟我走。”
      “我不跟你走。”百寿往后退了半步,撞到沈惊辞的胳膊,“三年前你让我别出声,我听了,结果隔壁院子三十多口人,全被你们当叛党杀了。你给我那些银子,摸着就恶心。”
      沈惊辞忽然拔剑,剑尖对着陆子瑜:“她不跟你走!”
      陆子瑜没看剑,只盯着百寿:“那些人里,有你亲人?”
      百寿的脸白了。隔壁院子的张婆婆,总偷偷给她塞糖吃。那天血流到柴房门槛时,她听见张婆婆喊她的小名,喊得撕心裂肺。
      “跟你有关系吗?”她的声音发颤。
      陆子瑜沉默了片刻,忽然对随从道:“把沈公子送回梨花村,找个大夫给他看看胳膊。”他昨天在村口见过沈惊辞,知道他是沈掌柜的儿子。
      “你要干什么?”沈惊辞的剑更往前了些。
      “我和她有账要算。”陆子瑜的目光掠过百寿发间的梨花,“三年前的账。”
      百寿忽然按住沈惊辞的剑:“你走吧,去梨花村等我。”
      “百寿!”
      “我不会有事。”她从怀里摸出那块碎银,塞到他手心,“这是他当年给的,你拿着,他的人不敢伤你。”
      沈惊辞攥着碎银,指尖冰凉。他看着百寿的眼睛,那里有他看不懂的东西。
      陆子瑜的马牵来了。百寿踩着马镫上去时,陆子瑜忽然伸手,替她拂去发间的梨花。指尖和三年前一样烫,百寿猛地偏头,躲开了。
      “走了。”陆子瑜收回手,缰绳一抖。
      马蹄声渐远,百寿没回头。她知道沈惊辞还站在原地。
      马蹄声渐远,沈惊辞还站在原地。一片梨花瓣不知从哪飘来,落在他肩头,他没拍,就那么让它沾着。
      风过处,花瓣轻轻颤了颤,他眼下没什么波澜的目光。他望着路的尽头,手指在袖口里蜷了蜷,又慢慢松开。
      远处的炊烟正往天上飘,他的影子被日头拉得很长,安安静静的,没什么动静。
      沈惊辞望着肩头的梨花瓣,指尖悬了悬,终究没去碰。风过时,花瓣顺着衣料滑下去,落在脚边的尘土里。
      “原来心里早藏着事。”他低头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石子滚出半尺远,停在一丛蒲公英旁。
      说不清是怅然还是松快,只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压了下,不沉,却能觉出分量。
      他弯腰捡起那片梨花瓣,夹进袖袋里,转身往回走时,脚步比来时轻了些。
      “藏着就藏着吧。”他对自己说,像在跟风解释,又像在跟心里那点说不清的滋味和解。
      沈惊辞正往回走,那奉命“送”他的随从不远不近地跟着,手按在腰间的刀上,眼神却总瞟着别处——显然是没把这差事放在心上。
      沈惊辞摸出个钱袋,往随从面前一递。袋子不沉,却足够寻常人家过半年。“你回吧。”他声音平淡,没看那随从,只望着远处的梨花林。
      随从眼睛亮了亮,飞快接过钱袋揣进怀里,手在衣襟上蹭了蹭,脸上堆出笑:“公子爽快。那……小人就先回了?”
      沈惊辞没应声,算是默认。随从又弓了弓腰,转身就走,脚步轻快得像捡了便宜,半句没提去梨花村治伤的事。
      风卷着片梨花落在沈惊辞空着的手背上,他抬手拂开,往反方向的密林里走——他要去断云岭看看,那锦盒里的东西,百寿到底烧了没有。
      沈惊辞往回走,鞋踩在雪上,咯吱轻响。
      路经那株老梅树时,他停了脚。树根处的雪比别处薄些,露出块松动的青石板。
      他弯下腰,指尖一抠,石板便掀了。底下压着个油布包,方方正正,边角沾着点泥土。
      解开,是兵防图。墨迹浓淡匀净,关隘处的朱砂点得扎实。
      他看了片刻,把油布按原样裹好,石板盖回去,用脚碾了碾,雪又覆得平平整整。
      起身时,梅枝上落下来片残雪,打在他肩头。他没拍,继续往前走。
      风过树梢,梅枝轻轻晃了晃。图还在那里,树还在那里,他的步子不快,一步一步,踩得稳稳的。
      天暗下来了,远处的炊烟正慢慢散在暮色里。
      “急什么。天地悠悠,该见光的时候,自会再见。”
      心里这么念着,脚步却没停。
      风卷着草屑掠过鞋面,恍惚间,倒想起养父前的模样——手攥着他的腕,指节硌得人生疼,只反复说:“去了,就晓得了……”
      晓什么?晓爹娘是高是矮,是笑起来眼角有纹,还是说话带着乡音?
      他连爹娘的名字都记不全。唯一的念想,是襁褓里那块褪色的玉佩,雕着半朵残莲,据说是从他身上扒下来的。
      这些年揣在怀里,边角磨得光滑,却磨不掉那点惶惑——若真见着了,该如何开口?是问“当年为何丢下我”,还是讷讷地站着,连一声“爹娘”都叫不出口?
      山路渐陡,云气漫上来,把前路裹得白茫茫一片。他摸了摸胸口的玉佩,凉丝丝的。
      罢了,那人既说了在临平山,便去看看。至于能不能见着,见着了又如何……天地这么大,总有它的道理。
      只是风过林梢时,总像有人在耳边轻唤,那声音模糊得很,却让他忍不住停步,回头望一眼来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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