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第 10 章 ...

  •   翻过最后一道山梁时,日头正往西边斜。
      沈惊辞牵着白马站在坡上,往下看,炊烟缠着矮矮的屋舍,一条土路穿镇而过,倒比山里热闹些,只是房屋多是土坯墙,檐角挂着褪色的布幡,瞧着确实偏些落后。
      他拍了拍白马的脖颈,这马一路被牵着走,早不耐烦了,打了个响鼻,蹄子在地上刨了刨。
      沈惊辞笑了笑,翻身上马,缰绳一抖,白马踏着轻快的步子往镇子里去。他穿的锦袍在灰扑扑的镇上格外显眼,腰间长剑悬着,少年郎身姿挺拔,倒有几分意气风发的模样,引得路边几个孩子跟着跑了两步。
      镇口的老槐树下围了不少人,黑压压跪了一片,都朝着一辆板车磕头。
      沈惊辞勒住马,往那边看——板车上搭着个简易的棚子,铺着红布,里面端坐着个“观音”,白衣白裙,眉眼低垂,手里捏着串念珠,看着倒有几分慈眉善目。
      像前的供桌上摆着香炉,插满了香,周围挂着密密麻麻的钱袋,红的绿的,鼓鼓囊囊。
      一个干瘦的老男人站在车旁,手里拿着个签筒,摇得哗哗响。
      他身边还站着个妇人,正给跪着的百姓递签,嘴里念叨着:“心诚则灵,观音娘娘显灵,保你们平安顺遂……”
      沈惊辞眯了眯眼,那“观音”的衣料看着寻常,裙摆处甚至有块不易察觉的褶皱,不像塑像那般周正。
      他勒马往前走了两步,听见老男人喊:“下一位!张屠户家的,抽着‘吉’签了!添些香油钱,观音娘娘保你生意兴隆!”
      底下立刻有个壮汉磕了头,往钱袋里塞了串铜板,脸上堆着笑。
      沈惊辞的指尖在剑柄上轻轻敲了敲。那“观音”始终没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可他分明瞥见,红布遮掩的板车缝隙里,露出半只绣着碎花的布鞋——哪有观音穿这样的鞋?
      老男人又摇了摇签筒,抽出一支,对着人群喊:“李寡妇,抽着‘平安’签了!快谢娘娘恩典!”
      跪着的妇人哭哭啼啼地磕头,摸出个布包,颤抖着递上去。妇人刚要起身,老男人忽然沉了脸:“这点心意?观音娘娘怎会保佑你?”
      妇人吓得又跪下去,把布包往供桌上推了推,几乎要哭出来。
      沈惊辞皱了皱眉,刚要开口,却见那“观音”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刺了似的。
      他忽然明白了——哪是什么观音,怕就是这老男人的女儿,被强按着坐在上面装神弄鬼。那些签,想来也是早就做了手脚,看人行事罢了。
      白马在旁边打了个响鼻,惊得老男人往这边看了一眼。
      见是个锦衣少年,他愣了愣,随即换上笑脸:“这位公子,要不要求支签?观音娘娘正灵验着呢!”
      沈惊辞没说话,只是看了眼板车上的“观音”,调转马头,往镇子里去了。身后的磕头声、念叨声还在继续,混着香火的味道,在这落后的小镇上,显得格外荒唐。
      他的白马踏过土路,蹄声清脆,把那些嘈杂渐渐抛在了身后。
      沈惊辞刚在镇口的面摊坐下,还没来得及叫碗阳春面,就见个身影“嗖”地蹿到桌前,眉眼生得周正,鼻梁挺括,唇线分明,尤其那双眼,亮得很 ,瞧着是副清俊讨喜的模样,偏嘴角噙着点不怀好意的笑。
      “这位公子看着面生啊,打哪儿来?”少年往他对面一坐,自顾自倒了杯凉茶,仰头灌了半杯,喉结滚动间,倒有几分利落劲儿。
      沈惊辞看他一眼,没答。这少年穿着件半旧的湖蓝短褂,袖口磨得发毛,却收拾得干净,腰间别着个空钱袋,晃悠晃悠的,不像正经赶路的。
      “我瞅公子这打扮,定是从大地方来的吧?”少年又笑,往他腰间的剑瞟了瞟,“带这么好的剑,是要去寻亲还是办事?需不需要向导?我熟得很,这方圆百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路。”
      沈惊辞刚要开口,就见少年忽然压低声音,凑近了些:“实不相瞒,我知道个好去处,能寻着稀世珍宝,就看公子有没有胆量……”
      话没说完,旁边桌的大婶忽然惊呼一声,手里的钱袋掉在地上,滚到沈惊辞脚边。一个灰衣汉子捡了就要跑,少年眼疾手快,抄起桌上的筷子就扔了过去,不偏不倚打在汉子手腕上。
      “偷东西?站住!”少年喊着就要追,却被椅子腿绊了一下,“哎哟”一声摔在地上,反倒把刚要起身的沈惊辞绊了个趔趄。
      那灰衣汉子趁乱钻进人群,没了踪影。大婶捡起钱袋,连声道谢,看见摔在地上的少年,又道:“多谢小哥了,只是这小偷跑得太快……”
      少年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脸有点红:“没事没事,下次他再敢来,我定抓住他!”转头看向沈惊辞,又恢复了那副机灵样,“你看,我本事还是有的吧?雇我当向导,保准没错。”
      沈惊辞看着他沾了灰的褂子,忽然觉得有点好笑。这少年瞧着满肚子坏水,偏手脚总跟不上心思,倒把好事办得磕磕绊绊。
      “不必了。”沈惊辞叫了碗面,“我自己能走。”
      少年不死心,蹲在旁边絮絮叨叨:“公子别呀,前面那片林子有瘴气,我知道绕路;山涧的木桥松了,我知道哪块木板能踩……”
      正说着,面摊老板端来面,不小心被脚边的石头绊了下,汤碗晃悠着就要泼在旁边的小孩身上。少年眼疾手快,伸手去扶,却没扶住碗,反倒把自己泼了一身热汤,烫得他龇牙咧嘴,直往身上扇风。
      那小孩被吓得哇哇哭,老板连连道歉,沈惊辞递过块干净帕子,少年接过去胡乱擦着,嘴里还嘟囔:“没事没事,小意思……”
      看着他狼狈又嘴硬的样子,沈惊辞忽然觉得这小镇的午后,倒比想象中热闹些。他低头吃面,听着少年在旁边继续念叨,说要带他去寻“宝贝”,说那宝贝如何如何神奇,偏每说两句,就被路过的鸡、掉下来的叶子、甚至自己的影子分了神,弄得前言不搭后语。
      阳光透过面摊的棚子照下来,落在少年汗津津的额头上,倒真有几分麒麟相里的讨喜劲儿。沈惊辞慢慢嚼着面,忽然觉得,或许让这小子跟着,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路上不会太闷。
      面摊的汤气漫上来,混着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那少年用帕子擦着溅了汤的褂子,忽然凑近沈惊辞,压低声音:“公子方才瞧见镇口那‘观音’了?”
      沈惊辞挑了挑眉,没接话。
      少年却来了劲,往他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我跟你说,那哪是观音,就是街口老王家的闺女!前儿个我还见她在河边洗衣服,袖口磨破了个洞,跟今儿那身白衣压根对不上!”
      他拍着大腿,眼睛瞪得溜圆:“她爹老王头更损,那签筒里的签,看着乱晃,其实底下有机关!想让谁抽着‘吉’签,就暗戳戳动一下,保准错不了。昨儿张铁匠想求个儿子,老王头就给他抽了个‘添丁’,转头就多要了两吊钱,黑着呢!”
      沈惊辞舀了勺汤,听着他絮叨。少年说得兴起,唾沫星子差点溅到面碗里,又赶紧收住,挠了挠头:“我瞅着公子不像本地人,这种把戏,也就骗骗村里的老实人。”
      “你倒清楚。”沈惊辞淡淡道。
      “那是!”少年挺了挺胸,“我在这方圆百里混了三年,谁家里有几头猪,谁家闺女还没嫁人,我门儿清!”说着又凑近,“公子这是要往哪去?临平山?那路不好走,我给你带路,不要钱,管顿饭就行!”
      沈惊辞刚要拒绝,少年已经麻利地收拾起桌上的空碗,往老板那边一递,回头冲他笑:“走呗走呗,前面过了三道沟,有片野杏林,这时候该结果了,酸甜得很,我带你去摘!”
      不等沈惊辞应,他已经颠颠跑到白马旁边,伸手想摸,又被马打了个响鼻吓了跳,反倒更来劲,拽着马缰绳就往前走:“这马真俊,比李大户家的驴壮多了……”
      沈惊辞看着他半拉身子几乎贴在马屁股后面,脚步轻快得像装了弹簧,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跟上。
      少年果然话多,一路没停。说东边山坳里的泉眼能治牙疼,其实是水凉冰得发麻;说西边破庙里有狐狸成精,其实是猎户的皮毛挂在梁上;又说刚才那老王头,去年还让闺女扮过财神,穿身红布褂子,手里举个纸元宝,照样骗了不少钱。
      “不过他闺女好像不乐意,”少年忽然压低声音,“前儿我路过他家后窗,听见他闺女哭,说不想再装神弄鬼,被老王头扇了一巴掌,骂她不懂事。”
      沈惊辞脚步顿了顿。
      少年又挠挠头:“也怪可怜的,不过可怜归可怜,骗人总归不对。等我以后赚了大钱,就去戳穿他们……”
      他正说着,脚下被石子一绊,差点摔个跟头,幸好沈惊辞伸手扶了一把。少年站稳了,脸有点红,梗着脖子:“我这是没留神!”
      沈惊辞没说话,只是往前走。少年赶紧跟上,继续叨叨:“前面那片林子,夜里有狼嚎,不过白天没事……对了,公子你去临平山干啥?寻亲?”
      沈惊辞“嗯”了一声。
      “那正好,”少年眼睛一亮,“我三姨姥家就在临平山脚下,我熟!保管带你抄近路,比旁人快两个时辰!”
      阳光穿过林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少年的声音脆生生的,混着鸟叫和马蹄声,倒把山路走得热闹起来。沈惊辞看着他蹦蹦跳跳的背影,有时被树枝勾住了头发,有时蹲下来瞅路边的野花,嘴里却没闲着,连珠炮似的说着一路的见闻,像只停不下来的小麻雀。
      他忽然觉得,这趟路,或许真的不会太闷了。
      日头爬到头顶时,两人走到一处集市。
      说是集市,其实就是依着官道铺开的一片空地,挑着担子的货郎、支着布幡的摊贩挤在一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混着牲口的嘶鸣,热闹得很。
      少年眼尖,刚进集市就拽着沈惊辞往一个卖糖画的摊子跑,手指着转盘上的龙:“这个好!这个最难画!”转头看见沈惊辞望着他,忽然挠了挠头,嘿嘿笑了:“其实我昨儿在镇口就听见你跟面摊老板打听路了,说要往临平山去。我这记性,过目不忘!”
      沈惊辞挑了挑眉,没戳破他——怕不是“过目不忘”,是耳朵太尖,蹲在旁边听了半晌。
      少年却已被别处的吆喝勾了魂,拉着他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这边有卖琉璃珠的,阳光底下晃出七彩的光;那边有耍猴的,猴子穿着红褂子翻跟头,引得围观人拍手;还有个摊子摆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摊主说是什么“山精所化”,少年凑过去看了看,偷偷对沈惊辞说:“我前儿在河里捡着块差不多的,比这个还圆。”
      逛到一处布庄时,沈惊辞停了脚。少年正踮着脚看挂在高处的虎头鞋,被他拽了一把,懵懵地回头:“咋了?”
      “进去看看。”沈惊辞推开门。
      布庄老板见来了客人,尤其沈惊辞一身锦袍,连忙迎上来:“公子要点什么?上好的杭绸刚到……”
      沈惊辞没看那些华贵料子,目光落在旁边一匹月白色的粗布上,又指了指另一匹石青色的:“取这两匹,给他做身衣裳。”
      少年愣了,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不然给石头做?”沈惊辞瞥他一眼。
      老板麻利地量了尺寸,少年还在发怔,被沈惊辞按在凳上坐着,才后知后觉地红了脸,手在腿上蹭来蹭去,却没说不要。
      等老板剪了布,说傍晚就能取,少年跟着沈惊辞出门,脚步都飘了,嘴里小声嘟囔:“其实我那褂子补补还能穿……”
      “破了三个洞,补起来像打补丁的筛子。”沈惊辞往前走,声音平淡,“穿着新的,免得被当成丐帮的,坏了我的眼。”
      少年“嘁”了一声,嘴角却咧到了耳根,快走两步跟上来,故意撞了撞他的胳膊:“那我可得挑个好看的针脚!要绣只小老虎在袖口!”
      “绣头猪更像你。”
      “你才是猪!”
      两人拌着嘴,往集市深处去。
      少年眼睛亮得很,看见卖糖葫芦的要多看两眼,瞅见捏面人的也要停步,却再没像刚才那样咋咋呼呼要这要那。
      路过一个卖泥哨的摊子,他拿起一只吹了吹,清亮的哨声在喧闹里格外显眼,又赶紧放下,小声说:“这玩意儿不经摔。”
      沈惊辞看在眼里,没说话。等逛到傍晚,去布庄取了新衣裳,少年捧着那个包袱,宝贝得像什么似的,一路都用胳膊护着,生怕被挤坏了。
      出了集市,天渐渐暗下来。两人寻了处山神庙歇脚,少年迫不及待地把新衣裳换上,月白的里衣配着石青的短褂,倒衬得他眉眼更亮了些,只是不太习惯新布料,抬手摸了摸领口,又拽了拽袖口,傻笑着转了个圈:“好看不?”
      沈惊辞正往火堆里添柴,抬眼瞧了瞧,火光映着少年的脸,透着股鲜活的气。他“嗯”了一声,把烤热的干粮递过去:“吃吧,明天还得赶路。”
      少年接过干粮,啃了一口,忽然凑近火堆,小声说:“沈大哥,我跟你说,我其实不是混日子的。我攒了钱,想去学打铁,以后自己造把好刀……”
      火堆的火苗舔着柴薪,噼啪声里,沈惊辞的目光落在少年新褂子的袖口上。
      方才换衣时,他瞥见少年肘弯内侧有块淡粉色的疤,不像磕碰留下的,倒像是被什么细韧的东西勒过,边缘齐整,绝非寻常农家孩子会有的痕迹。
      少年正捧着干粮啃得香,忽然对上沈惊辞的视线,含混着问:“咋了?我脸上有灰?”
      “没。”沈惊辞收回目光,往火堆里添了根柴,“你说你想学制铁,可知打铁铺的师傅最看重什么?”
      少年愣了愣,咽下嘴里的饼:“力气?手艺?”
      “是底子。”沈惊辞慢悠悠道,“寻常孩子学打铁,先得练三年拉风箱,手臂上得有实打实的力气。可我瞧你方才拽马缰绳时,指尖发力的样子,倒像是……练过些别的。”
      少年的脸僵了一瞬,随即挠着头笑:“哪有?许是我爬树爬多了,手上劲大些。”他说着往火堆边凑了凑,故意把话题岔开,“沈大哥,你去过京城吗?听说那儿的房子比这山神庙还高,街上的马车能排到天边去!”
      沈惊辞没再追问,只望着跳动的火光,心里那点疑虑却没散。
      这少年身上有种矛盾——既带着市井的活络,又藏着些刻意掩饰的熟稔,比如方才在集市上,他看布庄老板量尺寸时,眼里闪过的那丝了然,绝不像第一次见这阵仗的样子。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