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第 14 章 ...

  •   过了青石镇,往东北走三日,到了“落霞渡”。这里的房子一半架在水上,一半踩着青石板,日头再毒,檐角垂着的红灯笼也晃得人眼热。
      本地人走路都带股浪荡劲儿,像是踩着水的拍子。男人敞着怀,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泥也不在意;女人穿短衫配阔腿裤,红的绿的靛蓝的,走起来裤摆扫过地面,沙沙响,比别处的襦裙利落得多。
      沈惊辞牵着枣红马刚到渡口,就被个少年拦住。少年十六七的年纪,个子不高,眉眼带俏,嘴角叼着根狗尾巴草,肩膀一颠一颠地晃过来,活像没上弦的木偶。
      “外乡人?”少年斜倚在柳树上,脚边扔着个空酒葫芦,说话时草叶在唇间跳,“面生得很,打哪儿来?”
      沈惊辞看他一眼,牵着马要走。少年却几步蹿到马前,双手往裤腰上一叉,脑袋歪着:“急啥?落霞渡的水甜,酒烈,姑娘们的笑声能绕着船板转三圈,不多歇会儿?”
      他上下打量沈惊辞,目光在他素色布衣上停了停,又落回他脸上,“你这人,看着跟咱渡口的石狮子似的,光溜,却不沾人气。”
      沈惊辞皱了皱眉:“让开。”
      “偏不。”少年笑得更痞,伸手想去摸马鬃,被沈惊辞抬手格开。他也不恼,反倒拍手:“哟,还护马?这马灰扑扑的,哪有你耐看。”
      河边传来一阵笑骂。几个穿短衫的姑娘挎着竹篮走过,绿衫的那个梳双环髻,插朵红绒花,冲少年喊:“阿蛮,又招惹外乡人?小心人掀了你的船!”
      “掀我的船?”阿蛮转头做个鬼脸,“他?石狮子似的,动一下都怕惊着河里的鱼。”
      姑娘们笑得更欢,走过时绿衫姑娘回头瞅沈惊辞,还抛了个媚眼。
      阿蛮转回来,见沈惊辞正望着河面,侧脸被夕阳镀了层淡金,果然像尊没被香火熏过的玉像。
      “我叫阿蛮,撑船的。”他凑过去,“你呢?叫啥?”
      “沈惊辞。”
      “沈惊辞……”阿蛮咂摸这名字,“听着就板正。要去临平山?得坐船过这条河,我送你,管顿饭就行。”
      他忽然凑近,声音压得低,“我瞅你有意思,跟咱这渡头的人都不一样,像从云里飘下来的。”
      沈惊辞没接话,却也没再赶他。
      当晚,阿蛮拉着沈惊辞去了河边酒肆。里头闹哄哄的,男人划拳,女人唱着本地调子,词儿听不懂,调子却活泛。阿蛮点了盘炸河虾,一壶烈酒,推到沈惊辞面前:“尝尝‘浪头’,够劲。”
      沈惊辞端起酒杯,刚沾唇,被阿蛮拦住:“这样喝没劲!”他抓起酒葫芦往杯里兑了些,“掺点这个,才够味。”
      酒液混出泡沫,沈惊辞仰头饮尽。酒劲冲得他喉咙发紧,忍不住低咳两声。
      阿蛮拍着大腿笑:“哈,石狮子也会呛着!”
      绿衫姑娘走过来,递过块帕子,指尖涂着凤仙花汁,红得发亮:“公子慢些,阿蛮就爱捉弄人。”
      沈惊辞接过帕子,说了声“谢”。姑娘笑出两颗小虎牙:“我叫绿萼,明儿带你采菱角?”
      “他要去临平山,没空陪你疯。”阿蛮把她推开,又给沈惊辞满上酒,“别理她,这丫头见了好看的就挪不动腿。”
      绿萼“嘁”一声走了,裤摆扫过沈惊辞脚踝,带股皂角香。
      酒过三巡,沈惊辞脸颊泛了点红。阿蛮凑过来,下巴搁在桌上:“沈惊辞,你不是不会笑吧?”
      沈惊辞抬眼,眸子里映着灯笼光,亮得比往常暖些:“为何这么说?”
      “瞧着呗。”阿蛮灌口酒,抹把嘴,“咱这渡头的人,笑起来能露出八颗牙,你呢?嘴角动都不动,跟庙里的菩萨似的。”
      沈惊辞望着窗外,河水在灯笼下泛着红光,哗哗地流。他忽然说:“我弹段曲子吧。”
      阿蛮愣了:“你还会这个?”
      沈惊辞找老板借了把旧琵琶,坐下调弦。指尖一拨,竟是方才绿萼她们唱的调子,活泛,跳脱,像河水拍着船板。
      酒肆里渐渐静了,都望着他。他垂着眼,手指在弦上起落,节奏越来越快,竟带出几分野劲。弹到兴头上,他抬眼时,嘴角极快地扬了一下,像被风吹动的柳叶,快得让人以为眼花。
      阿蛮手里的酒葫芦差点掉地上。他忽然觉得,这尊“石狮子”,好像有了点人气。
      曲终,满座喝彩。绿萼跑过来,把那朵红绒花插在沈惊辞发间:“公子这笑,比晚霞还俏!”
      沈惊辞没摘花,拿起酒杯朝阿蛮举了举:“谢你这杯酒。”
      阿蛮嘿嘿笑,举着葫芦碰过去:“谢你这曲儿!”
      酒肆里的调子越唱越欢,绿萼拉着几个姑娘,踩着拍子在空地上转起圈来。她们的阔腿裤扫过地面,红的绿的像开了片花,手腕上的银镯子叮当作响,和着歌声撞出热闹的脆响。
      “来啊!一起跳啊!”绿萼朝阿蛮招手,眼睛亮得很。
      阿蛮灌了口酒,把葫芦往腰间一塞,几步蹿进圈子里。他没学过什么舞步,就跟着调子晃,肩膀歪一下,胯扭一下,脚底下踩着不成章法的拍子,却奇异地和着节奏。
      有时被姑娘们撞一下,他就势往旁边一倒,像片被风吹落的叶子,又猛地弹起来,引得哄堂大笑。
      沈惊辞坐在桌边,看着他们转。阿蛮的衣襟敞开着,被风灌得鼓鼓的,额前的碎发贴在汗湿的额角,平日里那股痞气混着少年人的鲜活,竟生出几分说不出的俊朗。尤其是他仰头笑的时候,牙白得晃眼,眼里盛着灯笼的光,比河面上的晚霞还亮。
      “沈公子,来啊!”绿萼跳过来,伸手要拉他。
      沈惊辞下意识想躲,却被阿蛮一把拽住手腕。少年的手心滚烫,带着酒气和汗湿的黏意。
      “石狮子,动一动!”阿蛮把他往圈子里拽,力道不小,“咱落霞渡的规矩,来了就得疯一场!”
      沈惊辞被拉得踉跄了两步,正好撞进旋转的人堆里。一个穿靛蓝裤子的姑娘撞了他一下,他往旁边让,又被阿蛮用肩膀顶了顶。
      “跟着拍子晃!”阿蛮的声音混在歌声里,带着笑,“别跟个木头似的!”
      沈惊辞看着他们的脚步,试着抬脚。刚踩错一步,就被阿蛮抓住脚踝往旁边拨了拨。
      “笨死了!”阿蛮笑他,眼里却没半分嫌弃,反倒伸手揽住他的腰,借着旋转的势带他转了半圈,“这样!”
      腰间一紧,沈惊辞猝不及防,被带得转了个圈。阿蛮的手臂结实,带着股不容拒绝的劲,却没让人觉得冒犯。转完半圈,少年松开手,冲他挑眉,嘴角的笑意比刚才更甚。
      沈惊辞站定,耳尖有些发烫。他看着阿蛮又跳进人堆里,和绿萼撞在一起,两人互相推搡着笑,裤摆扫过地面,沙沙作响。不知怎的,他忽然抬手,学着他们的样子,轻轻晃了晃肩膀。
      这一下很轻,却被阿蛮看见了。少年隔着人堆冲他挤眼睛,像只偷着乐的狐狸。
      绿萼唱得兴起,调子陡然加快。阿蛮跳得更疯,有时单脚点地转个圈,有时张开手臂像要飞,敞开的衣襟飞起来,露出结实的胸膛。有姑娘扔了朵花给他,他接住,顺势别在耳后,歪着头冲沈惊辞笑,痞气里透着股张扬的俊。
      沈惊辞望着他,忽然觉得,这少年是真的帅。不是那种端端正正的好看,是带着烟火气的、活生生的帅,像河边的柳树,野,却有韧劲,风一吹就摇,摇得人心里也跟着晃。
      一曲终了,众人都喘着气笑。阿蛮走过来,额角的汗滴落在锁骨上,他随手抹了把,把耳后的花摘下来,往沈惊辞发间一插——正是绿萼先前给他的那朵红绒花。
      “这样才像话。”阿蛮拍了拍他的肩,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脸颊,“石狮子开花了。”
      沈惊辞没摘那朵花,只是看着他笑。这次的笑意比刚才弹琵琶时更明显些,嘴角弯出浅浅的弧度,像被风吹皱的河面,漾开了点真实的波澜。
      阿蛮看着他的笑,忽然愣住了,手里的动作也停了。酒肆里的喧闹好像一下子远了,只剩下眼前人的眉眼,和那朵颤巍巍的红绒花。
      “看啥?”沈惊辞问,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没啥。”阿蛮回过神,挠了挠头,转身去拿酒葫芦,耳根却悄悄红了。
      河边的风还在吹,灯笼的光晃啊晃,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挨得很近。
      第二天,阿蛮撑船送他过河。船在水面晃,阿蛮光脚站船头,哼着小曲,裤脚被风吹得猎猎响。
      “沈惊辞,”他回头,“到了临平山,寻着亲,记得回来看我。”
      沈惊辞站在船尾,发间红绒花还在,被风吹得颤:“好。”
      船靠岸时,阿蛮跳上来,塞给他个东西——河泥捏的小狮子,歪歪扭扭,嘴角却咧着,像在笑。
      “拿着,保平安。”阿蛮拍他肩膀,力道不轻,“走了啊,沈惊辞!”
      沈惊辞握着小泥像,看阿蛮撑船往回走,身影在水上越来越小,依旧是那副晃悠的样子。他翻身上马,枣红马打个响鼻,往临平山去。
      风里飘着落霞渡的酒气,还有红绒花的淡香。沈惊辞摸了摸发间,花还在。他低头看掌心的小泥像,嘴角又极快地扬了一下,这次,他自己感觉到了。
      身后传来阿蛮的喊声,问他何时再回落霞渡,他回头挥了挥手,没说定数。
      风掀起他的衣袍,枣红马踏着碎步往前走,蹄声敲在石板路上,不疾不徐。他摸了摸发间的红绒花,随手摘下来,丢在路边的草丛里。方才的喧闹像一阵风,吹过就散了。
      渡口边,阿蛮把船篙往水里一插,水花溅了满脸。旁边的姑娘问他咋不追,他抹了把脸,咧嘴笑:“追啥?道上见了再喝三碗酒便是。”说罢跳上渔船,抄起网兜往水里一撒,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亮得像碎银。
      江湖路远,萍水相逢时尽兴,转身离去时洒脱,本就该是这样。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