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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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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里的风忽然变了调子。
沈惊辞勒住缰绳,白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四周的树影明明灭灭,风穿过叶隙的声息本该匀净,此刻却像被什么东西掐断了似的,时疾时徐,带着股说不出的滞涩。
他从分开路口起就觉出不对,那道若有若无的视线,像藤蔓似的缠在背后,直到此刻,终于绷得快要断裂。
“沈大哥——!”
一声惨叫划破林静,尖锐得像碎瓷扎进耳朵里。是阿砚的声音。
沈惊辞心头一紧,几乎是本能地调转马头,长剑“噌”地出鞘,剑光劈开树影的瞬间,就见一道石青色身影疯了似的冲过来,身后卷起一阵慌乱的风。
“他们要杀我!沈大哥救我!”阿砚满脸惊惶,头发散乱,新褂子被划破了道口子,跑到他身后就死死攥住他的衣摆,浑身抖得像筛糠,“好多人……蒙面的……”
话音未落,周遭的树后突然窜出数道黑影,蒙面,短刀,动作快得像鬼魅,瞬间将两人围在中央。刀光在林间闪着冷芒,杀气凝得像实质。
沈惊辞将阿砚往身后护了护,剑尖斜指地面,目光扫过那些黑衣人——步法沉稳,呼吸匀净,是练家子。他没动,指尖在剑柄上轻轻碾过,脑子里飞快盘算着退路。
“不想死的,把身上的东西留下。”为首的黑衣人开口,声音嘶哑。
沈惊辞没应声,眼角的余光瞥见阿砚在他身后悄悄抬了抬手,像是要做什么手势。就在这时,斜后方的黑影忽然动了,不是攻向他,而是掷出一团黑雾!
他心头警铃大作,想拉阿砚后退,却觉手腕被猛地拽住——是阿砚,那力道狠戾得不像个少年,带着股不容挣脱的劲。
“噗——”
黑雾入鼻,带着股甜腻的腥气。沈惊辞眼前猛地一黑,意识像被潮水卷走,倒下前的最后一刻,他看见阿砚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忽然咧开个笑,眼里的怯懦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一片冰冷的算计。
……
再次睁眼时,天已擦黑。
浑身酸软,像被抽走了骨头。沈惊辞动了动手指,触到的是粗糙的地面,混着泥土和腐叶的气息。
他撑起身子,才发现自己躺在个破败的山神庙里,身上的锦袍被换成了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白衣,腰间的剑、袖里的玉佩、甚至养父给的那张地图,全没了。
白马也不见了。
他转头,看见阿砚被绑在旁边的柱子上,嘴里塞着布团,头发乱糟糟的,眼眶通红,见他醒了,拼命地“呜呜”着,眼泪掉得急,看着倒真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沈惊辞盯着他,目光平静得像深潭。他没去解绳子,也没问发生了什么,只是开口,声音有些哑,却字字清晰: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我的?”
阿砚的哭声戛然而止,眼里的惊惶僵了一瞬,随即又涌上来,拼命摇头,嘴里的布团“唔唔”作响,像是在辩解。
沈惊辞没再看他,自顾自的起身 ,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山神庙的供桌积着灰,角落里结着蛛网,显然很久没人来过。那些黑衣人没杀他,只拿走了东西,还特意把阿砚绑在他身边——这戏码,演得未免太刻意。
他走到阿砚面前,伸手扯掉他嘴里的布团。
“沈大哥……”阿砚立刻哭出声,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他们把你的东西都抢走了……我好怕……”
“陆峥的人?”沈惊辞打断他,语气没什么起伏。
阿砚的哭声猛地顿住,瞳孔骤缩,像是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个名字。
沈惊辞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最后一点疑虑也散了。
临平山的线索,兵防图的纠葛,陆峥的势力……原来这少年从一开始就不是偶然出现的。那些叽叽喳喳的话,那些讨喜的笑,全是为了卸下他的防备。
“你不是要去投奔秦太妃吗?”他又问,目光落在阿砚脖颈间——那半块“秦”字玉佩也不见了,想必早被自己人收走了。
阿砚张了张嘴,脸上的慌乱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他忽然笑了,不是之前那种讨喜的、带着点憨气的笑,而是轻嗤一声,眼里的纯真没了,露出底下的锋刃。
“秦太妃?”他歪了歪头,语气里带着点嘲弄,“沈公子还真信啊。”
他挣了挣手腕上的绳子,勒出红痕也不在意,只看着沈惊辞,眼神亮得吓人:“我是陆将军的人,却也不全是。道上混的,谁给的钱多,就跟谁走——沈公子你身上的东西,可比三皇子府的赏钱值钱多了。”
“那声惨叫,那些黑衣人,都是演的?”
“演?”阿砚舔了舔唇角,像只刚收起利爪的猫,“不全是。他们是真想拿你东西,我不过是顺水推舟。沈公子你瞧,若不是我‘求救’,你怎会放下戒心,被那黑雾迷晕呢?”
他凑近了些,虽然被绑着,气势却压了过来:“我跟了你这么久,知道你心软。看见我这张脸,总不会不管的,是吧?”
沈惊辞看着他。眼前的少年明明还是那张清秀的脸,眉眼间的讨喜却变成了算计,连说话的语气都变了,带着种介于天真与狠戾之间的奇异张力。
“你接近我,到底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阿砚笑了,眼里闪过丝复杂的光,快得让人抓不住,“或许是想看看,沈公子这样的人,被扒光了所有依仗,还能不能这么从容。”
他顿了顿,忽然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暧昧:“沈大哥,你刚才醒来看见我被绑着,是不是……有那么一瞬间,真信了我是被连累的?”
沈惊辞没答。
山神庙外风呜呜地响,落叶打着旋儿从两人中间飘过,又被风卷走。
昏暗里,阿砚的眼很亮。
他望着沈惊辞,一眨不眨。
沈惊辞也望着他,脸上没什么神情,不气,不慌,连丝涟漪都没有,就那么平平地看着。
看了片刻,阿砚先移开了眼。方才那点绷着的劲儿,松了松。风扫过庙门,带起些尘土,他抬手拢了拢衣襟,指尖动了动。
沈惊辞忽然觉得,自己被耍了,如此轻易。
三日后,山神庙。
烛火在供桌残烛上明明灭灭,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泥墙上,忽长忽短。
沈惊辞被绑在冰冷的石柱上,手腕的麻绳勒出深紫的痕,皮肉陷进去,却不见血,只透着股隐忍的白。
他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翳,神情静得像封冻的潭,任烛火在水面映出碎光,也掀不起半分波澜。
阿砚站在对面,短刀在指间转得飞快,刀刃划过空气带起轻响,与烛花爆裂声搅在一处。他守了三日,软的硬的都试过了,沈惊辞的嘴却像被山泥封死,半个字都撬不出来。
“沈惊辞。”阿砚收了刀,声音里裹着点磨出来的躁意,“最后问你一次,地图在哪?”
沈惊辞缓缓抬眼,目光掠过他攥紧刀柄的手,落在他脸上,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字字清透:“烧了。”
“烧了?”阿砚往前踏了半步,刀背“啪”地拍在掌心,刃口离沈惊辞的脸不过寸许,寒光映得他瞳孔微缩,“你当我是三岁孩童?那等要紧东西,你会亲手烧了?”
“信与不信,原就与我无关。”沈惊辞的视线没躲,直端端迎上去,“灰扬在断云岭的雪地里,风过处,早化了。”
阿砚盯着他的眼,想从中找出半分虚浮,却只看见一片坦荡,像他初见时,少年郎骑在白马上,锦袍被山风掀起的模样。
心头忽然窜起股无名火,他伸手揪住沈惊辞的衣襟,猛地一拽——对方的身体撞过来,带起一阵清冽的皂角香,混着三日未洗的微尘气,竟奇异地不招人厌。
“你找死!”阿砚的声音压得低,带着咬牙的劲。
沈惊辞的后背撞在石柱上,闷响一声,却依旧没挣,只抬眼睨他,语气平得像在说天气:“我死了,地图的下落,便真成了谜。”
阿砚的手僵住了。他知道这是实话。陆子瑜派他来,为的就是那张图,沈惊辞活着,总有法子撬开嘴,若是死了……他喉结滚了滚,松开手时,指腹竟还残留着对方衣襟的布料触感,不算太糙。
沈惊辞的身体弹回石柱,他垂下眼,没看阿砚。庙外的风卷着落叶打在破门上,发出呜呜的响,像谁在哭。
阿砚绕着他走了半圈,目光扫过他手腕上的紫痕,忽然觉得那颜色刺眼。他蹲下身,指尖快要碰到绳索时,听见沈惊辞忽然开口:
“陆峥要的,是我这个人,还是那张图?”
阿砚割绳的动作顿住,抬眼时,烛火正好晃过他的脸,一半明一半暗。
他嗤笑一声,刃口在绳结上划开个小口:“你觉得呢?”
麻绳断开的瞬间,他将断绳扔在地上,铁链坠地的哐当声,在空庙里荡得很远。
沈惊辞站起身,活动手腕时,骨节发出轻微的响。
他的目光掠过阿砚腰间——那只铜匣还在,刻着缠枝纹,细微的嗡鸣正从里面渗出来,像藏了只振翅的虫。
寻常人听不见,他却能辨得清,那是追踪用的“蜂鸣匣”,陆府特有的玩意儿。
他往前半步,似要拍掉衣上的灰,手肘却在阿砚肋下轻轻一撞。
力道不重,却足够让对方踉跄——阿砚果然晃了一下,刚稳住身形,沈惊辞已借着这半步的势,肩头猛地撞向他胸口!
“唔”的一声,阿砚后退着撞在供桌上,案几上的残烛晃了晃,险些倒掉。他怒目而视,手刚按上腰间的刀,却见沈惊辞的脚勾了一下——一块松动的木板翻过来,正好盖住落在地上的铜匣,嗡鸣声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喉咙。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快得让人反应不及。
“承让。”沈惊辞站直身,指尖拂过袖口,将方才被拽皱的地方理平,“多谢割绳之恩,后会无期。”
阿砚望着沈惊辞消失的方向,指节攥得发白,喉间碾出两个字,低得像含在齿间:“混球……”
风掀起他半旧的衣襟,腰间的短刀鞘磕在石阶上,发出沉闷的响。
他忽然抬手按了按眉心,像是被什么刺到——方才沈惊辞转身时,衣摆扫过他手腕,那点若有似无的皂角香…
“装模作样。”他嗤了一声,脚边的石子被踢得老远,滚进草丛里没了声息。
可转身时,脚步却比来时沉了些,路过方才两人站过的地方,还下意识顿了顿,目光在地上扫了一圈,又梗着脖子别开脸,大步走远了。
夜色漫上来,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刀鞘上的铜环偶尔晃出点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