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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容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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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滴漸漸密集,敲打著「沈記雜貨」的玻璃窗,發出淅淅瀝瀝的聲響。店內的昏暗與窗外陰沉的天光融在一起,將櫃檯前女人慘白的臉映照得愈發清晰。
她張著嘴,像是沒聽懂沈契的話,又像是被那兩個選擇直接擊穿了心防。臉上的精緻妝容掩蓋不住瞬間垮塌的精神,眼神裡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更深的惶恐。
「對容貌的……在意?婚姻的……焦慮?」她重複著,聲音飄忽,「這……這些怎麼能……」
「它們是你此刻最『珍視』,也最『沉重』的東西。前者支撐你的體面,後者啃噬你的安寧。」沈契的解釋依舊平靜得不帶情緒,彷彿在討論貨架上的商品,「『穢』依附於此,以你的執念與不安為食,壯大自身。支付它們,符合等價交換。」
他略作停頓,給對方消化這冰冷規則的時間,然後補充道:「選擇權在你。帶著鏡子離開,或者,支付代價,徹底解決。」
女人看著櫃檯上那面霧濛濛的舊鏡,鏡中自己扭曲的倒影彷彿正無聲冷笑。她想起夜半梳妝檯前毫無知覺的自己,想起玻璃窗上那個揮之不去的旗袍背影,想起丈夫近日看她時越來越驚疑不定的眼神……一股冰冷的絕望攥緊了她的心臟。
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我……我選第一個。」她閉上眼,聲音顫抖卻清晰,「拿走我對容貌的在意。只要……能讓這一切結束。」
沈契點了點頭,對這個選擇並不意外。對於許多依賴外貌獲得認可與安全感的人而言,這份「在意」往往是他們最直觀也最不願承認的軟肋與鎧甲。
「可以。契約成立。」他繞出櫃檯,走到店門邊,將「營業中」的牌子翻轉為「暫停」,並拉下了內側的插銷。雨聲被隔絕在外,店內更顯寂靜。
「需要我做什麼嗎?」女人緊張地問。
「坐著,握著這面鏡子,看著鏡中的自己。」沈契指了指櫃檯前那張唯一看起來乾淨些的舊木凳,「回憶你為了維持容貌,做過的最極致、最讓你記憶深刻的一件事。不用說出來,但必須是真實的,且對你意義重大。」
女人依言坐下,雙手捧起那面冰冷的舊鏡,目光投向那霧濛濛的鏡面。遲疑片刻後,她閉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神變得複雜——有追憶,有一絲痛苦,還有隱藏極深的瘋狂。
沈契沒有再看她。他走到櫃檯後,從下方取出一個巴掌大、表面光滑如釉的黑色陶罐,罐口用暗紅色的軟木塞封著。他拔掉木塞,將罐口朝下,輕輕磕在櫃檯邊緣。
一小撮灰白色、細如塵埃、卻隱隱閃爍著微光的粉末,灑落在乾淨的玻璃櫃檯上。
他並未觸碰這些粉末,而是將自己右手的食指與中指併攏,懸在粉末上方約一寸處,開始低聲誦唸一種音節古怪、腔調平直的口訣。隨著誦唸,他指尖的皮膚似乎變得更加蒼白,甚至微微透明,而下方那些灰白粉末,竟開始無風自動,緩緩旋轉、升起,形成一縷極細的、筆直的煙柱,飄向正閉目凝神、緊握舊鏡的女人。
煙柱縈繞在她的額前、鼻尖,彷彿在探尋、確認著什麼。
與此同時,女人手中的舊鏡,那層霧狀汙濁突然劇烈翻湧起來!鏡面中心,隱約浮現出一個背對而坐、穿著暗色旗袍、髮髻梳理得一絲不苟的女子輪廓,與女人之前在玻璃窗上看到的背影一模一樣!
那旗袍女子的肩膀似乎在微微聳動,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低笑。鏡子開始散發出一股更濃的銅鏽與黴灰氣味,還夾雜著一絲極淡的、過期脂粉的甜膩。
沈契誦唸聲不停,眼神專注。他看到,從女人緊閉的眼皮下,正有兩縷極淡的、帶著珍珠般虛幻光澤的「絲線」,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緩緩牽引出來——這並非實體,而是她「對容貌極致在意」這份執念的情感精粹,是記憶、情緒、行為凝結成的「概念性的存在」。
絲線的一端連著女人的眉心,另一端,則飄飄蕩蕩,似乎要沒入那面舊鏡之中,被鏡中的旗袍背影吸收。
就是現在!
沈契懸空的雙指猛然向下一劃!
「斷!」
一聲低喝,並非響亮,卻彷彿帶著某種斬斷連結的鋒銳之意。
那兩縷珍珠光澤的絲線應聲而斷!脫離女人眉心的部分,並未消散,而是被那縈繞的灰白煙柱一卷,迅速拖拽過來,投向沈契面前櫃檯上那個敞開的黑色陶罐!
與此同時,女人手中舊鏡裡的旗袍背影發出一聲極其細微、充滿不甘的嘆息,劇烈波動了幾下,連同鏡面的霧狀汙濁一起,迅速淡化、消失。
鏡子,恢復了清晰。
雖然依舊是面佈滿歲月痕跡的舊鏡,邊緣銀飾氧化,玳瑁柄開裂,但鏡面本身再無那種令人不安的扭曲霧氣,映照出的影像雖然略顯黯淡,卻真實而穩定。
女人渾身一顫,像是從一場漫長的夢魘中驚醒。她下意識地看向手中的鏡子,鏡中映出自己那張蒼白、疲憊卻無比清晰的臉。沒有陌生的背影,沒有扭曲的影像。
她愣了愣,隨即猛地抬頭看向四周,又看向玻璃窗。窗外雨幕依舊,窗玻璃上只有雨水劃過的痕跡,再無其他。
那種如影隨形的被窺視感、冰冷的恐懼感,消失了。
真的……結束了?
她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解脫感,幾乎要哭出來。但緊接著,一種奇異的空落感襲上心頭。她再次看向鏡中的自己,那張臉依舊漂亮,妝容甚至因為淚意而有些暈染,需要補妝……可是,為什麼她看著這張臉,心裡卻再也生不出以往那種時刻緊繃的、必須完美無瑕的焦慮和強烈在意了?
就像看待一件客觀存在的物品,美醜依舊能辨,卻失去了情感上的重量和緊迫感。
這就是……支付的代價嗎?
沈契已經將黑色陶罐的木塞塞回,放在一邊。他走到水槽邊洗了洗手,擦乾,然後回到櫃檯後。
「鏡子裡的『東西』已經散了。但這鏡子本身年代久遠,沾染過許多人的氣息,不適合再留在身邊。」他看著女人,「你可以帶走,找個遠離臥室、陽光充足的地方擺著,或者,」他頓了頓,「我這裡可以代為處理,收取少量費用。」
女人毫不猶豫地將鏡子推了過去:「麻煩您處理掉!我再也不想看到它!」她現在對這鏡子只有後怕。
沈契點點頭,用一塊舊布將鏡子包起,放到櫃檯下方。「費用一百。現金或轉賬都可以。」
女人連忙從名牌包裡掏出錢夾,抽出幾張鈔票放在櫃檯上,連數目都沒細看。「謝謝!真的太感謝您了,沈老闆!」她的感激發自內心,儘管心中那份空洞感依然存在。
「交易完成。」沈契收起鈔票,語氣依舊平淡,「回去後,三天內儘量避免長時間照鏡子,晚上早睡。你心神損耗過度,需要時間恢復。」
女人連連應是,再次道謝後,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雜貨鋪,推開門投入外面的雨幕中。
風鈴晃動幾下,歸於平靜。
沈契將那黑色陶罐拿起,貼上一張寫有「容執」二字的黃紙標籤,轉身送入後面的工作間放好。這份「對容貌的極致在意」,純度尚可,或許在某些需要強烈「自我關注」或「外表偽裝」的場合能派上用場。
他看了看時間,雨勢未減。周明那邊,該過去了。
不僅是為了解決周明身上加速的異狀,更因為周明提供的「廢棄紡織廠」線索,與他從指甲片中看到的「織機聲」、「鏡陣」、「水漬」高度吻合。那裡極有可能就是「老祖」的一個巢穴,或者至少是重要的活動節點。
他需要親自去查探。而周明,作為與小婉怨魂、與那邪術仍有殘留聯繫的「標記」,在某些情況下,或許能成為意想不到的「誘餌」。
當然,前提是,必須先穩住他的狀態,不能再讓那邪術繼續侵蝕。
沈契關了店裡的燈,只留一盞角落的小夜燈。披上一件深色的連帽防雨外套,他從雜貨鋪後門離開,身影很快沒入綿密的雨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