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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鏡中鬼 ...

  •   周明覺得,自己正在變成一座行走的標本。

      距離碼頭那夜已經過去四天。他回到了公司,處理堆積的工作,語氣平和地回應同事們小心翼翼的安慰——「沒事,我挺好,總要向前看」。他甚至能對著手機裡小婉的照片,平靜地跟關係最近的同事分析警方那邊可能遺漏的線索,邏輯清晰,條理分明。

      同事們私下都說,周明振作得真快,不愧是能做管理的,心理素質過硬。

      只有周明自己知道,不對勁。

      非常不對勁。

      他不是「振作」,而是某種東西被抽乾了。

      他記得所有關於小婉的事:第一次見面她裙子的顏色,她笑起來右臉有個淺淺的梨渦,她生氣時會抿緊嘴唇不說話……但當這些記憶浮現時,心臟該有的溫熱悸動、甜蜜或酸楚,全都消失了。像在閱讀一份客觀的、與己無關的人物檔案。

      更讓他隱隱恐懼的是,不僅是對小婉的情感。他發現自己對其他事物的情緒反應也在變得遲鈍。上司無理的斥責,他聽著,知道應該憤怒,但怒火卻點不著,只剩下冷冰冰的「知道了」。母親打來電話哭訴父親的老毛病,他聽著,知道應該焦慮難過,但心裡一片麻木的空白,只能機械地說些蒼白的安慰詞。

      彷彿他作為「人」的情感內核,正在被凍結、風化。

      這不是沈老闆說的「失去復仇的執念」那麼簡單。這像是整個情感系統都在崩解。

      第四天傍晚,陰天,空氣悶濕,似乎要下雨。周明站在公寓的落地窗前,看著外面灰濛蒙的城市。忽然,一陣沒來由的、生理性的心悸襲來,讓他幾乎站立不穩。緊接著,窗玻璃上開始凝聚細密的水珠,越來越多,蜿蜒流下,像是外面正在下著看不見的雨。

      但對面樓的窗戶,明明是乾的。

      周明盯著玻璃上越積越多、甚至開始緩緩彙聚成某種扭曲痕跡的水漬,呼吸驟然急促。不是害怕,而是一種更深的、源自本能的警報——有東西!那東西還在!它沒有放過他!

      他猛地後退,遠離窗戶,手忙腳亂地從口袋裡掏出沈契給的那截紅繩。紅繩看起來依舊普通,但當他緊緊攥住時,窗玻璃上那些異常匯聚的水跡,像是失去了目標,慢慢暈開,恢復成普通水汽凝結的模樣。

      周明背靠著牆壁滑坐到地上,冷汗這才後知後覺地滲出來。他顫抖著拿出手機,撥通了沈契留下的號碼。

      ---

      「沈記雜貨」裡,光線一如既往地昏暗。

      沈契沒有坐在躺椅上。他站在櫃檯後方那面牆前,牆上掛著一幅裝裱粗糙、內容模糊不清的舊水墨畫。他伸手在畫框邊緣某處輕輕一按,只聽細微的「咔噠」一聲,畫框連同後面一小塊牆板,竟向內旋開,露出一個僅容一人側身進入的狹窄入口。

      裡面是沈契真正的「工作間」。

      空間不大,僅有幾平米,沒有窗。空氣中瀰漫著陳舊紙張、幹藥草、礦物粉塵以及一種難以形容的、類似於古廟殿宇深處的沉靜氣息。牆壁和天花板貼滿了暗黃色、寫滿硃砂符文的厚紙。靠牆是幾個厚重的老式木架,上面分門別類擺放著各種材質的盒子、罐子、卷軸,以及一些形狀奇異、難以界定用途的物件。

      房間中央,是一張厚重的柏木長案。

      此刻,案上鋪著一張乾淨的白色熟宣。宣紙上,分別放著那枚從碼頭取回的黑色指甲片,以及那把纏繞著濕發的木梳。指甲片被三枚鏽跡斑斑的銅錢壓著,形成一個三角。木梳則被一根浸過某種油脂的紅線纏繞,紅線的另一端,繫在一盞造型古拙、僅有豆大一點如豆燈焰的青銅燈盞底座上。

      燈焰穩定,卻呈現出一種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灰綠色。

      沈契站在案前,閉目凝神。他的右手食指懸在指甲片上方,指尖縈繞著一絲微不可見的、彷彿熱氣扭曲空氣般的波動。

      他在「問影」。

      這是沈家傳承中一種溫和但極耗心神的探知術,通過與殘留強烈意念的物品共鳴,讀取其附著的記憶影子。比在碼頭水邊強行閱讀溫和,獲得的資訊也更碎片化,但更安全,適合在絕對可控的環境下進行。

      碎片畫面掠過意識——

      ……一雙乾枯如雞爪、佈滿深褐色老年斑的手,指甲縫裡塞滿黑泥,正用一根骨針,蘸著黏稠的暗紅色液體,在一片某種動物的甲片上刻畫扭曲的符號……背景是粗糙的磚石牆壁,牆上有凝結的水珠,空氣極度潮溼……遠處有規律的、沉悶的哐噠……哐噠……聲,像是巨大的機械在緩慢運轉,又像是……某種老式織布機?

      ……更多的鏡子。不是一面,是許多面。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鏡子,掛在、靠在、擺在一個狹小空間的各處。鏡面大多汙濁,映出扭曲晃動的影子。那雙枯手在其中一面較大的圓鏡前停留,鏡中映出一張模糊至極、彷彿隔著濃霧的蒼老面孔,只有那雙眼睛,渾濁發黃,卻透著一股讓人不寒而慄的貪婪與惡意……

      ……一聲極輕的、彷彿來自很遠地方的女子啜泣,與指甲片中本身的痛苦怨念交織……然後是水聲,很多水,在密閉空間裡迴盪的聲音……

      沈契眉頭微蹙。

      織布機?老式紡織廠?鏡子陣?深水迴音?

      這「老祖」的巢穴特徵越來越清晰。但範圍仍然太大。他還需要更精準的定位。

      就在他準備進一步感知時,口袋裡的手機震動起來。

      共鳴被打斷,畫面消散。

      沈契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被打擾的不悅,但看到來電顯示是周明,那不悅變成了冷靜的審視。他按掉電話,沒有立刻接聽,而是先仔細觀察案上的兩樣東西。

      壓著指甲片的銅錢,邊緣的鏽跡似乎加深了一點點。繫著木梳的燈焰,灰綠色濃了一絲。

      殘留的邪術聯絡,還在活動。雖然微弱,但像蛛網,依然連接著另一端。

      周明的異常加速,恐怕與此有關。不僅是契約代價的抽取,更是這邪術本身在持續消耗、汙染他的「生氣」。

      他拿起手機,回了過去。

      「說。」

      電話那頭,周明的聲音緊繃,簡短描述了剛才窗前發生的異狀。「沈老闆……我覺得不只是『恨』沒了……我好像……正在變成一個空殼子。」他的聲音裡,甚至連恐慌都顯得有些平淡,更像是在陳述一個觀測結果。

      沈契沉默了幾秒。「待在屋裡,握緊紅繩。我晚上過去一趟。另外,」他頓了頓,「你這幾天,有沒有接觸過什麼特別老的鏡子?或者,去過什麼有大量積水、或者特別潮溼的老房子、地下室之類的地方?」

      「鏡子?老房子?」周明努力回想,「沒有……公司、家裡、路上,都是很正常的地方。等等……」他忽然想起,「失蹤前,小婉好像提過,她一個喜歡探險攝影的朋友,帶她去過一個廢棄的什麼廠房拍過照……好像說是……紡織廠?對,是紡織廠!她還說裡面挺嚇人的,有很多破鏡子,地上都是水……我當時忙著工作,沒仔細聽……」

      沈契眼神一凝。

      廢棄紡織廠。破鏡子。積水。

      線索對上了。

      「知道了。晚上見。」

      掛斷電話,沈契心中已有計較。周明的情況需要處理,廢棄紡織廠也需要探查。或許,可以合二為一。

      他正準備收拾案上的東西,雜貨鋪前廳,那串老舊的風鈴,忽然發出了零落的響聲。

      有客上門。

      不是周明。這個時間,這種天氣……

      沈契迅速將指甲片和木梳收回特製的盒子,關上暗門,讓畫框復位。整理了一下表情,恢復成那個懶散冷漠的雜貨鋪老闆模樣,撩開隔斷的布簾,走了出去。

      櫃檯前,站著一個女人。

      三十歲上下,穿著質地良好的米白色套裙,妝容精緻,但眉眼間縈繞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疲憊與驚惶。她手裡緊緊抓著一個愛馬仕手提包,指節用力到發白。看到沈契出來,她像是受驚般猛地抬頭,眼神裡充滿了求助與不確定。

      「請問……是沈老闆嗎?」女人的聲音有些沙啞。

      沈契點點頭,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她周身。沒有明顯的陰穢之氣纏繞,但印堂晦暗,肩頭陽火飄搖,是長期受驚嚇、心神嚴重耗損的跡象。而且,她身上有一股極淡的、類似於銅鏽與陳年灰塵混合的氣味。

      「有事?」他走到櫃檯後,語氣平淡。

      女人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決心,從手提包裡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用絲絨布袋包裹的物件。她將布袋放在櫃檯上,解開繫繩。

      裡面是一面巴掌大的、邊緣鑲嵌著已經發黑氧化銀飾的橢圓形手持鏡。鏡柄是玳瑁材質,多有裂紋。鏡面本身倒還算完好,只是蒙著一層怎麼也擦不掉的霧狀汙濁,使得映照出的影像扭曲模糊。

      「這是我上個月,在一個古董市集淘到的……覺得樣子別緻。」女人的聲音開始發抖,「可是自從把它帶回家,就開始不對勁……」

      她嚥了口唾沫,眼中恐懼加深。

      「我總在房子裡的其他鏡子、甚至玻璃窗上……看到一個穿著舊式旗袍、頭髮挽髻的女人背影,就站在我身後……可我回頭,什麼都沒有。」

      「晚上睡覺,會聽到房間角落有……很輕的、像繡花針掉在地上的聲音,叮……叮……的,有時候還有女人哼歌,聽不清詞,調子很哀。」

      「最可怕的是……」女人猛地抓住自己的衣領,臉色慘白,「我先生上週開始,總說我在夢遊。半夜起來,坐在梳妝檯前,拿著這面鏡子,一照就是幾個小時……可我一點印象都沒有!沈老闆,我是不是……惹上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了?有人告訴我,您這裡……也許有辦法?」

      沈契沒有立刻去碰那面鏡子。

      他的目光落在鏡子背面那些氧化發黑的銀飾花紋上,又嗅了嗅空氣中那縷銅鏽與灰塵味。

      鏡子。女人背影。繡花針。哼歌。

      又是一個與「鏡」相關的委託。而且,這面鏡子的年代感與那「老祖」巢穴的風格,似乎有些微妙的相似。是模仿?是巧合?還是……同源的不同分支?

      他抬起眼,看向面前這個被恐懼折磨得幾乎崩潰的女人。

      「辦法,有。」沈契開口,聲音依舊沒什麼起伏,「但我的規矩,你或許聽說過。」

      女人連連點頭:「我知道!我知道!只要您能解決,什麼代價我都願意付!多少錢都可以!」

      沈契搖了搖頭。

      「我不收錢。」

      他指了指櫃檯上那面霧濛濛的舊鏡。

      「我要的報酬,是別的東西。」

      「比如,妳『對美麗容貌的極致在意』,或者……妳『對這段婚姻現狀的隱秘焦慮』。」

      「選一個。」

      女人徹底呆住,臉上的血色褪得乾乾淨淨。

      窗外,悶雷滾過天空,醞釀已久的第一滴雨,終於落了下來,敲打在雜貨鋪的玻璃窗上。

      叮。

      像一根冰冷的針,掉在了心裡。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鏡中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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